即將興建的「人權紀念碑」,座落在綠島北端風浪險惡的公館海岸,可以想見當年白色恐怖受難者身處囹圄,日日望鄉的苦悶心情。(薛繼光)
晚霞如火燒古城,群山齊動傳笳聲,孤島有情長夜泣,蟄龍沈睡海吐腥。
人權教育基金會董事長、作家柏楊(右三),曾被拘禁在綠島的監獄「綠洲山莊」將近十年,一聽到膾炙人口的「綠島小夜曲」,仍難忍傷心哽咽。(薛繼光)
無邊風雨蕭蕭去,曙色朦朧一線明,法場鮮血囚房淚,痴心仍圖喚蒼生……
曾為綠洲山莊「房客」的施明德,以立法委員身分重返憑弔,力促政府保留遺蹟,作為歷史證物。(薛繼光)
這是作家柏楊所作的歌詞「綠島的呼喚」,描繪他對這個囚禁了自己將近十年的島嶼,所懷的悲憤心情。
當年的政治受難者要親手堆砌石頭圍牆、碉堡,把自己監禁起來。
然而,悲憤並未造成仇恨毀滅,反而燃燒昇華,為綠島催生出亞洲第一座「人權紀念碑」,也為台灣立下追求和平與正義的里程碑。
十二月天,東北季風正盛,位於台灣東南海外的綠島,籠罩在凌厲淒寒的海風與浪濤下,彷彿一葉孤舟,隨時會被傾覆淹沒。迎接風浪最烈的北端公館海岸,更是日日夜夜發出與天抗爭的咆哮怒吼。
然而,十二月怳曈o一天,海岸上卻傳出了悠揚的和平之聲。在提琴和豎琴等樂音的引領下,來自政府與民間各界近百位人士用雄厚的聲音,傳頌出台灣民眾最企求的「奇異恩典」──沉澱舊悲情,迎向新世紀。
這是由民間團體「人權教育基金會」籌募經費,計畫在此興建「人權紀念碑」的動土典禮。紀念碑銘記的是自民國三十八年政府實施戒嚴,及三十九年公佈「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等措施,到民國七怳誚~解除戒嚴期間,被冤屈逮捕、拘禁的民眾,即所謂「白色恐怖時期」的受害者。
讓母親不再垂淚
「預計在二○○○年完成的紀念碑上只有一句話:『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為他們囚禁在綠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人權教育基金會董事長、作家柏楊表示,他將近十年的囚禁生涯,主要導因於民國五十七年在中華日報上,將一幅大力水手漫畫中的對話「Fellows」翻譯為「全國軍民同胞們」,被視為模仿國家元首用詞,而以「匪諜」罪名被監禁,也導致家庭破碎。
在他服刑的監獄「綠洲山莊」中,盡皆相同遭遇的囚友。「此後生命中,任何時刻、任何人,只要說起綠島這兩個字,就有一種息息相關的震撼,」至今一聽到「綠島小夜曲」就會淚眼朦朧、哽咽難言的柏楊說,因為這份震撼,讓柏楊數度重回綠島憑弔,在感慨人事、景物變幻無常,恐怕昔時事蹟,即將漸漸湮滅,而於三年前組織基金會,籌募經費,遊說政府在監獄門前海岸上樹立紀念碑。
「紀念碑原本定名為『垂淚碑』,後來,各界建議將碑名改為『人權紀念碑』,以更廣義的提倡人權觀念,」他解釋,將來若經費充裕,計畫將附近規劃為人權公園,為後人留下更多可憑弔的事蹟。
「過去政府所犯的錯誤,可以理解,可以寬恕,但絕不可以忘記。一旦忘記,有一天,它會再來,來到我們自己或我們孩子們的身上。掩飾、逃避、曲解歷史,只會使過錯不斷重覆,」柏楊說,這個紀念碑就是向世界宣告:台灣長達五十年的白色恐怖過去了,不會再重蹈歷史的覆轍;展望未來,是一個母親不再流淚的時代。
「新生訓導處」
這一條不到兩公里的海岸,的確載負了太多的悲情。綠島,因島嶼為火山岩,早年被稱為「火燒島」,民國三十八年改以島上終年牧草長青而命名「綠島」,一首廣為流傳的流行歌曲「綠島小夜曲」,為它敷上了浪漫純情色彩。
綠島這個由火山集塊岩構成的島嶼,因長年風化及海水的侵蝕,形成曲折多變的海岸景觀。陡峭的台地海岸,嵯峨的獨立巨岩,如茵的階地草原,嶙峋的珊瑚裙礁,和潔淨的白色沙灘,碧海藍天構成一幅絕美的風光,因此解除戒嚴後,於七十九年二月納入東部海岸國家風景區經營管理的範圍。
然而,在長達將近五十年的「白色恐怖時期」,綠島卻讓國人聞之色變。這個面積僅怳說D二平方公里,人口只約三千人的島嶼,由於身處外海,與世隔絕,自日據時期即為囚禁犯人之所。戒嚴後,前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在綠島成立「新生訓導處」,監管、改造思想或政治上有問題的犯人。
在由台灣省文獻會出版的《台灣地區戒嚴時期五○年代政治案件史料彙編》中,受害者王乃信口述記錄下當年的綠島之行。「半夜,我們被嘈雜的喧嚷聲吵醒,點名的聲音此起彼落,被叫到的便收拾行李,然後被帶到廣場,爾後再兩個人成一對的被扣上手銬,再每怑茪H成一串地腰際被一條麻繩捆綁著連繫。……快天亮時到達了基隆碼頭。每個人分發了三個發霉的麵包,便被趕上了在港內生火待發的戰車登陸艇的底艙裡。」
「我們在這裡除了上課,接受思想改造,也要做工,像整理環境、建築房舍,和養豬、種菜,」「台北市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秘書長施顯華說,他最深的記憶就是當時營區四周還沒有圍牆,隊員們奉令到海邊撿拾岩石,築出一道碉堡圍牆,「等於是我們自己用雙手築牆,把自己監禁起來。」
本省籍的施顯華,民國三十八年因為參加國語補習班而受老師匪諜案的牽連,服了十三年徒刑。前年,他與其他難友組成促進會後,第一個活動就是重返綠島,憑弔當年的傷心地。同行約有九十多名難友,可惜新生訓導處營區和部份圍牆都被拆除了,令大家唏噓、憤慨不已。其中一位難友後來憑藉記憶,畫下當年的景象。在人權紀念碑動土典禮當天,施顯華特地帶著由這幅畫印製成的全開海報,展示給大家看。「這段記憶雖然苦痛,我們卻不想忘記,因為不希望冤屈被淹沒。」
第「十三」中隊
「白色恐怖牽連極廣,不分省籍、性別,也不分黨政軍、上中下階層,從將軍到平民小販都有,」台灣省文獻會編纂李宣鋒指出,根據文獻會調查,當年遭到逮捕判刑的總人數接近三萬。
「其中雖然的確有許多是從事反動的匪諜,但遭到冤屈的佔大多數,也發生很多令人心酸的事情,像惡劣的居住環境、殘酷的刑求等。被關最久的高達三十四年又七個月,來的時候只有二怳遠部A到六抪酗~放出來,已白髮蒼蒼了,」他說,新生訓導處只編立十二個中隊,可是,有些隊員在綠島死亡,台灣本島沒人來收屍,就地埋葬在這裡的公墓,稱為十三中隊,如今還找得到當年的石碑。
「對於倖存的受難者,積壓了半個世紀的屈辱、悲憤,需要出口,除了給他們做記錄,寫成歷史,讓他們的委屈有申訴的地方外,舊址的保留,更能讓當事人在觸景傷情之餘,把壓抑經年的淚水傾瀉出來,以釋放心中的悲痛,」李宣鋒說。文獻會在調查的過程中,也屢次前來綠島探尋當年的痕跡,拍照片記錄下來。
除了綠島的受害遺跡,近年政府也預定將昔時審訊處決白色恐怖犯人的馬場町(位於台北青年公園附近),以及曾挖出二百多具罹難者屍首的台北六張犁附近的公墓,設計為紀念公園和紀念公墓,以誌亡魂。
更實質的補償也已陸續實施。去年六月,政府公佈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半年後,行政院成立了財團法人基金會,處理受難者的認定與補償事宜,並提撥六百億元作為賠償基金,開始受理受難者家屬申請,被執行死刑者,最高可請求六百萬賠償。
舊痕跡不如新建築?
在尋訪綠島的人潮中,因民國六十八年美麗島事件而被拘捕入獄的現任立法委員施明德也是常客之一,他還與柏楊當過幾年「同窗」。當時早年的新生訓練處營區殘破,改建綠洲山莊處置隊員,抴X個人共處一間狹小的牢房、動輒得咎的思想箝制,還是令施明德至今難以釋懷。
可是,沒想到他去年重返綠洲山莊,發現監獄又要改建,當年他們的痕跡又被抹滅不少,令他勃然大怒。「最可恨的是,事過之後,迫害者還要以寬恕為名,毀滅證據,企圖讓人遺忘,」施明德表示,為了不讓世人遺忘暴行,自二次大戰以來,世界各地都紛紛樹立了紀念碑,像記錄德國迫害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記取美國投擲原子彈之害的日本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美國悼念越戰傷亡戰士的紀念碑等。「有勇氣、有自覺的民族,才敢樹立紀念碑。」
「政府既然有誠意建築紀念碑,為什麼不敢把這些舊遺跡也保存下來?就像美國也保存了充滿華人移民血淚的天使島,」施明德說,雖然綠洲山莊已經拆了一半,但還是可以停工、搶救,一則讓世人更清晰的看到當年原貌;另則也可為綠島增添一筆人文資產。目前綠洲山莊的改建工程即已暫停,等待政府制定較明確的方案。
不管是舊遺跡還是新建築,為的都是希望能讓容易消逝的情感與記憶,找到具體依附的對象。「人類是要求紀念的動物,他希望被紀念,也希望紀念,」負責設計人權紀念碑的台南藝術學院校長漢寶德,曾為文闡述建築紀念性的重要,他指出,人類自古以來即藉著各種建築,以依附情感,凝聚記憶,無論悲喜,「我們都有憑弔往古的感情,紀念是一種聯繫,把不同的時間連起來,使我們的情緒隨著遺物,做著超時空的蕩漾。」
從紀念碑到人權教育
也是在此自覺下,如今從民間到政府都極力支持建碑活動。「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有許多所謂的政治犯、思想犯,在這裡磨損了他們寶貴的人生歲月,其實,思想自由是天賦的人權,不能因為政治理由,而背叛了正義,」主持動土典禮的行政院長蕭萬長說,從過去歷史得知,人類的智慧常因錯誤的判斷而扭曲,以致留下深刻的遺憾。希望藉著石碑長存、綠島長青,使不好的回憶就此沉澱,美好的未來自此開展。
從捐款的情形來看,也顯示出國人對紀念碑的重視。「除了政府和個人,最主要的捐款來自企業界,像裕隆汽車捐了兩百萬,信義房屋捐獻一百萬,」人權教育基金會執行委員、在陽明大學社區醫學研究中心工作的洪清慶表示。
建碑,固然為了記錄過往、釋放悲情;更重要的,是迎向未來、伸張人權。人權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陽明大學教授周碧瑟指出,基金會的董事長、執行長和十二位委員中,其實只有柏楊有政治受害經驗,其餘都是在文化、教育、法律和企業各界工作的人士,大家都是有鑑於台灣的人權教育還有待加強,才組織成立基金會,希望致力更基本的人權教育工作。
像基金會為了為將人權落實於生活,提倡兩性平等與尊重的觀念,設計了一紙「人權版結婚證書」,具體詳述兩性在婚姻中應該如何享有平等的權利。基金會這兩年也透過陽明大學的社團「陽明怞r軍」,利用暑假到綠島、花蓮等地,為國中學生舉辦人權教育營,引導他們從健康權、生命權和自由權的角度思索,當自由碰到健康和生命問題時,應該有限度節制的觀念。「紀念碑只是一個開端,真正的百年大計是教育,」周碧瑟說。
人權價值,普世共通
「台灣當前的人權教育的確還有許多值得努力的地方,」也在國內積極推動人權教育的東吳大學政治系主任黃默表示,除了政治人權之外,我們在兩性、弱勢族群、學校教育各方面都亟需加強,「當前台灣社會還是充滿了婚姻暴力、兒童虐待、老人、殘障等弱勢族群的歧視待遇,」黃默說,雖然目前已有許多社會團體致力爭取,但在立法上還是無法完全落實。
「台灣的死刑罪名仍高達一百六抮堙F對於外籍人士、鄰國的人權支援顯得薄弱無力,」成立十五年、曾積極從事取消政治黑名單、援救良心犯等活動的台灣人權促進會副會長賴秀如指出。
她說,人權工作是一個長久的龐大工程,現在的人權團體或許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從黑牢中救人,卻必須面對更嚴苛的考驗,像深入人心的扭曲價值觀、族群歧視對立。
黃默表示,目前的人權定義,普遍採用聯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這是緣起於二次世界大戰後,聯合國各會員國有鑑於戰爭中種族屠殺等暴行之殘忍,而感到需要發表宣言、制定條約來促使全世界的政府與人民尊重人權,以減少人間慘劇的發生,強調無分種族、性別、語言和宗教,都擁有普世的基本人權,包括工作權、教育權、醫療保健權和選舉權等。
他認為更值得關注的是,人權觀念應該落實在基礎教育中。「中華民國的代表是當年世界人權宣言的起草者之一,至今五十年,國內的中小學教科書都還沒有把人權宣言放入其中,作為人權教育的基本教材,」黃默表示。
點燃寬恕的火花
中國人權協會理事長柴松林則指出,人權觀念是近兩百年的產物,在發展過程中,不斷被擴張,身為世界公民,除了要爭取我們基本的人身權、階級權、民族權、國家主權外,「還應該發展到人與自然、人與宇宙、由人類本身到一切物種間的權利。」
紀念的最終目的不也是希望人類記取教訓,以寬恕包容之心,邁向普世和平之境?
「受難者最高貴的義務,就是點燃寬恕之火!」施明德也認為,今天,我們應該做的,不是去咒罵過去的當權者,而是一次內心真正的反省。「未來二十一世紀人類最需要的精神,就是和解,國和國要和解、人跟人要和解、人跟大自然要和解、人跟自己要和解。如果帶著悲情、憤怒,不可能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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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懸外海的綠島,曾經是拘禁政治犯的重地之一,留下無數的悲愴血淚。如今,許多人前來憑悼傷心往事,希望能藉此釋放胸中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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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興建的「人權紀念碑」,座落在綠島北端風浪險惡的公館海岸,可以想見當年白色恐怖受難者身處囹圄,日日望鄉的苦悶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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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權教育基金會董事長、作家柏楊(右三),曾被拘禁在綠島的監獄「綠洲山莊」將近十年,一聽到膾炙人口的「綠島小夜曲」,仍難忍傷心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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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為綠洲山莊「房客」的施明德,以立法委員身分重返憑弔,力促政府保留遺跡,作為歷史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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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政治受難者要親手堆砌石頭圍牆、碉堡,把自己監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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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當年的冤屈被遺忘,由受難者組成的「台北市白色恐怖平反促進會」會員們,共同拼湊記憶,畫下已經拆除的「新生訓導處」營區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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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立碑,無非是希望悲劇不再,建立寬容與和平的社會。圖為位於原新公園的「二二八」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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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最重落葉歸根,有些受難者卻至死不能歸鄉,一截殘碑,道盡了半世紀的悲情,怎堪遺忘?
不願當年的冤屈被遺忘,由受難者組成的「台北市白色恐怖平反促進會」會員們,共同拼湊記憶,畫下已經拆除的「新生訓導處」營區全貌。(薛繼光)
紀念、立碑,無非是希望悲劇不再,建立寬容與和平的社會。圖為位於原新公園的「二二八」紀念碑。(薛繼光)
中國人最重落葉歸根,有些受難者卻至死不能歸鄉,一截殘碑,道盡了半世紀的悲情,怎堪遺忘?(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