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是環境和人文交織的產物,不同地方的人對食物的認知與烹調方式都不盡相同。拿魚來說,日本人愛生吃,台灣人喜歡清蒸,浙江人則多拿來紅燒。
美食,則是一種主觀的感受,你口中的山珍海味,在他人看來卻可能覺得怪異。
2009年,英國旅遊網站「VirtualTourist.com」評選全球十大怪異食物,台灣的豬血糕榮登榜首。消息一出,不少台灣民眾無法理解,我們的豬血糕究竟哪裡怪,比起名列第二的南韓活章魚,烏干達蚱蜢、澳洲蛾幼蟲、越南蛇酒等其他入榜食物,糯米加上豬血蒸煮,沾上辣椒醬油,裹上一層花生粉,灑點香菜的豬血糕,看起來「正常」多了。
今年5月美國媒體CNN推出的亞洲7大城市旅遊專題,台北因遍布美味小吃,被冠以「貪吃之都」。有美食家認為,相較於「貪色之都」東京給人的情色觀感,台北美食處處、物美價廉,忍不住讓人想吃,「貪吃」的稱號應是一種「禮讚」。
接連關於台灣飲食的外來疑問,讓我們開始認真思索:台灣究竟有哪些值得推上國際的美食?什麼是最能代表台灣的「台菜」?「台菜」的特色和風味何在?
什麼是屬於台灣飲食的滋味呢?這一個大哉問,難倒了一群美食家。
相較於生魚片、壽司之於日本;泡菜之於韓國;披薩之於義大利;豬腳之於德國,世界各國似乎都有一道代表該國飲食文化的菜色或味道,然而,若仔細盤點台灣的美食,不少人心中浮起了佛跳牆、白斬雞、菜脯蛋,或者滷肉飯,但究竟哪一道菜才是真正的「台味」?
眷村裡曬臘肉景象與貼爐燒餅的滋味,勾起許多人兒時的記憶。
多元融合,煎煮炒炸,酸甜苦辣滋味豐富,是台菜特色。不過,台菜也因體系龐雜,看得到外來「血緣」,以致若認真詢問哪些菜才算正宗台菜,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講明白。
例如辦桌宴席常見的佛跳牆、紅蟳米糕,是福州菜;著名小吃蚵仔煎,源自潮州的蠔仔煎;廣受喜愛的五更腸旺原是川菜,頗具台味的三杯雞,竟是江西菜。
飲食旅遊作家葉怡蘭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最常被國外朋友詢問的問題便是:「什麼是台灣料理?」
葉怡蘭在窺探各國美食時,也回首思考台菜的樣貌。「如同澳洲、紐西蘭、美國等新世界國家,台灣歷史較短,居民來自各地,飲食方面展現強烈的多元融合特色。」由於地理環境的接近和歷史糾結,台灣飲食的深層基礎墊基於中國傳統菜。
作家焦桐筆下的台灣餐飲,則是一場美麗的邂逅,是集結傳統中國、西方、日本的「綜合體」,是文化交雜之後所衍生的「混血菜」。
族群遷徙和地理環境使然,客家族群的飲食獨具風格。圖為新埔柿餅(紀國章攝)與客家擂茶。
台菜混血,歷史使然。近四百年來,台灣先後經荷蘭、西班牙、日本統治,多元文化的影響,造就了台灣美食融合的特性。
原住民是台灣最早的住民,在受漢人影響之前,飲食自成一格。醒吾技術學院餐旅管理系副教授卓文倩在《從國宴菜單看我國飲食文化和政治變遷》研究中指出,早期原住民多以小米為主食,再輔以甘薯、芋頭等旱作。布農與泰雅族經常以狩獵的肉類佐食,而阿美族則食用野菜,估計他們日常食用的野菜至少超過一百種以上,烹調手法不外煮、蒸、烘。
清代起,漢人移民自福建、廣東渡海來台開墾山林,家鄉味的「閩菜」成了台菜的初始源頭。卓文倩歸納閩菜的特點是:清淡、不油膩、少花俏;閩南人在農產盛期後將剩餘的食材風乾、醃製,以利於保存,也成了台灣飲食延續至今的風格。
爾後因戰亂輾轉遷徙、生活艱辛的客家族群,因來台較晚,只能選擇在丘陵、山地落腳,為了保存食物以及增添食慾以補充體力,飲食多鹹、香、肥,像梅乾菜、福菜、紅糟等,都是特色鮮明的客家味。
在家鄉味之外,份量少、形式單純、價格平易的小吃,更是台灣飲食最有主體性的代表。
移民墾荒,耗費體力,於是有人肩挑扁擔,將各種吃食送到田邊、山邊供開墾者食用。初民落戶為了祈求平安,興建廟宇舉辦迎神賽會,人群聚集的大樹下、廟埕前,自然形成了攤販和小吃,例如基隆廟口夜市因奠濟宮(1875年)發跡,最早開市的古都台南更是夜市小吃的重鎮,大天后宮、武廟旁就有不少百年小吃店。
以肉臊作為澆頭、竹製網篩燙煮油麵的「擔仔麵」,就是一種發源於台南的本土小吃,創始人是漁夫洪芋頭。據說,當年因為颱風季節不能出海捕魚,暫時賣麵營生「度小月」,因此取名「度小月擔仔麵」,想不到廣受歡迎,如今已家傳4代。
研究夜市小吃文化的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余舜德,將可以吃飽,也可以當成配菜,介於「飯」與「菜」之間,或者「主副合一」的食物,都定義為廣義的小吃。
「閩菜多羹湯」,基隆文史工作者曹銘宗認為,小吃應由閩菜演變而來,例如肉羹、魚羹等;但也有部分小吃是台灣本土「發明」的,例如將厚片土司的麵包心挖空,注入海鮮湯做成的「棺材板」,就是中西合璧的本土台灣小吃。
小吃是台灣最豐富的庶民飲食,從早期挑擔沿街叫賣,到聚集大樹下、廟前、小吃街,聲勢越來越浩大。
到了日據時期,台灣食風受到「強悍」的日本料理影響,逐漸內化為台灣的傳統味道。
葉怡蘭舉例指出,今天台灣海鮮「生魚片」的處理方式、用醬油滷煮的料理方式,以及烹調中放糖的習慣,多是日本的遺風。
而今日的「宴席大菜」,即沿襲自日據時期的「酒家菜」,當時官商政要交際應酬皆上酒家,酒家菜便是最高檔的宴席料理。位於台北大稻埕的東薈芳(1915年)、江山樓(1921年)、蓬萊閣(1927年)、黑美人(1930年)等著名酒家相繼引領風騷。據載,1923年日本皇太子裕仁來台時,其中一場御宴便是由江山樓與東薈芳合辦的。
第一代酒家菜以閩菜、福州菜為主,打著「支那料理」的名號,不僅食材高檔,做工也相當繁複。美食評論家梁幼祥指出,位於圓環附近的蓬萊閣當年菜單裡蔘鮑燕翅、水蛙、九孔、魚唇等高級食材樣樣都有,且每種食材都有多種烹煮方式,並以蛇湯、肉湯、雞湯或大骨湯為湯底,慢火煨煮,十分講究。
戶外辦桌,熱鬧澎湃,食物香味加上濃濃的人情味,是台灣民間的美食風景。
1949年,大陸異幟,兩百萬大陸軍民來台,對台灣飲食產生一波新的影響。
「就飲食的精彩度和多樣化而言,台灣不愧是寶島,」飲食文化研究者朱振藩指出,政府遷台後,來自大江南北的魯、川、粵、閩、蘇、浙、湘、皖等8大菜系匯集台灣。光復初期最先引進「外省菜」來台的,便是接手台北圓環「蓬萊閣酒家」的陳天來,他禮聘曾擔任孫中山大元帥府的廚師杜子釗掌廚,供應閩、粵、川三省的宴席菜。
「時代創造了台北,」梁幼祥說,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各省廚藝菁英匯聚在一個地方。因此,中國大陸現已失傳的老菜,竟跨海出現在台灣。
「祖庵豆腐」就是一例,祖庵是第一任行政院長譚延闓之字(即陳履安的外公),譚家3代為官,對飲食極為講究,譚延闓的日記中對美食也多所著墨,「祖庵豆腐」、「祖庵鴿鬆」都出自其門,著名的湘菜餐廳「彭園」,是譚家家廚的弟子彭長貴所開。
別小看一塊豆腐,做工之繁複,難以想像。首先將豆腐打成泥,浸泡過雞湯後再蒸煮,將它形塑成豆腐後,再用雞湯去煨、燉,把雞的精華整個煨進豆腐裡,最後切片。「原本無奇的豆腐,經過這些程序後,吃到嘴裡變得香滑有嚼勁,」梁幼祥說。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蘭嶼達悟族以捕捉飛魚和旱作芋頭為主食。
「鱸肥葫脆調羹美,麥熟油新作餅香,自古達人輕富貴,倒緣鄉味憶回鄉。」南宋陸游詩。
美食,總是摻進鄉愁和回憶。各路英雄齊聚寶島,除了為宴席料理增添新味,更影響了庶民的日常飲食。
梁幼祥指出,許多政府要員及其眷屬、傭人、廚師來台後,思鄉情切,何以解憂?「唯有吃!」舉凡生日、彌月、文定、結婚,甚至往生都得吃喝一頓。
也有被時勢所逼的落魄貴族、軍方將領退伍,和被遣散的傭人、家廚,因無法生活,開館營生,於是各路餐飲、眷村菜、牛肉麵等外省「移民菜色」相繼誕生,成就了台灣飲食文化中另一個精彩篇章。
廣受歡迎的牛肉麵,就是在特殊時空下,由「老兵」加上「狗肉」所激盪出來的台灣美食。
梁幼祥指出,早期人盡皆知,只要部隊進駐一陣子後,當地的狗便一一消失,因為廣東籍師傅擅長「燉」狗肉;部隊裡的四川師傅雖然不吃狗肉,但也從廣東師傅身上學會了「燉肉」的功夫。由於早年台灣人不吃牛肉,老兵就拿來燉煮,台南「老李牛肉麵大王」就是這樣發跡的。
已故台大歷史系教授逯耀東曾考證指稱,川味牛肉麵源於高雄岡山,因老兵思念家鄉味,以岡山豆瓣醬燉煮牛肉,成為川味紅燒牛肉麵的鼻祖。
梁幼祥表示,岡山為豆瓣醬產地,卻非牛肉麵的發源地,牛肉麵真正起源地應是當時人文薈萃的台南。無論如何,短短數十年間,牛肉麵一路北傳,傳奇式地在台北街頭巷尾留傳下來,成為這一個世代台灣庶民飲食的代表之一,是不爭的事實。
台北市永康街彷彿台灣美食地圖縮影,在這裡各式小吃、北方麵食、西餐、台菜、客家菜一應俱全。
1960年代,酒家、舞廳再度蓬勃,白玉樓、杏花閣、五月花、醉月樓,此起彼落。而各省名廚齊聚寶島後,早期的「混省菜」在酒家已不再吃香,為拉攏客人、製造「驚豔」效果,於是各家自行研發各種有異於傳統的新式酒家菜。
此時是台菜史上較有「原創性」的時期,如將鱉肉放進布袋雞中,再塞進豬肚裡蒸煮而成的「雞仔豬肚鱉」;將蝦仁、豬絞肉、荸薺夾進肥豬肉中油炸而成的「金錢蝦餅」,以及噱頭十足的「炸冰塊」等,都是「第二代酒家菜」。
焦桐指出,很多酒家大量使用進口的鮑魚、螺肉罐頭,以及香菇、魷魚等乾貨,例如至今仍廣受喜愛的「魷魚螺肉蒜」,就是一道可以不斷加湯的酒家火鍋菜,另外如鹽酥蝦、排骨酥這類下酒菜,也是典型。
酒家由延平北路轉進新北投,後因情色色彩漸濃、政府掃蕩而趨沒落。
酒家凋零,再加上高檔食材取得不易、廚藝未能傳承,宴席逐漸由繁入簡,從繁複的「手路菜」,走向家常。後起之秀如青葉(1964年)、梅子、雞家莊、欣葉等餐廳陸續開業,接棒延續以酒家菜為濫觴的「台菜」命脈。
欣葉執行董事李鴻鈞指出,有35年歷史的欣葉首創將小吃與宴席融於一爐,藉以調節市場的淡旺季。「每年9月開始是宴席的旺季,喜慶、尾牙、過年一路旺到春酒;而5~8月宴席較少時,就是小吃的旺季。」
小吃原為平民美食,但因為精選食材、本土風格獨具,也能獲選登上國宴宴席。2004年陳水扁總統就職的國宴菜單中,冷盤就出現宜蘭鴨賞、高雄烏魚子、東港櫻花蝦和台南燻茶鵝,以台南虱目魚丸湯為湯品,大甲芋頭酥、原住民小米麻糬為甜點,藉以凸顯地方小吃特色。
台灣小吃的多樣性與複雜度令人讚嘆。作家焦桐認為,最能表現台灣人創意的,莫非米食的花樣繁複。小小台灣,南北就有差異,以滷肉飯來說,北部叫滷肉飯,南部叫肉臊飯;肉塊大小也不同,南部多切塊,到桃園一帶變切條,北部則為小肉丁。
一碗白米飯舖上一層五花肉丁,是焦桐的最愛,「油脂豐富的肉臊汁是必要之惡,是香味的來源。」以紅蔥頭、香菇、蒜、蔥爆香後,再以醬油、米酒滷製的肉臊,澆在熱騰騰的白米飯上,有一種滑嫩綿密的美感。
眷村裡曬臘肉景象與貼爐燒餅的滋味,勾起許多人兒時的記憶。
「飲食大勢與天下局勢一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朱振藩指出,過去在大陸的各幫菜系壁壘分明,各有其獨門絕活,後來因勢利導,竟在寶島共存。或因原料取得不易,或因不符合經濟效益、業者求新求變,在不斷交流中,地域色彩日泯,口味也異中求同,漸有大一統之勢。
也就是說,雖然大多數融合中華的菜色都非台灣原創,但在這塊土地上已逐漸演變出自己的樣貌,有了自己的個性。
正如聯合報美食記者陳靜宜在《台味》書中所言:「食物是流動的,菜色也是流動的,隨著時空更替而有了不同的版本。」
台菜口味因族群交會而融於一爐,卻又因台灣四面環海形塑了海洋豪邁的性格。作家焦桐指出,「五味章魚」就是典型的台灣料理,現撈章魚汆燙、切片,蘸五味醬,海味十足。
此外,台灣因與南洋通商,交流密切,很多物產來自東南亞,例如:包心菜、荷蘭豆、蕃茄、芒果、青辣椒、甘蔗等都是荷蘭人從印尼引進台灣的,豐富了台灣的食材。
尤其台灣地處熱帶、亞熱帶,又因多山,形成很多小氣候帶,因此各種物種都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且一種物種,種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味道。再加上台灣農夫的「職人」精神,不斷精進改良,台灣的蔬果、海鮮可謂品質一流。
台灣處處可見日本飲食遺風,圖為林森北路巷弄中的居酒屋。
「一清、二鮮、三快炒」,一位大陸作家對台菜下的註腳,精準傳神。
食材豐富新鮮,加上移民以為只是短暫停留,沒有時間發展繁複廚藝的特色,「吃原味」也成了台菜的一大特點。
台菜味淡,本地人或許感受不深,但聯合報美食記者陳靜宜走遍大陸各省、港澳、新加坡後驚訝地發現,台灣人是華人裡口味最淡的。
以調味的食鹽為例,1960年台灣每人每年用量約12公斤,1988年時銳減為7.3公斤,2009年降到只有3.6公斤。難怪大陸觀光客來台前口耳相傳要攜帶的不是腸胃藥,而是醬油和辣椒,「因為台菜根本沒味道!」
英國雜誌《Wallpaper》美食記者來台時,葉怡蘭受託招待,他納悶地問葉怡蘭:「四川菜的味道是麻辣、泰國菜是酸辣,台菜的滋味是什麼?」
幾經思考,葉怡蘭回答:「原味!」台菜一直保持樸素的樣貌,在簡單中尋求極致,反映了台灣人避免華而不實的個性。
「最簡單的方式最難,」葉怡蘭說,首先,食材本身就要夠條件,烹調也要點到為止,「剛剛好,反而最難。」以魚為例,不夠新鮮味美就沒辦法清蒸,因為少了調味料的遮掩,缺點會無所遁形。
族群遷徙和地理環境使然,客家族群的飲食獨具風格。圖為新埔柿餅(紀國章攝)與客家擂茶。
美食作家謝忠道說:「美食在今日早就不僅僅是一種在地的生活形態;更是建立國家文化主體的重要骨幹,也是文化輸出的主要產品。」
彷彿一首盪氣迴腸的交響曲,現階段的台菜包山包海,創意百出。
「富不過三代,不懂吃穿,」梁幼祥指出,飲食是有故事,有文化,有藝術意涵的,拿掉這些,吃只是生理動作,一點意思都沒有。
追溯台灣的飲食文化,猶如一段五味雜陳的美食之戀。在寶島這個美食大熔爐裡,無論是美食家、廚藝家或消費者眼界已開,各種烹調方式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形成重要的養分,有朝一日,台菜必能自成體系,在各國美食中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