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靈庇佑的將軍──曹明生

從父、母都具原住民血統的嚴格標準來看，我國目前僅有兩位原住民將軍，在國軍的「星」光大道上，原住民是絕對的少數。第一位是阿美族空軍少將高巍和，1991年退役後，1996年即因車禍過世。另一位是2003年晉升陸軍少將的曹明生，亦為台灣第一位陸軍作戰部隊出身的原住民將領，去年退役，目前在退輔會與民間合資成立的欣欣生技食品公司擔任總經理一職。

受訪當天，年近50的曹明生在辦公室裡忙進忙出，一會兒招呼訪客用茶，一會兒與公司同仁討論食品加工器材採購事宜，還抽空上樓、下樓交辦公文，凡事親力親為。除了黝黑的面容依舊，我們已很難在曹明生的身上看到他在沙場上調兵遣將、呼風喚雨的霸氣。現在的他，稍嫌短矮的身形略微發福，卻散發著企業經理人幹練的氣息。

「哥哥爸爸真偉大，為國去打仗，當兵笑哈哈。」排灣族小朋友聽頭目將軍曹明生分享從軍的故事。

出身頭目家族的將軍

透過桌上的電腦螢幕，曹明生為我們播放在軍中與部屬合作剪輯而成的《巴卡勒法家族故事》影音光碟，分享他以原住民身分從軍30年的難忘回憶。

「巴卡勒法」是曹明生的傳統姓氏，也是屏東縣牡丹鄉四林村的兩大頭目家族之一，部落座落屏東縣港口溪旁，受百步蛇祖靈與四林格山神的庇佑。曹明生繼承部落頭目的身分，並為家族譜寫曲調活潑、輕快的〈巴卡勒法之歌〉。他用嘹亮的歌喉唱出這首描寫族人個性的歌曲：

個性正直、工作勤奮、為人誠懇子孫發展高人一等家族繁衍萬事長遠咿呀那魯灣……

生於1959年，曹明生有3個兄弟姊妹，他排行老二。跟多數原住民小孩一樣，他從小跟隨父母上山砍柴、下田務農，但與部落其他家庭相比，曹明生家境算是小康，一家6口，日子勉強撐得過去。

就讀鄉裡的牡林國小及牡丹國中期間，曹明生的課業成績在班上前10名，高中考上離家不遠的省立恆春高中。對原住民部落而言，能夠考上「省中」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光榮的程度好比狩獵凱旋歸來，所有四林村的部落鄉親都趕來幫曹明生殺豬、喝酒慶祝。

升上高中後，曹明生的課業表現維持中上，老師們認為他會考取不錯的大學，而他也一直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大學新鮮人。高三之前，「投考軍校」4個字，從未出現在曹明生的人生字典裡。

1996年爆發台海飛彈危機，曹明生在金馬前線指揮國軍，反覆演練搶灘登陸計畫。

投筆從戎

稍早，年長曹明生3歲的兄長曹明輝考上私立淡江大學，更加鼓舞曹明生朝大學之路邁進。但升上高三之後，曹明生除了操心課業成績之外，心裡有另一個問題困擾著他：

「哥哥一學期近10萬元的學雜費及生活費，家裡勉強還負擔得起，如果我也考上私立大學，要叫爸媽去哪裡籌錢？」

當時，部落裡還沒有人投考軍官學校，但有三、五位國中畢業生考取較低一級的士官學校。就在曹明生準備大學聯考但也同時為「錢」輾轉不安之際，位在高雄鳳山的陸軍官校前往恆春高中招生。曹明生這才知道，念官校不但學雜費全免且供食宿，每月還有零用金可領，畢業後也是取得大學文憑。

考慮幾天之後，曹明生做了投考軍校的決定。「爸媽一方面不捨，認為念軍校很苦，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怎麼可能受得了；但他們也樂觀其成，尊重我的選擇，」曹明生說。

1977年，曹明生高分考入陸軍官校，4年就讀期間，依年級不同，他每個月領到的薪餉從800到3,000元不等，僅略遜於國小老師當時5,000元的月薪。「現在一個志願兵每月3萬元的薪水，可以養活部落裡窮苦的一家人！」至今仍鼓勵原住民青年報考軍校的曹明生說。

官校畢業後，曹明生以優異的成績被獲留校擔任教育班長，從此展開他輝煌的軍旅生涯。

回到家鄉四林村，即使貴為將軍，曹明生仍脫下軍帽，遵照部落傳統向長輩族人問好。

台海危機，調兵遣將

1979年，曹明生外調戰地金門出任排長，並身兼擅長莒拳、射擊的戰鬥部隊「無敵隊」隊長。1990年，他獲選進入培養高級軍官的三軍大學陸軍學院進修，隔年再調回金門擔任旅長，並於1995年出任當時金門防衛司令部（現改為金門防衛指揮部）作戰處科長。

1996年台海爆發飛彈危機，共軍在台灣海峽試射飛彈，「彈著點」落在高雄及基隆外海，甚至一度傳出共軍可能出兵攻佔台灣某一外島的消息。戰事一觸即發，台灣島內人心惶惶，許多國人選擇移民或避走他鄉。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的統計，當年遷往國外的人口高達11萬9,144人，比1994與1995兩年合計的移民外國的人數（11萬1,494人）還多。

當時任職金防部的曹明生，專責擬定金、馬、大膽、二膽等離島的作戰計畫，並指揮官兵實戰演練，以鞏固台海國防最前線。

「演習期間，前線軍人好幾天無法闔眼。」曹明生記得，當時兩岸戰情緊繃，許多高階軍官因體力不濟而累倒、吊點滴，而他卻有原住民充沛的體能作為後盾，讓他在軍情吃緊的時候，得以保持清醒的頭腦與鋼鐵的意志。這些都讓他得以從容沉穩地調兵遣將，連帶也安撫了前線士兵的情緒。

更重要的是，曹明生認為，牡丹社、霧社等原住民抗日事件證明，原住民身上流著「誓死捍衛家園」的血液，反觀漢人移民出走，原住民卻沒有「逃難」的心態。「台灣是原住民自始至終唯一的家園，除了留下來拚死共存亡，我們還能去哪兒？」曹明生驕傲地說。

歷練完整，官拜少將

1998年以前，曹明生在台灣本島與金門戰地之間輪調，經過排長、連長、營長、旅長的完整歷練，最終於2003年元旦晉升陸軍少將。隔天，他帶著衣錦還鄉的心情，身著軍裝回到部落，族人為他們的頭目將軍殺豬慶祝。他換上排灣族傳統服飾，與族人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他個人的榮耀，也是部落的榮耀。

從踏出軍校的小少尉，到肩上掛著一顆星的少將，曹明生認為升遷過程並沒有受到「原住民」身分的影響，但同袍私下難免會用影射族群差異的字眼調侃彼此。曹明生解釋：「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軍中年輕小伙子開玩笑抒解壓力，有人叫我『番仔』、『山地人』，我也叫過人家『大山東』、『江西老表』，但都不是出於惡意。」

他認為，軍中因為適應不良而被退訓或提前退伍者，什麼族群都有，並不限於原住民。「原住民體能好，反倒更能應付嚴格的訓練。」曹明生記得剛進官校時，每天要跑5,000公尺，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一馬當先跑抵終點，回頭看到其他非原住民弟兄，倒的倒、吐的吐，他看在心裡，也很同情。

軍中父母心

曹明生初進官校時，父母極掛心他在操練時受傷、出事，經常下山到學校探望他。將心比心，多年後，曹明生也用為人父母的心情帶兵。1991年左右，他在苗栗後龍海防營任營長，有天凌晨接到無線電通報，一名義務役士兵在鐵道旁巡邏時因精神不濟，被火車擦撞後倒地不起。曹明生衝到事發現場，發現受傷的阿兵哥已肚破腸流、意識陷入昏迷。

「我抱著他坐上吉普車直奔醫院，半小時車程裡，我用力摀著他的肚子，雙手都是血，」曹明生語氣中透露濃濃的不捨。

半年後，曹明生用同一雙手，親自將退伍令頒給那位被他救回的士兵。「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曹明生恭喜他重生，阿兵哥眼眶泛紅，一再表達感激。

去年退伍後，在行政院退輔會安排下，曹明生接任欣欣生技食品公司總經理。他自修食品科學與企管知識，在只有一張桌子、一台電腦、數張椅子的辦公室裡，隨處可見各類專業書籍。

因為在外地工作，曹明生週末才能回到屏東部落與家人團聚。他的大女兒偉玲目前就讀中國醫藥大學，小女兒偉婷是國中生。是否也會鼓勵愛女們從軍？「我尊重她們的決定，」我們的頭目將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