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石獅,不論是據守在北平故宮前的石獅,或是坐鎮在台北植物園畫廊的石獅。我覺得石獅是中國除了龍以外的另一個象徵,是富貴、祥和或威武的。
在台灣或大陸,石獅隨處可見,所以沒有任何稀奇,稀奇的倒是,在歐洲許多地方也可看見。現在法國新建的中國超級市場或豪華中國餐廳,總有石獅看守。石獅已變成中國的商標了,外國人由石獅聯想到中國。
叫我驚慄的是,在不該看到石獅的地方,也有石獅。
第一次不該看到石獅,石獅卻出現了,是在法國的香提邑。那埵酗j小兩個行宮,大行宮的一部分改做博物館,一對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的石獅在那埵V每一個入門的遊客凝望,石獅的大嘴是張著的,兩隻都是半蹲,造型非常可愛,但卻給我深深的迷惘——牠是怎麼渡海來的?
再次不該見到石獅,石獅又出現了,它在法國楓丹白露行宮的「噴泉院」,嚇,牠的大,也叫人吃驚,如果連石獅的基座一起算,足足有一人半高。
這對石獅也是張著大口,也是綣曲的獅毛,也同樣威武與可愛,但據守的不是行宮入口,而是一個東方博物館的入口,但博物館似乎終年關閉,石獅一副落寞,只有我投牠一眼。
第三次看見,是在比埃鳳的古堡裡。
第四次……太多次了,石獅總是在我沒有料到的情形下出現,最近的一次,我經過香堡、香堡是法國落花河流域的一個小村,但卻有一個巍峨偉煥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皇帝的獵宮而出名,這一次石獅不是在古堡堨X現,而是在鄉間的一個小民宅上。一對睜著銅鈴的石獅眼睛,踞高臨下的凝望看法國曾是百年血戰的廣大平原,牠在想什麼嗎?
這些石獅的作工,都是精細的極品,雖然牠已在歐風歐雨下浸蝕了表面的光華,但仍能看到雕造牠的心情,我從那風蝕的表面常常聯想到雕造者在那裡一鎚一鎚雕造的情形,也許在一個半明不暗的棚裡,從他的青年到他的暮年。無悔的一生。無悔的作品。
但是,牠們怎麼來到這些異鄉的?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不忍知道!
每一個流浪文物的背後,都有一個無奈的故事,正像許多中國人無奈的走天涯一樣,處處無家處處家,處處他鄉是我鄉。
有一次行經比利時一個小鄉,一個年輕的姑娘請我飲一杯咖啡,我問她怎麼來的?怎會在這荒僻的小鄉落戶?黑黑長髮黑黑眼珠的她,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別過頭去,用一口流利的國語反問我說:「我們在這堿蛦{不是很好嗎?」更有一次,在阿拉斯加極北端的巴羅,一個也是黑髮黑眼,同樣用流利國語的漂亮女郎對我說:「別問我怎麼落戶的,中國人背負著刺!」
……太多了,我已麻木。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內容。都是無奈。
無奈。無奈。無奈。石獅出國時,據一位歷史家考證,多是五花大綁,牠們是壓船的石頭,所以重如十噸的石獅也來了,當然是在一場戰敗後被無奈大綁的,如清朝八國聯軍之戰;但,她又如何呢?他呢?我呢?
海水打在世界每一個地方,也打在中國人身上。美麗的海、美麗的浪潮、美麗的幻想和優秀的中國人,在世界上寫出一個又一個璀璨。不論東西半球,也不論南北,更不論紐約、倫敦、巴黎、墨爾本……你總會看見瞪著銅鈴眼睛的石獅,也會看見中國人。
有人說,下一個世紀是中國人的,我相信,但望著一波波中國的海水遠撲不是自己的海岸,我的無奈又深了。石獅如銅鈴的眼睛是多麼無奈呢,牠目睹的是中國人的近代史,也是牠自己的。
〔圖片說明〕
P.113
(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