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東內埔、高雄美濃等客家聚居地區,保留了許多傳統客家建築,這些「老屋」雖老,卻是客家傳統觀念與生活模式的呈現。
對於這些夥房、圍龍屋、白牆、黑瓦,古德福、鍾照彥、謝英俊、、陳板、李允斐等老中青三代各有一段客家情,他們或用口述、或用畫筆,或在現代建築中注入傳統的客家元素……,為「留下」客家傳統建築而努力。
高雄旗山有一位種植香蕉、鳳梨的農夫──古德福,向來喜歡「過家聊」(到處與人聊天),使得他傳統客家知識淵博,特別是美濃傳統的客家老屋,一磚一瓦瞭如指掌。每逢假日有旅客到美濃「深度旅遊」,古德福就義務擔任解說員。
屏東內埔有一位專門畫「破房子」的畫家──鍾照彥,近抴X年來他的畫作專以客家為主題,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傳統客家建築。
前些天有人登門找鍾照彥買畫,因為他家的老屋已經沒有了,卻仍保留在鍾照彥的畫中。
此外,年輕一代的建築師謝英俊,及客家文化工作者陳板、李允斐,除了對客家建築有深入的研究外,也積極參與客家公共建築的設計,將傳統客家建築的元素與精神融入現代建築中。
儘管他們「保留」的方式不同,但傳統建築所蘊含的客家精神和價值觀,都可能因此獲得延續。
右)面對殘破、斑駁的老屋,鍾照彥就會忍不住激動起來,圖為他的畫作——蕭家古厝。經過他的一枝妙筆,台灣南部的一些客家古宅得以長存。(張良綱)
台灣客家建築的形式有一條龍式的「一槓屋」;有「四合院」,如佳冬的蕭家老屋;有「圍龍屋」,如內埔的曾屋;但其中最多的,是「三合院」形式的「夥房」。
建築師謝英俊指出,蓋圍龍屋要相當龐大的人力,必須大家族才有能力,而早期客家先民移墾來台時,多半不是整個家族遷移,而是許多單身者共同合作,少有大家族,大型的圍龍屋也就不多見了。同樣地,在大陸偏遠山區因防禦性質而形成的客家特殊建築──圓樓,在台灣也沒有形成的環境和條件。
屏東、高雄是最老的客家地區,保留較多傳統的客家建築。然而,也因年代久遠,很多傳統的「老屋」已年久失修,人去屋空,甚至頹毀傾倒。
「看到這些斑駁、傾倒的老房子,我就會莫名的激動,怕抓不住、畫不完,」指著牆上一幅幅的畫作,鍾照彥說。
為了專心作畫,原在內埔國中擔任美術教師的鍾照彥,四年前決定退休,「這批客家建築大概已有百年歷史,被歲月侵蝕得非常快,我必須把握這最後的時期,」鍾照彥說,面對老屋的傾倒、拆建,他只能用一雙手把它們畫下來,此外無能為力。「有時今天看到,明天去畫就沒有了,」堅持實地寫生、不願意拍攝回去作畫的鍾照彥,只得與時間賽跑。
內埔豐田村、光緒二十六年建造、如今已被列為古蹟的隘門,是鍾照彥最常入畫的建築,然而畫中的門樓與實景已有差距,「我畫的門樓是小時候的色調,幾經重漆,現在已經失去古早味了!」從小在內埔長大的鍾照彥點出今昔的差異。
此外,內埔的昌黎祠原被列為古蹟,每年編列維修預算。幾年前廟方將預算拿來重建,不僅原來風貌盡失,從此也不再被視為古蹟。如今要看昌黎祠的原始風貌,只有在鍾照彥畫中追尋了。
相對於屏東內埔傳統建築的傾頹,高雄美濃、旗山倒是還有不少保留完整的客家夥房。令人驚訝的是,「老屋」夾雜在新式建築中,竟一點都不遜色。
古德福坐在自家的「廊間」,暢談南部的客家老屋,對他而言,老屋是生活的空間,也是客家的精神堡壘。(張良綱)
「客家建築究竟與閩南建築有什麼不同?」這是一般人要問的問題。
「第一次看見閩南建築,覺得那正身和護龍好像硬接上去的,和客家建築就是不一樣,」在美濃出生成長、研究建築的李允斐說。
專家們也說不出什麼大差異,至於細部的差異,一般人似乎不容易察覺。客家文化工作者陳板指出,台灣的閩客建築都是大陸移民建築,整體的形式大同小異,由於環境、建材、合院的建築概念都相同,台灣閩客建築只有細部的差異而已。「在大陸閩客建築的差異是『地域性』的;在台灣的差異則是『族群性』的。」
客家建築並沒有「標準模式」,李允斐指出,客家是遷徙的民族,遷徙過程中因環境的差異,會不斷的學習、模仿、創新,建築形式也就隨之不斷改變。
台灣南、北客家的建築型態就有些許的差異。陳板指出,「一庄一俗」,隨著環境、建材的差異,建築型態、風水觀念都會隨之調整。
一般而言,南部的客家建築除了延續大陸傳統的客家風貌,也融合了在地化後創造的新形式;北部客家建築,如新竹、桃園一帶,則與閩南建築的相互影響較明顯。李允斐認為,這是由於北客家種茶,與閩南交易互動頻繁,建築型態在不知不覺中也受到影響;相對地,南部閩客關係較為緊張,互動較少。
門上寫著堂號,門外兩個凸起的門枕,斑駁的牆面清楚地看到上、中、下三層,分別是泥磚、面磚、石頭三種材質,這也是南部客家老屋的特色。(張良綱)
走進客家合院,位居正中央的「廳下」是最容易看出客家建築特色的地方。
閩南正廳中央多供奉神明;客家的廳下(正廳)則是祭祀祖先的祖堂。大門上兩個「門印」分別寫著福、祿二字,堂中央牆上貼著大大的壽字,象徵祖先福、祿、壽同享的意思。
「客家人要拜神佛到廟裡去拜,廳下是拜祖宗的,」古德福每次帶訪客參觀客家建築時,都會鄭重地告訴他們,廳下是個很嚴肅的地方,特別是南客家,廳下除了祭祀祖先外,舉凡吃飯、待客、聊天、嬉戲……啥事也不能做。
台北市客家文化會館督導古秀妃,從小在美濃長大,記憶中每天早晚爺爺和叔公都要到廳下上香。小學開始,古秀妃每天傍晚要負責起灶燒水請爺爺洗澡,「洗完澡爺爺第一件事就是去廳下上香。」
廳下還有一個客家的「註冊商標」──土地龍神。「在廳下看到土地龍神,九成以上是客家,」陳板說。
龍神的位置在供奉祖宗牌位的桌案下方,兩旁對聯寫著:「福與土並厚」、「德配地無疆」,正中央是「土地龍神香座位」。
陳板指出,閩南人在房子落成後會舉行祭土地龍神的儀式,但之後,只有客家立香案繼續祭拜,因而,土地龍神便成為客家建築的一大特色。
除了龍神外,拜天公的方式也是閩客間的差異所在。
不同於閩南人將天公爐設於正廳的燈樑上,客家的天公爐必需見天,因此一定設在戶外,只是有的設在正廳門外、有的在圍牆上、有的在禾埕中央另立香爐,沒有一定。
李允斐指出,天公爐早期設在正廳門外地上,但由於小孩子不懂事,經常在上面跳來跳去,非常不敬,因而把它提高。隨後開始有車子進出不方便,有人又移到圍牆上;圍牆上因為雨淋,於是有人又移到正廳門牆上。
「廳下」的祭祀空間最容易辨識出是否為客家住宅,正廳中央供奉祖宗牌位(上圖)(張良綱)
客家重視倫常,供奉祖宗牌位、祭祀用途的正廳一定最高,其他兩旁的房子都要比它矮。
鍾照彥畫作中斑駁的老屋,還具體呈現了牆面上、中、下三種不同建築材質。最下層是石腳;中間是磚或貼面磚;最上層是泥磚粉石灰。李允斐解釋,石腳放在最下層主要是因為防止雨水浸蝕。
撇開功能性的問題不談,古德福在為旅客作導覽時通常作這樣的解說:「上層白色代表白髮蒼蒼的老者,中間一層紅色代表血氣方剛的青年人,下層灰色則代表源源不絕的後生,」古德福說,牆面的層次提醒年輕人,努力奮鬥的同時,也不忘敬重老者、照顧後生。
正廳正面牆上左右各有一個洞,看起來像是一雙眼睛,名為「堂眼」。古德福說,面對中央稻埕的堂眼,其實是有其深意的,「廳下祖先們看著孩子在院中玩耍,也就是要看到後代的意思。」
正廳後方以土填高的半月形花台名為「化胎」,有如房子的靠背,在風水上其有安穩的象徵,同時也代表「有後」,祈福後代萬世昌隆。
房屋不僅反應長幼有序,男女也有別。男左、女右,在客家建築中,由裡往外看,舉凡左邊的都代表男性;右邊則代表女性,裡外皆然。
掛在棟樑上的「棟樑袋」,左邊掛五金,右邊掛五榖,象徵男主外、女主內,金玉滿堂、五穀豐收。
廳下左邊牆上畫有龍的圖案,寫著「龍飛」二字;右邊牆上畫有鳳的圖案,寫著「鳳舞」二字。廳下門外左書「清風」、右書「明月」。依照古德福的解讀是:「男性居官清廉、兩袖清風;女性明媒正娶、花好月圓。」聽來也頗有意思。
桌子下方是土地龍神的香案(下圖),。(張良綱)
文字多也是客家建築的特色之一。
除了正廳門上的堂號外,兩旁貼著的「楹對」是這個宗族幾百年來謹遵的族訓,古德福家寫的是「系出三皇上」、「基開百粵先」。
棟樑兩邊寫的是「棟對」,通常是交代祖先遷徙的過程以及功名,在閩南的官宦世家或大戶人家也可以看到棟對。「客家卻是不論種田或當官的,家家戶戶都有棟對,並由於輾轉遷移、源遠流長,棟對往往長達五、六十個字,」李允斐指出。
古德福家的棟對,上聯是「世系出洪荒闢地開天厥後聚族新安將相公侯難縷述」,下聯是「支分來粵嶺騎羊策馬住久喬遷台島士農工賈慶綿長」,這麼長的句子,別說記不住,就連一口氣讀完都不容易。此外,有些人家燈樑左右還有「燈對」,客家廳下的文字之多,真個是無人能及。
天公爐則在屋外見天的牆上(右圖)。(張良綱)
鍾照彥的畫作中,可以看到南部客家建築最大的特色──「廊」。
「廊」是正身和橫屋間轉圜的空間,對南部客家而言,這裡是最溫暖的地方。「按傳統規矩,登門找人一定是到廊的地方,」古德福說,廳下和橫屋,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
廊間四通八達,不僅可以通前院、後院,而且可以通廳下、廚房、臥房,因而門特別多,有「三間八門」之稱。
此外,南部客家建築的「外廊」形制,與北客家及閩南建築的「內廊」不同。
「雖然只是一條走廊,卻決定人在其中生活的情形,」李允斐指出,所謂外廊式就是每個房間有單獨的門戶;內廊式則走廊在房子裡面,房間與房間是互通的。
「內廊的動線像人體中的血脈,是漢民族共同的形式,」李允斐指出,南部客家延續大陸原鄉的外廊形式;北客家與閩南往來較密切,建築多多少少受到影響,因而內、外廊的型態都有。
正身與橫屋之間的「廊」,是南部客家建築的一大特色。這個「廊」在屋內,具客廳或起居室的功能,可不是外面的走廊喔。(張良綱)
孩子們對童年的夥房生活充滿懷念,但對老一輩而言,其實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
對鍾照彥而言,傳統客家建築可以入畫,卻不能天天面對。指著畫中小時候常坐著發呆的門廊,鍾照彥感嘆地說:「我不敢常回去,每回去一次,看到它的殘破就傷一次心。」
此外,像容易漏水,麻雀會鑽進瓦片間築巢,房裡四處都是鳥糞等等,都是夥房揮之不去的棘手問題。
「夥房是很父權的建築,」李允斐指出,婦女工作的廚房往往是陰暗潮濕的。
而在沒有自來水之前,挑水更是一件苦差事。古德福說,水井與廚房的距離越近越好,最好就設在廚房外,否則女人家光是挑水就會挑死。他經常向遊客提及美濃兩個五代同堂的家族,「都是拜井緊鄰廚房、用竹管送水之賜,比較容易討媳婦。」而佳冬有名的四合院、五堂大宅──蕭家老屋,水井就設在廚房裡,那是最方便不過的。
屋後半月形隆起的「化胎」,有如房子的靠背,上面通常種植花草,因而有人稱之為「花台」。(張良綱)
相對於現代化建築的舒適、便利,三合院老屋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對許多居住其中的人而言,一心嚮往的無非就是改建成較有生活品質的樓房。
已經有七十四年歷史的旗山古家,曾是當地少有的「富麗」建築,屋脊有燕尾,屋頂鋪蓋的也是傳統的黑瓦。古德福的祖父當年蓋這座夥房時,有人問:「你這房子會不會蓋到田裡去?」(指賣田的意思)
民國六十六年的賽珞瑪颱風把古家的屋頂掀掉了,燕尾沒了,瓦片也不得已改成了紅色(現在不生產黑瓦了)。不過前後幾次整修加蓋,古家還是維持原來的夥房樣式,「這是祖上留下來的紀念品,我不想改變它,」古德福說。
「夥房給我很寬敞、很快樂的感覺,」古德福的小女兒古秀妃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每在合院裡打棒球、捉迷藏、跑來跑去……,「過年時,所有人都回來,二、三十個小孩玩在一起,好熱鬧,」她說。
對離鄉的遊子而言,家鄉的夥房具有情感上的慰藉作用。「只要在工作上、生活上遭遇挫折,我就會很想回家,」古秀妃說,只要回去一趟旗山老家暫做休息,就自然而然有面對問題的勇氣。
然而,如今寸土寸金,要像古家這樣完整保留傳統建築,已經越來越不容易了。
屏東內埔街道上早已樓房林立,新推出的透天、公寓式建築也相當搶手,只有彎到巷弄內才能找到客家老屋。保留完整的老屋也已不多,有些保留祖堂,在旁邊蓋起樓房;有些則乾脆全部拆掉重建。
已被列為三級古蹟的佳冬蕭家古厝,是台灣少數僅存的四合院、五進大宅第,由於年久失修,大部份的房間都已人去樓空。(張良綱)
美濃近年卻出現一些改良、新式建築,將過去往外圍平面發展的圍屋型態,改由往上發展的樓房型態。鄭姓家族的「滎陽堂」就是新近落成、老屋改建的例子。
「滎陽堂」是一棟富麗堂皇中仍不失客家風味的三層樓新式建築,最上層的廳下,堂號、堂眼、燈樑、棟對、棟樑袋、祖宗牌位、龍神香位、天公爐……一應俱全,屋後有化胎,旁邊的廊間也還保留著,唯一可惜的是遺漏了堂印和門枕。
除了出現新舊融合的民宅外,建築師謝英俊經手設計的公共建築──「新竹縣立文化中心」與「美濃客家文物館」,也被視為最具代表性的現代客家建築。
謝英俊在現代建築中加入一些傳統的客家元素,將圓樓、合院造型、白牆、黑瓦、化胎等客家圖騰巧妙應用在建築中,既不失現代感,又有客家質樸的特色。
謝英俊表示,傳統客家建築很少雕樑畫棟,總是稟持節約與實事求是的觀念,而這種客家精神也是他所有建築設計的基本理念。他設計的學校、廠房也多半簡單、樸素,沒有粉刷的磚牆面或混凝土牆面,乍看之下顯得老舊,卻是越看越有味道。
客家老屋亦同,對許多在夥房長大的孩子而言,老屋的記憶不單是一種情感的慰藉;同時也是面對未來挑戰時力量的來源。
長期以來,客家族群在尋找的客家精神、客家定位,答案或許就在老屋中。
白牆、黑瓦是傳統客家建築的樣式,只是今天已經不產黑瓦(左圖),只能以紅瓦取代。(張良綱)
只是今天已經不產黑瓦(左圖)(張良綱)
掛在棟樑上的紅色「棟樑袋」,左邊裝五金,右邊裝五穀,祈求金玉滿堂、五穀豐收。(張良綱)
都會化的台灣寸土寸金,傳統建築拆建改成新樓房已經是難以挽回的趨勢。如何在新式建築中保留客家傳統的精神,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上圖中的棟樑與棟樑袋,位於這棟新式建築中的頂樓。)(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