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藏島與文學的故事,探索臺灣文學藏品無可取代的價值
國立臺灣文學館創立至今20年,典藏超過13萬件文學文物,涵蓋作家手稿與書籍、各個年代的報刊雜誌與照片,以及作家所使用的各種器物,每一件藏品都富於歷史意義、學術價值與文化記憶,也都有它值得被訴說與認識的故事,更是臺灣文學百餘年來發展的見證。
勇闖臺北帝大的臺灣人女學生
未經打磨的原石
一九四四年秋天的晚上,南國初帶涼意。帝國的戰況還未延燒至頂點,殖民地最高學府臺北帝國大學仍有餘裕舉辦本屆新生歡迎會。迎新選在著名的鐵道大飯店,太陽落下後,飯店亮起華燈,迎接這批帝大新生。這是帝國最後的榮光,隔年夏天日本將宣布戰敗,這批新生也將成為帝大最後一批學生。張美惠是當屆的新生之一,帝大所收的女生極少,可以想見,在充滿男性教授、學生的新生歡迎會上,她會是相當顯眼的存在。
果然,研究民法的宮崎孝治郎前來與她說話。張美惠第一次見到宮崎孝治郎,宮崎教授卻突然對她說:「我從以前就知道妳了!」張美惠十分緊張,心臟快速跳動。
原來,宮崎教授在他發表的論文〈生態支那家族制度及其族產制〉中,引用了張美惠兩年前以「長谷川美惠」之名發表在《民俗臺灣》上的文章。
張美惠的那篇文章題為〈臺灣的家庭生活〉,共分三期,自一九四二年四月開始連續三個月刊載於《民俗臺灣》。她在文章中描述祖父、祖母的經歷,以及臺灣的房屋樣式,不只詳盡介紹,還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認為此種空間設計不利於小孩的遊戲與閱讀,呼籲為政者重視。寫出這篇詳細而具批判力的文章時,張美惠僅有十八歲。她於同年十二月刊出的另一篇文章〈回顧祖母之死〉,則以祖母去世為楔子,描寫臺灣喪葬習俗中的哭泣文化。
自己的文章能被專業學者注意到,甚至引用到文章中,是莫大的榮耀。張美惠像是原石,未經打磨已經內含光芒,令人不得不注意到她。但這時,她最重要的研究生涯尚未展開。
這是帝大的新生歡迎會,而未來在這所大學裡,她將接受到日本帝國最精英、最扎實的學術訓練,並找到她畢生鍾愛的研究領域──但那都是以後的事。這時的張美惠已經因為投稿《民俗臺灣》,而提早嘗到作為學術寫作者的榮耀。
是侷限,也是頂點
張美惠並非《民俗臺灣》最年輕的女性作者。和她同時刊載文章的,還有小她四歲的黃鳳姿。〈臺灣的家庭生活〉第一篇刊在第二卷第四號,這期恰好是「女流特輯」,刊登了包括張美惠、黃鳳姿、楊千鶴在內的六篇女性寫作的文章。
這是「高等女學校」遍地開花的時代,新的女子教育培養出能讀能寫的新一代年輕女性寫作者,她們是學生,也是準知識青年。即便「高女」如今看來不過是中學學歷,但在當時,已是女性普遍所能受的最高教育。
但張美惠卻走得比這遠得多。她自臺北第一高女畢業後,進入東京聖心女子學院。高女以「良妻賢母」為女子教育宗旨,學生畢業後多嫁做人婦,進學者實為少數。張美惠卻不走高女畢業生的傳統路數,她不只到東京進學,還回臺進了臺北帝國大學。
這是極難得之事。日治時期即便著重女子教育,但高等教育卻是不歡迎女性的。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四年間,臺北帝大的女性「本科生」僅有九位,張美惠就是其中一位。
但在她進入帝大之前,還遇到了一點波折。
張美惠與《民俗臺灣》編輯群早就認識。一九四一年的暑假,她從東京回臺,看到鹽見薰刊登在《臺灣日日新報》上的文章,寫信給鹽見薰,進而認識了《民俗臺灣》作者群。當然,還有《民俗臺灣》的靈魂人物金關丈夫。張美惠和這些文化人聚餐、看展,在東京時甚至參加了柳田國男的讀書會,體驗了一個文化界人士所能享受的社交生活。自東京聖心女子學院畢業後,金關丈夫建議她就讀自己的母校京都帝國大學,但當時京都帝國大學和東京帝國大學都不接受女學生,張美惠因此轉向獲得學士院賞的岩生成一所在的臺北帝國大學。
周婉窈教授說張美惠「登上了當時不只是殖民地,也包括內地女性知識青年的高峰」。確實,張美惠已經觸碰到了天花板,她「不能進東京/京都帝大」的侷限,也是所有女學生的侷限。但相對地,她入學臺北帝大,也是所有追求學識的日治女性所能抵達的頂點。
張美惠以「南洋史學」為志願進入臺北帝大史學科。南洋史學是臺北帝大的獨有強項,擁有諸位重鎮型學者,訓練極為扎實,以十六、十七世紀海洋史為主要研究方向,要求學生修習荷蘭語、西班牙文,直接閱讀原文文獻。張美惠至少會英文、德文、法文、荷蘭文、西班牙文、中文、日文等七種語言,在她的論文裡,可以看到她直接引用荷蘭文或法文文獻。
被迫中斷的學術事業
張美惠本來也可能像師長們一樣,成為該領域的重要學者,但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從戰爭期間到戰後,有好幾個會讓人「停在那裡」的險關。張美惠在帝大時正逢戰爭,她的男同學陸續出征,留下了成績單上的空白,最終可能也沒有回來。戰爭結束,「臺北帝大」變成了「臺灣大學」,被中華民國政府接收。這一代大學生的知識、語言都被迫中斷。
但兩年後的一九四七年,張美惠交出了她的畢業論文〈關於「東西洋考」中的明代中邏交通〉。
你看出了什麼嗎?
這是論文原有的標題,也就是說,這篇論文是中文。
在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七年的短短兩年間,在多數寫作者困擾於「跨語」問題時,進行學術寫作的張美惠,已經用中文交出了她的畢業論文。她的中文論文流暢易讀,語言並沒有絆住她。
畢業後她留校任教。帝大的日人教授陸續被遣返,在這之前史學科歷屆畢業人數只有一到三名,育成學生如鳳毛麟角。留任的張美惠應該要成為傳承帝大南洋史學成績的關鍵人物,但並沒有。
一九五五年,她和丈夫兼同事卜新賢同赴西班牙留學。張美惠本擬留職,後來還是向臺大遞出了辭呈,以「研究南洋史」為由離開。張美惠在馬德里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卜新賢於大使館工作,兩人後在馬德里大學教書。一九七三年,中華民國和西班牙斷交,大使館關閉,兩人失去了教職與經濟來源。
兩位流落異地的學者為了營生而不得不另操他業。做什麼呢?經營中餐館。曾經熱愛南洋史的張美惠被迫放下學術事業,投身柴米油鹽之中。
一九九七年,她在《日本歷史》上撰文,回憶十七歲時,和《民俗臺灣》作者以及金關丈夫等人的交遊。那些細節,她仍牢牢記得。這時張美惠已經七十五歲,距離她失去教職、開始經營中餐館,已有二十多年。當時的她,已經脫離學者身分很久、很久了。她卻還記得鐵道大飯店裡,宮崎孝治郎教授徐徐起身的動作,記得對她說的那句話,記得她當下加速的心跳。
她就這麼記了一輩子。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件藏品
現在臺大有四成多的女大學生,「女學生」已非大學裡的稀有物種。但在日治時期可不是如此,儘管一九二〇年代後,臺灣出現了多所「高女」,讓女學生可以在公學校畢業之後,接受更好的教育、成為優秀的女性。但說到真正的高等教育,那還是男人的事。
作為帝國大學之一的臺北帝大,裡頭的學生都是男性,即便有女性,也多半不是臺灣女性。一九三一年,首度有女學生大森政壽考入文政學部。由於當時還未公布大學男女共學的制度,大森政壽入學一事引起了輿論的熱議。而她就是一位日本人。
那麼臺灣女性正式入學臺北帝大,成為修業年限長、需要寫畢業論文的本科生,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一九四四年,史學科的張美惠和另外兩位臺籍女學生一同進入帝國大學,成為第一批帝大的臺籍女性本科生,就此寫下臺灣女性在帝大學校的歷史傳奇……
作家小傳
張美惠 1924─2008
基隆人,學者。曾就讀臺北第一高女、東京聖心女子學院,1942年,以長谷川美惠之名在《民俗臺灣》上刊登文章。1944年進入臺北帝國大學史學科專攻南洋史學,1947年畢業留校。這段期間發表了數篇論文,如〈明代中國人在暹羅之貿易〉(《臺大文史哲學報》)、〈郭懷一抗荷事蹟考略〉(《臺灣風物》)。和賴永祥、夫婿卜新賢共同撰寫《臺灣省通志稿.政事志.外事篇》。1955年赴西班牙留學,此後長居西班牙。
參考資料
【杜英專欄】臺北帝大總共收過多少個女學生?
https://taihokuimperialuniversity.blogspot.com/2018/02/blog-post.html
周婉窈,〈臺北帝國大學南洋史學講座.專攻及其戰後遺緒(1928-1960)〉https://toaj.stpi.narl.org.tw/file/article/download/4b1141f984364572018437a8fd11002e
王昶雄與呂泉生合照。(王昶雄家屬捐贈)
您點播的〈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來了
與臺灣文學的不解之緣
一位十四歲少年考上臺中一中,在三年級時到東京戶外教學,聽了場音樂會後,決定終生奉獻給音樂。回臺後,他求祖母買了把小提琴,照搬操作二胡的概念,無師自通地練習了起來,甚至逃學到無人的山坡地,拉著琴,徜徉在優美的旋律中。
於是,五年制的中學,他讀了六年才畢業。
他是呂泉生,一位熱愛音樂到曾經因此延畢的少年。一九一六年生於臺中神岡的基督教家庭,從小就有一副好歌喉,曾參加教會唱詩班,可說自幼就浸泡在音樂裡。
一九三六年,二十歲的呂泉生到日本東京東洋音樂學校讀鋼琴科,因不幸的意外拉傷右肩、傷了手指,只好捨棄成為鋼琴家的夢想而改修聲樂。畢業後待在東寶日本劇場演出,成為臺灣第一位職業劇場演唱家。此時他也推薦呂赫若一起參加劇團演出。
某天,東寶為籌劃一個新節目而調查臺灣民謠,日本人不解地問他:「臺灣的民謠何以如此貧乏呢?」
來自臺灣的呂泉生當然不這麼認為,這使他下定決心要蒐集臺灣的民間歌謠。
一九四三年,呂泉生因父親病逝返臺,此時戰事頻繁,他滯留大稻埕,在臺北放送局任職,也擔任合唱團指揮兼作曲。同時,還跟啟文社的張文環、王井泉、黃得時、中山侑等藝文人士密切交往。
這時他也開始以筆名「呂玲朗」在《臺灣文學》雜誌上發表文章。
別人都是創作、寫評論,而他還投稿歌謠採集,例如嘉義民謠〈六月田水〉;或將蒐集來的歌謠譜成合唱曲五線譜,例如宜蘭民謠〈丟丟銅仔〉。
呂泉生將這些民謠作為他創辦的厚生音樂會的合唱練習曲。也在同年,他與張文環、王井泉等人組成厚生演劇研究會,在臺北永樂座戲院演出張文環作品《閹雞》,以上述兩首歌謠作為該劇的舞臺音樂。
據說演出時觀眾反應非常熱烈,跟著音樂手舞足蹈,甚至還與臺上樂團並聲合唱。或許因為太受歡迎,被日人認為有違皇民化「新臺灣音樂」的推行,因而禁止在臺灣演唱。
儘管如此,呂泉生的電臺友人卻向他要了演唱錄音,將〈六月田水〉、〈丟丟銅仔〉寄到日本,在東京放送局播放。
臺灣音樂在臺灣被禁,卻在異地放送,自己民族的歌聲無法在故鄉演唱,令呂泉生有很大的感慨,但這也更堅定了他對臺灣音樂與文化的關懷。
打開心內的窗,看到五彩春光
呂泉生結交的藝文好友當中,有一位名叫王昶雄。王昶雄出生於臺北,年輕時也到日本留學,從日本大學專門部齒科畢業後,於一九四二年返臺,在淡水開設牙科診所。他是一位文學少年,日治時期的創作豐富,主要以小說為主,也是《臺灣文學》雜誌的一員。
兩人留日、返臺、在臺灣藝文圈活動的時間幾乎差不多,結識的也都是同一群藝文界好友,他們經常聚在由王井泉開設的山水亭裡,各抒己見、高談闊論。儘管所學專業不同,英雄卻所見略同。王昶雄沒受過相關音樂訓練,卻也非常喜歡音樂,他曾在觀賞合唱演出時,在筆記本寫下這樣的文字:
每一團員,不論是正在演唱,或等待合唱,都全神貫注於他的手勢,隨著手勢,都分秒不差的整齊一致,而千音一響。演唱者與指揮者,結為一個生命的整體。
或許正是因為兩人同樣都會為了音樂而驚嘆動容,才有機會譜出之後動人的曲子。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沒人料想到的時代轉場,竟影響了臺灣人的命運走向。
當時臺北的文藝沙龍山水亭,是日人認為最有代表性的臺灣料理店,曾聚集臺灣最重要的文學家、音樂家、畫家等藝文人士,他們幾乎以山水亭為精神上的家,在《呂赫若日記》中也可見許多相關的回憶: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日
下班後去山水亭一看,王昶雄來了。晚餐給王井泉請。來會者:陳逸松、文環、石樵、天賞等人。……(鍾瑞芳譯)
然而戰後,尤其是二二八事件發生後,臺灣作家迫於恐怖的政治現實,大多數停止了創作。山水亭的藝文盛會當然也不復見,不久後,終因經營困難而歇業。
王昶雄也與眾多文友一樣,中斷了創作,專心做牙醫本業。
呂泉生待的臺北放送局改名為臺灣廣播電臺,後又改為中國廣播公司,他繼續留任,並成為推動臺灣合唱教育的重要舵手。
時間很快地過了將近十年。某日早晨,呂泉生出現在王昶雄家門口,一見多年的好友,呂泉生開口就說:
咱們交情夠,憑你我的淡薄仔名氣,嘛有夠格來搭配作詞作曲,上好是台語歌詞,咱用懷念來作為主題,你想按怎?
王昶雄想起自己十一年的留日歲月,當時身處異鄉,每到黃昏之時,人們都有個家可以回去,唯獨自己形單影隻,而故鄉則在遙遠的南方。於是他想到,若能打開內心的窗戶,透過心窗,或許就能望見故鄉的青山,聞到泥土的芬芳。
創作出〈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之後,優美輕揚的旋律傳遍海內外,尤其是旅日、旅美臺人之間,總能以此曲聊慰相思。
王昶雄認為音樂具有療癒人心的力量,當人們感到鬱悶,生活疲累、充滿壓力時,只要聆聽到優美的旋律,便會隨著縷縷音韻起伏而悲喜,心中的情緒便得以宣洩抒發。
而這首歌曲,正具有這樣的意義。
此曲的意涵也不侷限於懷鄉。王昶雄四十年之後回首過往,重新憶起此曲的創作經驗,他認為只要是人,都有懷念的思緒,無論是懷鄉、懷人或懷事。但更重要的是,人心別因為過去的事物而自我封閉。只要打開了心門,仍會看見清新美好的世界。
作家小傳
王昶雄 1915─2000
本名王榮生,日本大學專門部齒科畢業,創作以小說為主,另有評論、詩歌、散文等。早期使用日文寫小說、詩、評論,戰後一度中斷文學創作,在呂泉生的鼓勵下,寫出了多首歌詞。80年代以後仍寫作不輟,主要是回憶性、批判性散文。辭世後獲頒「臺灣文學牛津獎」。
呂泉生 1916─2008
筆名呂玲朗,生於臺中神岡的基督教家庭,著名作曲家、合唱指揮家。曾採集臺灣民謠、改編與創作歌曲。擔任榮星兒童合唱團的團長兼指揮,直至退休,對臺灣合唱的推廣影響深遠,此外還有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例如〈杯底不可飼金魚〉、〈搖嬰仔歌〉、〈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王昶雄沒受過相關音樂訓練,卻也非常喜歡音樂,曾在筆記本寫下許多心得。 (王昶雄家屬捐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