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新娘？──東南亞來的台灣媳婦

一般而言，「外籍新娘」指的是較低度開發國家婦女嫁到較高度發展國家的跨國婚姻。近十年來，隨著台商南向、西進，政府開放外勞，台灣有越來越多人跨海與大陸、東南亞國家的女性結婚，跨海而來的外籍新娘，已成了不可忽視的一群。

有社會學者認為，外籍新娘是資本主義發展下的「婚姻商品」。「與其說買賣，不如說是交換，」以外籍新娘為碩士論文題目的東吳大學社工系學生陳靜蓉認為，無論是台籍新郎或外籍新娘，彼此都在找一個機會，男性尋找結婚成家的機會；女性則抓住改善生活、向上攀爬的機會，因此，眼前最好的選擇都是對方。

（薛繼光攝）

越南新娘知多少？

根據統計，近年兩岸婚姻和以東南亞越南、印尼、柬埔寨為主的異國婚姻，成長快速令人驚訝。光是兩岸婚姻就有十二萬對；異國婚姻也超過九萬對。內政部戶政司根據外籍新娘持有效外僑居留證的居住所來分析，外籍新娘主要分佈在台北縣、桃園縣、屏東縣、彰化縣、高雄縣、雲林縣、台中縣及高雄市。但若依照人口比例來分析，外籍新娘密度最高的依次是：屏東、雲林、桃園。

台灣外籍新娘的激增，與婚姻市場上的供需失調有關。

內政部人口政策委員會日前公布，到八十九年底，台灣地區二十至三十四歲適婚年齡的未婚男性有一百九十三萬多人；女性則為一百四十二萬多人。兩相比較，男性比女性多出五十萬人。換句話說，如果不是二十一萬個台灣男人「向外發展」娶大陸、外籍配偶，台灣有高達七十萬名的男人將會「娶無某」。

四十二歲的李明學，結婚三年，四個月前剛當爸爸。輕微小兒麻痺的他在雲林開店做鐘錶、眼鏡生意。打從三十四歲起，親友就開始慫恿他娶外籍新娘，一開始他很排斥，最後禁不住父母的逼迫，在叔叔的帶領下，和智能有些障礙的堂弟一起去越南找老婆。付給仲介公司一個人三十五萬的包辦費，去了三趟越南，兩人都如願的娶回了太太。

柬埔寨新娘翁美良總是笑臉迎人，贏得夫婿及夫家的疼愛，來台一年多，女兒已經四個多月大。

願嫁台灣郎

外籍新娘中，目前又以越南新娘人數最多。

戀愛結婚、來台八年的「越南新娘」阮豔娟指出，外嫁的越南新娘，八成都是為了改善家裡的經濟。早期有些住在美國的越南人回越南娶老婆，後來發現，有些新郎在美國根本沒有工作，近年台商赴越南的投資越來越多，經濟環境普遍較好，越南女性也因此較嚮往嫁到台灣來。

台灣郎娶不到老婆；越南新娘盼嫁台灣郎，在一拉、一推之間，兩相契合。

一位長年在越南做生意、也娶越南老婆的台商說，越南新娘有三個特點：越南曾受中國文化薰陶千年，因此越南女性具有「中國的傳統」；之後受法國殖民百年，因而女性具有「法國的浪漫」；越戰期間美軍加入戰場，因而女性又具有「美國的開放」。

傳統、浪漫、開放等條件不見得每個越南女性都具備，但外表看起來，越南籍女性的外觀確實和台灣人差不多，而認命、吃苦耐勞的特性，活脫是三、四十年前的台灣女性，絕非今天嬌生慣養的台灣女孩比得上。

民航局退休的吳建國，太太過世四年，將近五十歲的年紀，說年輕不年輕，說老又不老，父母親勸他再娶。「在台灣找第二春，牽扯很多，女方也未必會孝順我父母，」吳建國說，相較之下，娶越南新娘單純很多。為了找新娘，吳建國去了四趟越南，經由越南華僑仲介，看了幾百個女孩，最後卻是父母、姊姊幫他做的決定，「我要找年輕的，父母不肯，認為對象太年輕較難維持，」吳建國說，最後遵照父母的意思，娶了三十歲的太太。結婚快一年了，吳建國相當滿意，直誇越南老婆真的很勤奮。

根據警政署外事組統計，截至九十年七月底止，除已取得中華民國國籍的外籍新娘，持有效外僑居留證的外籍新娘人數將近五萬人，其中以越南新娘兩萬八千多人為最大宗。

語言、文字是生活的必備工具，讓外籍台灣媳婦上免費語文班是創造家庭和諧幸福的第一步。

假觀光、真相親

根據台灣駐越南辦事處的統計，嫁到台灣來的越南新娘已超過五萬人，處長吳建國指出，光是民國九十年，到辦事處面談的新娘就有一萬四千人。為了防止假結婚，與一對對的台越新郎、新娘進行面談，成了駐越代表處近年激增的業務，每個月要受理一千對台灣新郎娶越南新娘的案件。

眼看台、越聯姻蔚為風潮，兩地的仲介業因應而生。

台灣有許多仲介公司以旅遊團的名義，帶團赴越南選妻。一位蔡姓仲介業者表示，六年來，他已經成功促成兩百對中、越佳偶，目前他一個月要帶兩趟相親團去越南挑選新娘，而去越南娶老婆的人，並非大家想像中「條件差、在台灣娶不到老婆」的人，「其中不乏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因為現在台灣離婚率太高了，」他說。

越南近年也出現仲介新娘的媒人，在胡志明市阮紅桃街，短短百公尺內聚集了七、八家新娘仲介公司，和許多應運而生的臨時成衣廠，遠從各地鄉下來的越南姑娘，兩年之內必須盡快在此覓到「如意郎君」，沒有人來挑新娘時，他們就到成衣工廠工作。

每年都要回越南一次的阮豔娟說，媒人旗下養了數百名從各地鄉下來的女孩，等候挑選，對女孩而言，只要有人訂你，就好像考試考上了一般，沒有選擇的餘地。

對去選妻的男性而言，完全不認識的情況下，要選擇一個共同生活的伴侶，只能看外表、靠直覺。如願娶回越南太太的李明學說，他看了三十幾個對象，其中漂亮的也很多，但是大部分都沒有笑容，唯獨老婆對他微笑點頭，「我是做生意的，當然要選笑臉迎人的。」

仲介為防止雙方私下交易，因此多半等到女孩被人選中了，才開始讓她學國語。離開越南到台灣來之前的兩個月期間，越南新娘就學些簡單的對話，抱著一本《越南新娘學國語》的中、越對照字典，踏上台灣這塊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

賽珍珠基金會與民權國小合辦的「外籍新娘班」，十二月中舉辦結業典禮，滿教室的中越佳餚，熱鬧溫馨。

愛在心裡口難開

人說相愛容易相處難，對此類仲介的異國婚姻而言，則是結婚容易，生活難。來到台灣的外籍新娘，首先面對的是語言、文字不通的隔閡。

基於語言、文字是獲取其他資訊、拓展生活的基本條件和工具，內政部在民國八十八年頒訂「外籍新娘生活適應輔導實施計畫」，八十九年、九十年各有十四個縣，分別開辦二十三及三十七個外籍新娘輔導班。

嘉義縣政府教育局社教科自民國八十九年九月起，選定嘉義縣十七所國小補校開辦「嘉義媳婦識字生活專班」，課程包含了識字和生活兩大項目。南華大學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邱琡雯認為，除了能提升新娘的自信外，身為母親的外籍新娘若能識字，對孩子的成長和教育有很大的幫助，許多外籍新娘學習的動機也是為了下一代。

台北市最早開辦外籍新娘識字班的首推士林區公所，秘書室科員林國泰指出，從八十八年八月起至今，已有四百多位外籍新娘學員來此上過課。

此外，「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去年也在台北市的東湖、河堤、民權三所小學，開辦了「外籍新娘華語班」，有將近五十位的外籍新娘，利用晚上的時間前往上課。

君自故鄉來

識字班除了教育功能外，也提供外籍新娘與同鄉連結、互通消息的機會，讓他們不再感到孤立無援。一位陪同太太來上課的先生說，過去太太每天望著窗外流眼淚，從來沒見她笑過，自從幫她報名來上課之後，生活有了重心，也漸漸開朗了起來。

另一位先生也表示，一星期三個晚上的課，是太太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自己有時候沒有空送太太，她就是自己坐公車也要來。

事實上，能獲得先生支持、協助，走出家庭上課的外籍新娘為數不多。邱琡雯針對嘉義縣外籍新娘所做的「外籍新娘就讀識字專班意願調查」結果顯示，高達百分之七十五的外籍新娘「有意願去」就讀識字班，但實際上「能夠去」上課的卻不到百分之四，不能去的主要原因是要照顧小孩和離家太遠。

華語班不普及，許多新娘出不了門的情況下，看電視也是越南新娘瞭解台灣風俗民情、學習語言的管道。

「我很感謝電視，它像是我這個越南新娘生活上的老師，」擔任外籍新娘成長輔導營輔導員的阮豔娟，嫁到台灣來已經八年，現在她經常擔任義工、翻譯，協助自己家鄉來的越南同胞。

除了學習語言、文字外，邱琡雯曾對四百名越南新娘所做的調查顯示，他們最迫切需要的是工作權與母國的訊息。但礙於政府規定，居住未滿五年（新國籍法改為三年）的外籍新娘不能取得身份證，因此只能在家做家事、照顧小孩、侍奉公婆；而台灣媒體也沒有提供他們母國的相關資訊，政府也未針對外籍新娘設計支持他們在台生活的網路。

花落誰家

經由戀愛結婚的人，婚後都得有適應期，何況是完全陌生的異國婚姻。基本上，外籍新娘是否幸福，真是要靠點運氣。

異國婚姻當然也不乏幸福美滿的例子，通常新郎真誠相待、新娘嫁雞隨雞，夫家思想開放，情況就很不錯。

二十四歲的翁美良，從柬埔寨嫁來台灣一年多，不僅會說國語，還會聽台語。四十二歲的先生白源聰從事水電工作，兩年前與朋友去柬埔寨旅遊，臨時起意娶回了柬埔寨新娘翁美良。笑容滿面的翁美良甚得夫家寵愛，不僅夫妻兩人感情不錯，兄嫂也十分照顧。每天先生出門工作，翁美良就帶著四個月大的女兒到三嫂的麵店幫忙，晚上，三嫂會幫她看孩子，讓她騎腳踏車去民權國小外籍新娘班上課，在班上翁美良成績十分優秀，還獲選為班長。

但外籍新娘適應不良的也不在少數。平均二十歲出頭的越南新娘，說他們還是孩子其實也不為過，因此嫁過來台灣之後，才發現年紀相差太多的先生「一點都不浪漫」，或吵架、鬧離婚也時有所聞。來台快八年的阮豔娟，不時充當翻譯、調人，為家鄉來的婦女同胞服務。阮豔娟說，最近有一個案子，結婚不到一年，發現先生有心臟病，還要洗腎，根本不能過夫妻生活，新娘覺得受騙，每天哭，想離婚，在現實環境下，阮豔娟只能勸這位新娘再忍耐一段時間，等先生換腎之後看情況能否改善。

先前一位嫁到高雄的新娘，無法忍受先生整天打牌，還要她在一旁負責伺候牌友，憤而從五樓一躍而下，沒想到竟然毫髮無傷，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和協調，現在這位新娘也想開了，只要先生給錢讓她可以過日子就好了。

婚姻先天基礎不穩固，後天環境又失調，外籍新娘在適應上難上加難。

賽珍珠基金會社工員賴珮玲指出，部分外籍新娘來台前有錯誤的期待，認為來台灣可以賺錢寄回越南，或者先生可以定期幫助娘家等等，嫁過來之後難免希望「幻滅」。部分選擇到東南亞娶回外籍新娘的男性，則大男人主義較重，認為外籍新娘比較不會「作怪」，較能「操控」。而金錢交易的婚姻，使得部分先生看待新娘有如「財產、物品」；甚至連婆婆都有很強的指使感，增加新娘適應上的辛苦。

結婚是幻滅的開始？

老婆學兩個月的國語和台灣的風俗民情，就來到台灣，李明學也花很多心思讓太太適應，「剛開始她很不習慣，飲食習慣完全不同，都吃不下，加上想家，情緒起伏很大，」李明學說，他不像有些人怕太太跑掉，不讓她出去，反而鼓勵太太和故鄉來的同伴多聊聊，發洩一下情緒。

然而，建立在「仲介」的基礎上，太太仍難脫「交易」的陰影，覺得自己是商品，每逢口角或意見相左時，她就會說：「我是你用錢買來的，你想怎樣就怎樣！」結婚三年，李明學說，就只是成家而已，兩個不同社會的人要溝通很難，更談不上親密。

令人遺憾的婚姻暴力問題，同樣可能發生在異國婚姻家庭中，特別是言語溝通發生困難時。經常到外籍新娘家庭做家訪的賴珮玲指出，婚姻基礎不夠，再加上語言隔閡，缺乏溝通管道，使用暴力便成了解決問題的方式，許多剛嫁到台灣的外籍新娘人生地不熟，求助無門，處境叫人擔憂。

「台北市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成立兩年多來，接獲五十一件外籍新娘的受暴案件，佔接案量的百分之三。

救援收容雛妓、受暴婦女的善牧基金會，六年來共收容庇護了一百五十五位外籍新娘，善牧針對其中一百多位外籍新娘做調查分析，發現造成婚姻失和的最大因素是「雙方因結婚理念不同造成落差」。執行長湯靜蓮在一場針對外籍新娘實務工作的座談會中指出，雙方最初的目的不同──男方為成家，女方為改善娘家生活，對於日後婚姻的維持有相當程度的影響。

此外，遠嫁來台的外籍新娘，平均結婚半年內就懷孕，潛藏的第二代教育問題也會慢慢浮現。賴珮玲指出，在新娘自己都尚未適應的情況下，如何教育下一代，更值得重視。

日前高雄長庚醫院兒童心智科主任周文君、婦產科主任許德耀及成大醫院精神部主任楊明仁等人所發表的「在台外籍新娘及其學齡前子女的發展臨床表現」研究指出，外籍新娘可能因為人生地不熟、壓力大，產下早產兒和低體重胎兒的機率都比本地新娘高；且因客觀環境影響，約有六成的孩子有發展遲緩的現象，其中以語言障礙最多，有的孩子兩歲還不會叫爸爸、媽媽，其次是混合性發展遲緩。

不再是「新娘」

隨著大批的外籍勞工、外籍新娘進入台灣，台灣社會已經從一個單向的外移社會轉變為一個雙向人口移動的社會，此一現象對於台灣的社會文化也將產生影響。南華大學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同時擔任該校國際人口移動研究中心執行長的邱琡雯指出，外籍新娘是屬於定居化的人口移動，定居後所衍生的國籍、工作、教育等問題，影響深遠。

她指出，不應以歧視或同情的方式來對待外籍新娘，而應站在多元文化主義而非同化主義的立場，以平等、尊重、雙向、共生為原則，而不是單向地要求外籍新娘適應台灣社會。

而對於「外籍新娘」一詞，邱琡雯更認為有待商榷。「外籍，代表非我族類，象徵台灣社會以有色兼歧視的眼光，看待來自經濟發展較慢國家的女性；新娘，無論他們來台多少年，台灣人似乎永遠把他們當作剛進門的媳婦，而非生活於這塊土地的自己人，」邱琡雯說，這樣的集體社會心態，讓問題更難獲得改善。

一切婚姻中的問題，外籍新娘同樣會遭遇、面對，但性別加上族群的弱勢，讓處於「多重劣勢」的外籍新娘更需要社會關注。

為了讓越南新娘更正確地認識台灣這個她即將「託付終身」的環境，士林區公所林國泰著手編輯的《越南新娘手冊》在今年元月將出版，內容包括實用的生活資訊及婦幼常識，林國泰指出，未來越南新娘在我國駐越代表處就可以領到這本手冊。

先接納、再深入瞭解，是外籍新娘、台灣新郎，甚至是他們生活周遭的整個社會，都需要做的功課。祝福每一對有緣人，珍惜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