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玲繪圖)(李淑玲繪圖)
跟其他台灣原住民的音樂一樣,阿美族歌謠也是世界民族音樂的重要資產之一,尤其是台灣原住民的由來,一直被認為跟南島語族祖先群的變遷有關,因此人類學裡阿美族音樂對南島語族社群組織、文化的理解有重要意義。
米薩嗨懷,是馬蘭豐年祭的重要節日之一,壯年組的族人在晨光將現時,環繞部落四處,以呼喊聲布達豐年祭,要酒準備好,豐年祭要開始了。(邱瑞金)
阿美族歌謠的旋律性強,和音巧妙,比起台灣其他少數民族的歌謠,更容易上口,跟阿美族開朗而熱情的文化一樣,經常讓人有敞開大門,等著人來共享的感覺。
世人都將眼光焦點放在里望及以蓋身上,事實上,成全他們歌聲聞名的「幕後英雄」,還有幾位從小與他一起搭檔的夥伴,巴耐(郭秀美)、阿汎(陽秀英)、卡照(陽明月),沒有這些夥伴的合音,光有里望的領唱,或是以蓋的高音域,阿美族最具特色的答唱風格不可能產生。
馬蘭驚豔!
他們都出身於台東馬蘭社。花蓮、台東海岸一帶本為阿美族裔的大本營,這是台灣高山原住民九大族群中的最大一支,總人口約十三萬人。在人類學者的分類裡,馬蘭與卑南地區、恆春半島的阿美族同屬於「南部阿美」的一群,不同於花蓮一帶的「北部阿美」,及沿著秀姑巒溪岸的「中部阿美」群,不僅豐年祭的習俗迥異,語言、傳統服飾都有或多或少的不同。
在台灣高山原住民群中,阿美族幾乎是漢化最早,也是最深的一支。位於台東市內,如今看來幾乎就是漢人社區的馬蘭部落,「在早年台東交通尚不方便時,這裡是漢人最容易進入的地區,」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也是阿美族裔的黃貴潮說,這也就是為什麼馬蘭阿美的歌聲最早被學者推薦,而廣為人知的原因。
一九四三年,日據時代音樂學者黑澤隆朝,在其鉅著「台灣高砂族的音樂」及唱片裡,已錄有馬蘭社的樂音。民國六十七年間,由許常惠等音樂學者在全島各處所進行的民間音樂採集活動,有關阿美族音樂的部份,馬蘭社也是重點。
在當年的採集日記裡,許常惠以感性的語調,寫下他對初識里望及以蓋的驚喜。
「今天下午,我們錄的大部份便屬於複音音樂的自由對位,他們竟能即興而唱,令人嘆為觀止。西洋音樂史複音音樂初期,……,我想也不過如此。唱的人當中,郭英男(里望)、郭秀珠(以蓋)夫婦是最出色的的民間藝人,他們夫婦的唱歌技巧已達到職業水準。」
沒有明星!
許常惠的推薦似乎是個關鍵,從六○年代至今,多少關心阿美族音樂的人們來到馬蘭,目的只是為了傾聽里望夫婦的歌聲。毫無疑問,里望及他的歌唱搭檔,是馬蘭部落如今公認最優秀的歌唱群。但這並不表示馬蘭部落只有里望等人能唱,事實上如里望搭檔的老人家比比皆是,只是他們不為人知罷了。
阿美族本為組織嚴密的社群,廣為人知的豐年祭活動(好比漢人的「過年」,阿美族部落在七、八月間,通宵達旦跳舞,以慶祝族人歡聚,及米穀豐收),及男子年齡階級組織(「南部阿美」部落,為凝聚族群向心力,通常男子由十五歲開始入級,每三、四年分為一級,每級男子在部落活動中,都有不同的權利和義務),都可感受這個族群的群體力量。
豐年祭裡的豬肉,秀色可餐,等待族人共享。阿美族的歌聲源自生活,總在表達群聚的感覺。(邱瑞金)
一個很容易驗證的標準是,在阿美族的歌謠裡,少有獨唱,及個人表演的部份,對阿美族來說,歌唱幾乎都是群體的活動。而且,並不是如一般想像的隨意配對,相反的,陌生人之間很難唱和,只有工作及生活上極熟悉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搭檔。例如里望的歌唱群,都有或深或淺的親族關係,是夫妻或是姊妹等,會唱歌的里望,若是跟其他的歌者搭配,不見得唱得出來。只是為了表達感情
唱歌對阿美族人來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平常,犁田、種稻、採檳榔、杵小米,親族婚禮、生日,男子當兵、出海,遠行的回來了,有人生病了,幾乎無所不歌。到了豐年祭,大家群聚一堂,不管是嚴肅的祭儀歌曲訓練,或是儀式完畢族人的歡唱,阿美族的歌聲,總讓人體會歌唱不是為了個人表演,或以此炫耀,而在表達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嚴格說起來,在台灣原住民中,其實沒有「音樂」這個語詞,而只有「歌」。而且以阿美族來說,大部份的「歌謠」,並沒有歌詞。而是「因時、地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意義,」黃貴潮說。
明立國也指出,就漢人來說,一首歌沒有歌詞是很難想像的,因為如果沒有歌詞的話,大家根本就不知道這首歌的「意義」是什麼;可是在阿美族的觀念中,沒有歌詞並不代表沒有意義,「在阿美族這個無文字的文化中,一首歌的意義,似乎因為它沒有歌詞,而顯得內涵更加豐富,」他說,例如豐年祭答唱時所唱的「嘿嗨,嘿嗨」,並非完全沒有意思,代表一種團結的精神,與服從的意志。
全是無題歌
這次奧運短片宣傳所用的曲調,阿美族語稱為「巴拉芳」,意思是拜訪友伴、歡樂之意,事實上是阿美族人在工作之餘休閒所唱,飲酒的場合唱就稱「飲酒歌」,朋友來訪,或拜訪朋友所唱,就稱「歡樂或團聚歌」。總之歌名是「因應漢族的思考需要所創造出來的,」黃貴潮開玩笑地說,就漢人的觀點來看,事實上是首「無題歌」。
說來有趣,如今大家熟知的一些阿美族的歌謠如勞動歌、杵小米歌、除草歌、戀愛歌,都是這樣被「歸類」出來的,這裡頭,除了豐年祭歌與乞雨、驅邪歌,一定得在特定的時空傳唱,否則會觸犯禁忌之外,一般來說,其他的阿美族歌謠不管是長短、唱腔都極為自由,不同的群體唱起來就有不同的味道。
阿美的歌聲,講究的是聲音的實踐,從身體的感覺、共鳴出發,和為本質,周遭的環境更是影響要素。經常在青山綠野環境歌唱不輟的以蓋說,在馬蘭家鄉,他們的歌聲、曲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裝滿「一台大貨車──而且是聯結車,」到都市來,看到周遭狹窄的空間,吵雜的環境,大卡車一下子縮水,變成「小火柴盒」了。
捕魚祭,已經是豐年祭達到高潮的後段。傳統的漁獵生活,孕育出阿美族悠緩的歌聲。(邱瑞金)
源自阿美族歌謠的許多觀念,的確跟如今都會生活對「歌唱」的定義不同。要理解阿美族──或是其他的原住民音樂,「首先需要『放下』──先去除如今在消費社會裡的一些習慣,」明立國說,例如所謂「音樂作曲者、演唱者」等的概念,就一律不適用。一種聲音的遊戲
對一般的漢人來說,阿美族是一個完整的族群概念,但是其實在阿美族各部落裡,所呈現出來的音樂特質很不一樣。跟漢族相比,阿美族的人數雖少,但多樣性卻仍然存在,就音樂學者的細分來說,阿美族歌謠因為所在地的地域特色不同,歌唱的方式也不一樣。像此次眾所矚目的巴拉芳(歡樂歌),便是以馬蘭社為中心的「南部阿美」的一種流行模式:是一種複雜又精密的「多音性唱法」。
「多音性」指的是不同音程、音高的幾個聲音,「同時」,或「差距」出現的一種音樂現象。應答式唱法,是由一個人或一群人先領唱一段,然後其他人再接著唱下去,或由其他人與領唱者相對唱一段的方式。就好比合唱曲一樣,南部阿美歌謠的特色在藉著多音性及領唱、應答的和音之美,呈現出素樸的音樂本質。
在明立國的解釋裡,阿美族極富特色的應答唱法,其實明確地反映了部落的人倫關係。例如在豐年祭裡,尚未進入年齡階級的人是不准領唱的,年齡最小一級通常負責跑腿、打雜之事,且需隨時聽從年齡高的各級使喚,他們也不可能領唱,領唱者通常為較高的階級,除非他們唱累了,需要休息,他們會直接從歌聲中,即興的加入語詞,要年齡層較低的人接手。能領唱者,不僅是因為歌聲好,平時的人望也很重要。
許多阿美族的歌謠,已經歷久遠。雖然歌謠大致的結構不變,但通常領唱者會加入自己創新的表現,領唱與答唱之間,說起來是一種「彼此玩遊戲,彼此制衡的關係,」明立國說,特別在豐年祭裡,如果領唱者唱得不好,大家就不會跟著唱,如果唱得好,大家就以高聲的呼嘯,或以熱烈的舞蹈動作來回應。
工作之餘的休閒歌亦然。在部落裡,大家一起來歡唱,若是領唱唱不上去,大家也會調整、改變音階,「似乎在玩一種聲音的結構遊戲,」明立國形容。而且在阿美族傳統社會的分工裡,男耕女織,界線極嚴,是這種休閒的歡唱,讓大家將分工調和了。
圓轉彎的感覺
理解阿美族的歌聲,要有一種「實踐」精神,得親自「生活」進去,才能真正體會。像豐年祭的歌,光聽不可能明白,跟著唱,才能體會那種群體的力量。
但有時光當一個旁觀的聆聽者,也會有一些感受。「它讓我想起月亮、山巒等弧度,就像看一幅山水畫,歌聲裡頭盡是這些圓轉彎的東西,」作曲者陳明章說。他認為,習慣在都會生活的人,眼見的角度都是高樓大廈等建築物,做出來的音樂,經常是數位式的,四四方方的感覺,原住民音樂則不同,旋律與和音之美,在在讓人想起大自然。
阿美族的歌謠,不管是勞動歌,工作之餘的休閒歌,甚至是豐年祭等祭儀歌,唱起來總是很舒緩、悠美,讓人有山很綠、稻子很美、海岸很長的感覺,即使是充滿戰鬥氣息的「出草歌」,都會人聽起來,也很可能像搖籃曲,這不是笑話,是已過世的音樂學者呂炳川,過去在課堂上學生給他的答案。
這是不是久遠以來漁獵文化傳下來的特質?明立國指出,他作原住民音樂的研究調查,總覺得農業文明跟漁獵文明是不一樣的。農業人有儲存、計畫耕作的觀念,面臨侵略、霸佔,物資的缺乏與困苦;漁獵生活則不然,大自然包容、孕育一切,「和」是本質。
一個很「生活」的例子是他初到部落探訪時,總覺得奇怪,為何山裡沒有人「種菜」?後來才理解,原來對原住民來說,菜是原來就長在那兒的,沒有所謂「種」的事情,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野菜,正是他們的「正菜」。或許從文化深層裡孕育出來的自然觀,才能孕育出如此舒緩無爭的歌聲?
平凡中見真情
即使是人際關係,這樣看似平凡的東西,如果沒有真正體驗過,則不可能完全知道,那種跟阿美族人接觸的感覺。
七月中旬的一天,里望向外來的訪客表示,若要提起他的歌聲,不能忽略他的兄弟──前一陣子還一起搭檔的拉外(漢名林振金),他如今已臥病在床,現在除了「寂寞的里望」,歌唱群裡,已沒有其他的男子。
里望堅持訪客一定不能忽略拉外,希望大批的訪客也能探望他。當大夥來到拉外家,幾句寒暄之後,里望等便以母語聊起他們過去的法國之行,包括里望跟拉外的種種糗事,例如十幾瓶香水一起往身上倒,省下午餐回來買牛養,有個一起去演唱的布農族因新購的鞋子太緊,最後,光著腳丫上飛機,最後講到「最恐怖的,熱情的法國女郎『喜歡用嘴唇咬他們脖子』,」幾個人笑得樂不可支。
隨後,他們唱起了「歡樂歌」,以及據說是里望、拉外等五個結拜兄弟最喜歡唱的另一首歌,歌聲繚繞中,里望等人的淚光閃爍。
果然是大自然,是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孕育出那樣令人心動的歌聲!
部落裡的人際關係十分簡單、自然,這是應外來訪客要求而「表演」的親密關係。
現代化的衝擊,在部落裡特別惹眼。這是東河部落。(邱瑞金)
里望與拉外從小玩在一塊兒,頑皮的事情,像偷水果也是一起「合作」。(邱瑞金)
每天要到檳榔園工作的里望與以蓋說,訪客太多,把農事都耽擱了。(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