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前輩畫家陳進而言,最近由台北美術館為她舉辦的「八十回顧展」,其實並不在預期之中。
這位早在十九歲就名噪一時的女畫家,一生只在五十二歲那年開過個展,此後雖仍執筆不輟,卻因體衰而甚少出現畫壇。
事隔卅年,陳進髮如銀絲,但金邊眼鏡下的目光依然炯炯,嘹亮的聲音也堅定如昔。穿梭會場應付來自全省的畫壇老友、慕名求教的晚輩,甚至遠從東瀛前來的舊識,她彷彿又回到亟享盛名的黃金時代——
在女畫家比比皆是的今天,一般人並不容易想像一個甲子之前,「陳進」這個名字在畫壇的名氣,究竟是怎個「氣焰萬丈」法?
今年八十歲了,陳進的畫筆未輟,仍像當年一般敬謹用心。(李銘盛攝)(李銘盛攝)
六十年前奇女子
「氣焰萬丈」這四個字,是當年日本新聞界,在報導這位以廿七芳齡入選「帝展」的台灣女畫家時,所用的標題。
入選日本文部省所主辦的「帝國美術展覽會」,在當時意味著畫家無上的權威、榮譽,和前途的保障。老畫家李石樵就曾經說過:「台灣人能入選帝展,在日本人看來簡直是異乎尋常的事。」
因此,對二○年代前輩美術家而言,一旦拚入帝展,幾乎就是他們一生最為樂道的光采事蹟。而陳進挾著連續入選的萬丈氣焰,足教當時的男畫家們也瞠目結舌。
帝展之外,「台展」——台灣美術展覽會,也是前輩畫家們走向成功的必登之峰。畫家郭雪湖形容當年入選台展的心情「好像從地球直升天堂」;而陳進,即使在被認為對台籍畫家有欠公允的初期台展中,就以廿歲的學生身分脫穎而出,此後更是連連特選。到了第六屆台展時,竟以廿七歲的資歷,與五十七歲的名畫家結城素明平起坐,成為審查委員之一。
今年八十歲的陳進自己則認為,以當年的社會條件而言,光是「台灣第一個女留學生」、「台灣第一位女畫家」、「四十歲還單身」這些條件,就足以讓她「大大地有名」了。
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陳進的經歷的確非比尋常。
合奏/1934/200×177cm。就是這幅畫,使陳進成為台灣第一位入選「帝展」的女畫家。(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台灣第一位留日女畫家
台灣第一代美術家踏上藝術之路的腳步,幾乎可被歸納出一條共同的路徑:他們的家境泰半富裕,而後歷經家庭革命,赴日留學習畫;此後則以「台展」為跳板,以「帝展」為全力以赴的標的。
老畫家楊三郎當年迷上畫畫,存下零用錢偷渡赴日,就是個典型的例子。陳進不然。
她在第三高女(今中山女中)畢業之前,一向「樣樣優秀」,直到美術老師鄉原古統向身為香山鄉長的父親提出留日學畫之議,才因為「算算家裏兄弟姐妹還沒人學畫」,而為自己決定了前程。
比起同輩畫家辛苦的家庭革命;父親的全力支持、全校師生列隊歡送,都顯得陳進的格外坦順。然而,也在這同時,歡送隊中十七、八歲的女同學,或已訂親,或在畢業後即走入家庭,過著可預期的優裕生活。由這個角度來看,陳進為這個選擇付出的代價,豈只婚姻。
她選擇了一條在當時可謂前無古人的路。
洞房/1955/54×48cm。這是陳進婚後的作品,曾經入選日本「新文展」。(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全力打拚、入選帝展
提起當年在日本的「打拚」,陳進至今以為,只有摒除一切雜務,全心畫畫,才可能在競爭那樣激烈的環境中生存。「畫畫太辛苦,要拚全力想,想稀奇的東西,畫日本人畫不出的圖,要一直一直想,不簡單啊!」
陳進形容當時參展的情形說:「十幾個大名鼎鼎的畫家坐成一排,你費盡心血的作品被推到他們面前,大家舉手,畫就通過;如果大家安安靜靜不出聲,你就被淘汰了。」滿頭銀髮的陳進說著還拍拍胸,彷彿餘悸猶存。
由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畢業後,陳進又拜在日名畫家鏑木清方、伊東深水門下,繼續奮鬥。就在赴日的第九年,她終於以一幅高六尺五寸、寬七尺的作品「合奏」,成為台灣第一位入選帝展的女畫家。
記者立刻蜂湧而來,「玄關的鞋子堆得滿滿的」,陳進形容:「真怕他們出去穿錯了鞋。」
此後她連年入選,心情卻從未輕鬆。陳進有個妹妹後來也在日本,學醫。「那時我常想,學醫多好,拚命拿到醫學博士就好了」,陳進說:「不像畫畫,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
這話的邏輯固然不頂周延,但可以想見陳進當年拚命的程度。
觀世音/1966/112×55cm。陳進病後曾作大量佛畫,她認為畫佛畫使她心境更為平靜。(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找陳桑?一律不在!
前陣子在一前輩畫家的聚會中,當年赫赫畫壇的武陵年少,如今髮皆星星;酒過三巡,故人往事歷歷在前,座中忽然有人提起:「……那時候在東京啊,顏水龍追陳進追得真辛苦呢……」語驚四座之餘,陳進不減當年豪氣,定定望向不知所措的老畫家說:「我奈知你在那裏愛?!」
其實怎能不知?只是當年的陳進一心只在繪事,亦知美事豈能兩全,因此幾乎排拒了所有的社交。那時候李石樵、李梅樹、廖繼春……等畫家都在東京,陳進回憶說:「我知道他們在,還有楊三郎在京都,可是很少往來。」
至於一些慕名而來的日本同學,當然也在排拒之列。陳進那時候甚至與房東說好,有男生要找「陳桑」,一律不在!「這樣才不會糾纏不清啊!」她說。
龍山寺/1986/36×44cm。這是陳進最近的作品。(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四十歲踏入禮堂
陳進在日本前後待了廿餘年,直到日本戰敗、台灣光復,才回到家鄉。
帶著赫赫盛名,卻孑然一身;這時候,她已經四十歲了。
「連小弟也成家了」,陳進記得當時父親表示已經為她準備一生,可以無慮;而母親卻擔心她老來無伴,認為「二人相顧比較好」。於是在鄉人介紹下,四十歲的陳進與當時小她二歲的台北縣農會理事長蕭振瓊先生結婚,並在四十四歲產下一子。
「我這個高齡產婦,後來用『帝王切開術』才生的。好佳在(台語,幸好)是個兒子。」在陳進看來,四十年前她的剖腹生產術,怕也是台灣第一人。
為了畫畫,陳進以青春為代價,放棄了姊妹、同學那種優裕閒雅的家庭生活;但三○年代台灣上流社會居家女子的形象,卻翳然充滿了她的畫布。
洋蘭/1979/45×50cm。花卉也是陳進拿手的畫題之一。(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膠彩畫」?「東洋畫」?
陳進最擅膠彩美人。畫中女子或梳妝賞花,或吹彈合奏;她們打扮入時、穿珠戴玉,閒坐、編織、逛街,一派雍容優雅。
她也畫花。蘭草、月桂、梔子、含笑,同樣花滿枝頭、了無缺憾。而膠彩畫淡雅的色調、省略明暗陰影的工筆勾勒,彷彿又為美人與花,添增了幾分冷寂幽香。
所謂「膠彩畫」,就是一般人習稱的「東洋畫」,據說襲自唐代金碧畫法,屬於北宗畫派。北宗源自長江以北,以線條與色彩為表現重心,描寫的對象包括人物、走獸、花鳥、風景、建築,也有人稱之「院體畫」。
由於日據時代日本人有意以之替代傳統國畫的地位,光復之後,難免予人這般聯想:看到東洋畫,就想到日本人統治的殖民時代。因此,在政治轉變之中,許多早年的東洋畫家紛紛改變畫風;堅持下來的,往往也極力強調唐代遺風,或逕稱「膠彩畫」,甚至「水墨畫」。
晚年的陳進有夫婿蕭振瓊先生百般扶持,畫事、婚姻兼得,正是人間有福人。(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畫美人,不畫肖像
陳進似乎沒有這個難題。問起當年何以選擇東洋畫,她以為那是極其自然的事:她學藝東洋——雖然當時西洋油畫亦正時興,但是「東洋畫的色彩和線條比較適合女性,也合我的個性。」她說。
至於為何畫美女,說來也理所當然:「好看呀!看了歡喜啊!」
陳進筆下的美人,除了意態從容、氣定神閒,也多半豐腴壯碩,柔韌卻不纖弱;竟有幾分畫家堅毅性格的本色。據說她經常以姊妹為模特兒,「合奏」中吹笛弄弦的美人,就是由二姊「一人飾兩角」。那麼,是她周遭女子都這般富泰?
「不是啊!像你瘦瘦,我也會把你畫成胖胖唷!」陳進笑說:「我的美人畫,不是肖像畫。」
信守「神似」二字
陳進家中四壁皆畫,入門處卻是一幀她最珍愛的橫幅。泛黃宣紙上「神似」二字,是半世紀前,業師松林桂月的手蹟。這也是陳進信守一生的理念。
她認為畫美人就要畫出神態;而她喜歡的神態,是特別「圓滿」、「有品格」。回想起來,陳進表示當年在日本很愛到佛寺寫生,佛像的寶相莊嚴,對她的人物造型不無影響。
當然,選擇東洋畫與美人,也自有其師承的原由。當年鼓勵陳進出國的鄉原老師便是一位東洋畫家,後來她師事伊東深水,更是美人畫大家。
有人因此認為,陳進在繪畫路上表現的執著、用心,是其「堅毅」的一面;但她從師囑習畫,以及後來畫風的選擇、對帝展形式的依歸,仍然反映出傳統教養中,女性「柔順」的本質。於是,當她打拚一陣後,回國、結婚;而後「參展」的驅策力較少,對繪事的熱中也就大不如前了。
怎麼可能不畫畫?!
對於一般稱其「婚後沉寂九年而後復出」的說法,陳進極不以為然,她幾乎有點著急地反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畫?!」她表示,婚後先生因事業往來台中、台北之間,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繪畫仍然佔據了她整個生活;即使後來生了孩子,也全由保母照料,繪事從未中斷。不僅如此,結婚、生子,使她繪畫的題材也更廣,美人花朵之外,親情兒語、家庭生活的場景,全入了畫。
結婚那年,她曾以「繡裙」一畫入選「日展」;四十九歲的時候,又以「洞房」入選日本「新文展」。五十二歲,陳進更在台北中山堂舉行個展。
倒是個展之後,過度的操勞使她因胃疾入院開刀,自此體力大不如前。後來她曾為台北法光寺繪製佛畫,晚年則多與先生結伴旅遊,一路寫生自娛。近年來,她大半的時間待在美國的兒子家。由於她經常在外寫生,德州電視台還在新聞中介紹這位來自台灣的中國祖母畫家。
正是人間有福人
陳進今年足足八十歲了。問她最快樂的事,答案仍是「繪好圖」;不快樂的事則是「畫圖不順」。至於最感悲傷的記憶,這位一生在畫布上營造完美世界的老畫家睜大了眼睛說:「悲傷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啊!」
或許這般冷靜觀照的性格,正是陳進過人之處。衡諸其人,年輕時她執拗地選擇繪畫,中年則能理智地接納婚姻;天賦才情使她的早年努力得到相當回饋,百般扶持的丈夫又予她晚年倚恃。此外,得天獨厚的是,六十歲之前,她仍擁有呵寵的父親;直到七十五歲,她才送走母親……。這樣的福壽才德,豈不正如畫中境地,還能有底事傷悲?
除了畫畫,陳進最滿意的事,是自己生了兒子;而且,謝天謝地,媳婦又生了孫子。問她為什麼筆下偏愛「美女」,膝下卻獨鍾「兒子」?陳進回答得妙:「嫁女兒要哭的你知道嗎?生兒子不但免哭,還可以娶漂亮的媳婦呢!」
此外,她也喜歡葉青的歌仔戲。
這時候,當年氣焰萬丈的畫家陳進,登時化作了眼前和熙開朗的老祖母。能化絢爛為平淡、由剛毅而柔韌,應當正是她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