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初年,清廷在本省大開山路,以利屯墾。山路共分三條,其中二條在今天已分別成為現代化的南迴鐵路與蘇花公路。而碩果僅存的那條古道在那裏?
根據史料研判,它的位置恰好通過了新近規劃的玉山國家公園心臟地帶——八通關附近。國家公園人文史蹟考查小組於是展開古道勘查的工作。
這條隱身於海拔三千公尺左右的深山裡、湮沒幾近百年的「八通關古道」,一時聲名大噪,也造成了一股「古道探秘」的熱潮。
「八通關」原是玉山的土名。據高山族鄒族的傳說,他們的祖先本居住在玉山之巔,稱之為 Pattonkan。玉山得名後,八通關山遂被用來稱呼玉山東北方一座標高為三四○四公尺的山峰。山峰南面的大草原則被喚做八通關或八通關草原。
圖2.: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已經開始整修八通關古道上岌岌可危的棧道。(鐘永和/陳仲玉)
一條草原中的小徑
臺灣的登山者都知道八通關草原。
知道在那兒,中央山脈稜脈上的山峰歷歷可數;知道前往玉山群峰、中央山脈中段,得借道於它。
春夏它開滿山遍野的小雛菊;秋冬的短箭竹海讓人不得不想打個滾兒。風吹草低,只差牛羊,否則就是大陸西北的蒙藏風光了。
過了八通關斷崖,我們由清幽的小徑,走進八通關,視野倏地開闊起來。冬陽暖暖地為草原灑下一片金黃與安靜。但草原並不寂寞,風聲、鳥聲與不知何來的天籟,在四周唱著。
此地人跡罕至。面對浩瀚無際的蒼穹草原,來到此地的人不免暗忖:自己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自然寵兒?
其實「先人未遠」。百年前的八通關草原上,早有人建屋搭營;風吹草低處,也掩埋著一條先人披荊斬棘所開出來的山路。
八通關古道路線圖 圖例:清代修築八通關古道 日據時代修築路線。(鐘永和/陳仲玉)
為開山屯墾,防衛東岸而建
臺灣是大陸東南七省的門戶,而且山川秀麗、天氣暖和、年谷易熟。除了早就對之「垂涎三尺」的日本,當時挾海權威力的列強,英、法、美……等國也都躍躍欲試。同治十三年,清廷於是任命沈葆楨來臺辦理海防和各國事務。
由於中央山脈阻隔,本省的漢人聚落只在西部活動,軍防也以此為重點。至於依舊是「化外之地」的東部,只能靠偶爾的巡防帆船防守。因此當時的邊防,可謂「前山拒虎」,後山則時有「狼進之患」。
要想防衛後山,定得鼓勵百姓到後山開墾。同治十三年年底,沈葆楨奏請「開山撫番」,海路不成,擬走陸路。
清廷開通前、後山的路線有三條:北路由福建水師提督羅大春監督,從宜蘭的蘇澳到花蓮;南路自恆春沿太平洋岸到卑南(今臺東),由臺灣海防同知袁聞柝負責。中路則由南投竹山穿過中央山脈,東出花蓮玉里,由總兵吳光亮率兵建造。三路同在光緒元年(一八七五年)竣工,距今一百零九年。
前頁:東埔村山胞到山裏採愛玉子,都借道八通關古道。圖為他們滿載而歸時,行過八通關草原。(鐘永和/陳仲玉)
找回「消失」的路
臺灣光復後,南、北二路已被開發成現代化的南迴鐵路和蘇花公路。橫越過中央山脈、以海拔二千八百公尺的八通關為中心點的中路,卻因偏遠艱險,至今俯臥山巔,為臺灣開發史留下了一個無言的印記。這就是如今人們津津樂道的「八通關古道」了。
古道原本自隱深山、乏人問津,直到四年前,玉山國家公園人文史蹟考查小組炒熱了它。經過數度勘測,他們發現,古道西段由東埔到八通關一段,其實早成熱門的登山路線,而東段大水窋到玉里之間,則幾乎無跡可尋。
考察小組主持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陳仲玉遂親訪十餘次,試圖從零星殘存的遺址,找回這條「消失」的路。
「走過玉里山,一路上找不到一塊可以紮營的平地,我們勉強在一處斜坡上搭營帳,……半夜飛鼠不停叫囂,偶爾起來,打開帳門,用手電筒一照,蕨叢下和營帳四周,每寸土地上都爬滿了圓圓滾滾、長約廿公分、身上有紅環紋,身下有密如千對腳的千足蟲,若想踏出營帳真需要十足的勇氣……。」曾隨陳仲玉前往古道東段探查的歐陽臺生,描述這段荒廢了百年之久的古道現況。
對於這段四處叢林密佈,野生動物遊走;路徑不明、視野不佳的山區,連登山界也要望之怯步,百年前篳路藍縷的開山過程,不免令人驚嘆!
圖1.:八通關殘留的「人」字形石牆遺址,幾乎湮沒在茅草堆中。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今人以四年的時間,擴建日據時代三百多公里長的「合歡越領道路」,成為人人浩嘆的中橫公路;百年前,總長一百廿公里的八通關古道,卻由南澳總兵吳光亮,帶領著二千個在廣東募得的兵士,花十個月就完成了。尤其是,在沒有挖土機等現代化工具的情況下,僅憑赤手空拳和簡單的工具,如何開山?
「古人開路和今人大不相同」,陳仲玉解釋:「吳光亮開路可以說是『山不轉路轉』——順著山勢地形上下,不繞山腰、不挖山洞,不似今人逢山不轉就炸山開路,因此不必用炸藥或挖土機等工具,也能築成寬達六尺的山路。」
他們有個法寶是「火工」。陳教授表示,尤其山深菁密處,火工除能清除蓁莽,還可消去陰瘴。為了防止生番伺害,他們也把路左右數十丈之內的草木砍掉,使視野開闊,並仿十里一鋪的方法,設立宿站、公所、塘坊、土堡、寮房,並在地勢險要、寬闊之地蓋大型營房。
圖2.:日人重修古道時,曾在八通關設建警所。圖中水泥柱可能是日警所大門石柱,如今字跡剝落,石柱且被林務局刻上「禁止濫墾,違者法辦」字樣。(鐘永和/陳仲玉)
入山尋路,探訪遺址
中央山脈多粘板岩和砂岩礦,清人無論築路、搭營,多就地取材,而這些「建材」,也就成為今人尋路訪址的唯一憑藉了。
七十年八月,陳仲玉首次調查東埔至大水窋的西段古道時,在沿途白洋金礦工寮、杜鵑營地、南營地的路肩駁坎發現了殘留的石牆。
「這些石牆的石塊是以『人』字形堆砌成的,是典型的漢人砌牆手法。」陳仲玉回憶說:「後來我們會同國家公園的美籍顧問羅瑞麟勘查原址,他注意到這些『人』字形的砌牆手法,在美國加州的山區步道中也出現過。如此看來,或許是出自十九世紀在美華工的手藝。」
第二年十一月,玉山國家公園人文史蹟勘查隊,又繼續在東段尋訪遺蹟。
歐陽臺生回想當時的情景說:「由東段卓溪走進玉里山,一路除了潮濕、螞蝗、莽林之外,沒有發現任何遺蹟,也沒有突破性的發現,我們只好不停的走、走、走。」
「就在接近阿桑來戛山胞部落舊址時,我們在草叢裏發現了一段石頭鋪成的臺階路,路面正好是清文規定的六尺寬。這段路全長雖不及卅公尺,但對一連幾天走在只有獸跡、沒有人跡之處的我們來說,真是很大的鼓舞。」
此後,他們又陸續上山,在今天南投縣信義鄉愛國村和東埔樂樂舊址都有「斬獲」:發現了路寬六尺,每一步階均為三至五塊長度不等的砂岩或粘板岩打鑿並接成的臺階。後來經過考證,證實了這種技術和石階步道築路是延續十九世紀末,中國華南一帶的傳統。
圖:冬季的八通關草原,風起雲湧、更見蒼茫。
營房壁壘,歷歷可尋
「南投縣信義鄉愛國村的居民告訴我們說,他們村子裡,原有一處吳光亮軍隊的營盤遺蹟,幾年前,還可看出營壘規模,後來因為興建愛國國民小學,遺蹟全毀。」陳仲玉至今耿耿,大嘆「遲了一步」。
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年一月陳仲玉終於在八通關草原附近的觀高坪,也發現了頗具規模的清營遺址。「這個營址坐南朝北,由遺蹟觀察,營地正南有一類似瞭望臺的高臺。高臺視野良好,四邊傍著古道;東、南、西三面築有夯土牆(在二石之間填滿泥土)圍繞,形如壕溝;高臺正北可能是操場。營區規模並不算很大,約略估計大致有五百卅平方公尺。」陳仲玉描述。
在同次勘查中,面積更大的大水窋山下的南營地也不甘寂寞地被發現,總面積達九百餘平方公尺。「四周圍牆的結構是用粘板岩砌成,砌法也是『人』字形技巧,門邊則為夯土牆,遺蹟很明顯。」與陳仲玉前去的史研所研究員曾振名說。
他表示,使用夯土牆,也是我國傳統建築工藝的一部分。
這兩處清營遺址荒蕪已久,茅草高過人頭,清除後,全區的規模才算清楚呈現,「夯土牆能夠保存至今,真是難得。」陳仲玉說,好在此二處營址不在一般的登山路徑上,否則給不知情的山友踩一踩、踏一踏也就完了。
經過將近四年的探勘,古道大致確定,一處處的遺址頗令考查小組興奮,而百年前吳光亮開山的歷程也就更使人追念了。
圖1.:大水窋山下的南營地,經考證為清營舊址。(鐘永和/陳仲玉)
「山通大海」,惜未能「萬年暢通」
據說當年吳光亮為求開路順利,曾在路道前段頂城(今鹿谷鄉鳳凰村)附近建鳳凰寺,並題「佑我開山」木匾,此匾至今供奉於此。開山工程完成於光緒元年十月,吳光亮又在信義鄉陳有蘭溪邊留下「山通大海」的石碣,在鳳凰山麓留下「萬年亨衢」石碑,以紀念這段艱鉅工程,也希望此段交通能夠東西呼應、萬年暢通。
「萬年亨衢」碑高約七尺、寬約三尺,如今置於鹿谷鄉鳳凰谷遊樂區內,但當年填滿朱土、鮮麗奪目的色彩,已經褪色,字跡也模糊不清。「山通大海」碑,則在民國四十七年的八七水災時被大水沖走,至今不知去向。
無論如何,吳光亮「山通大海」、「萬年暢通」的宏願,後來並未實現。
圖2.:古道西段已是熱門的登山路線,圖即為西段上的幽林小徑,路徑明顯易行。(鐘永和/陳仲玉)
漢人絕少取道,生番行則由徑
原因是山路開通後,生番雖已漸次受撫,但招墾移民東部的目的卻無成果。
當時招墾方式是:貸與一切農具,每月併發給六兩銀子以充口糧,墾成後,再還所貸。這個方法只招來許多貪圖口糧者,而東部荒莽,中途逃走者不在少數,不久此法廢除,山徑也就無人問津了。
至於平日活躍山中的生番——山胞,他們天生有在崎嶇山路中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的本事。而且他們喜歡走捷徑,打獵時都走野獸走的獵徑;他們厭惡、也用不著漢人修好的道路。
臺灣文獻中就有這樣的記載:「……到了有石階的地方,番人不管有沒有背行李,定搬動石階拚命推下溪谷……」日人長野義虎的「番地探險譚」也提到,吳光亮在開鑿八通關道路時,曾以木材建立壯闊的關門。但在乏人維護之下,皆成山胞們打獵時生火的好材料。
「漢人少加利用、清廷缺錢維護、番人又刻意破壞,均是此路『消失』的原因。」陳仲玉解釋。
在調查中,考查小組發現野獸也是「破壞分子」。歐陽臺生表示,尤其是山豬,經常挖壞石階。
山路雖然未盡其用,但清廷開路之舉也並非一無用處。陳仲玉說,至少竹山至鹿谷鄉鳳凰山一帶,就因此迅速開發。
當時鹿谷鄉漢人最大的忌憚為「番人出草」,吳光亮到此開山撫番,自是功德無量。在當地,吳光亮至今仍是家喻戶曉的「吳大人」。光緒二年三月,鹿谷鄉民並在現在的鹿谷村新寮孔子廟邊為其豎立「德遍山陬」紀念碑。
此外,據說吳光亮開路至信義鄉時,也有當地山胞畏於聲勢,自動送來水裡、沉鹿二地山胞名冊,請求歸順。
圖1.:中央山脈多粘板岩與砂岩礦,清人築路多就地取材。(鐘永和/陳仲玉)
日人理番,再建山道
到了光緒廿一年(一八九五年),日人佔領臺灣後,計畫在全省山區重修或新開十四條越嶺路,做為理番的警備道路,八通關道路也被列入其中。
次年,日軍中尉長野義虎曾經由玉里入山探測八通關一帶路況。當時距清廷完成此路的時間,不過廿年,但在他的眼中,路況竟已是「雜草叢生、掩蓋路面」了。
日人在大正八年(民國八年)六月,分東西兩段重修八通關道路。他們以大水窋為分界點,西段路線多沿襲清代舊路,僅略加以修改。東段路線卻與清代大相逕庭:清道沿拉庫拉庫溪北岸迄邐,日人卻在米亞桑往南轉了彎,跑到南岸去了。
「日人修築此路,旨在推行『理番政策』,築路路線以能經沿途各番社為目的。」陳仲玉道出日人改道原委,他指出,日人所開的東段路線,一路經當地的山胞部落,如大分、多美麗、抱崖、瓦拉米、黃麻、山嵐、卓麗等十幾個。
目的不同、路線各異、築路手法也有所差別。
陳仲玉指出,清人多採取直線捷徑距離,不計山路起伏,有時傍溪谷,有時上稜線,並配合砌石的技術,以石階步道為主要築路手法。日人則沿著山腰,以等高線圖作取線,儘量避免路線起伏,在山腰蜿蜒修築,不下溪谷、不上稜線,因此也無需修築石階。
圖2.:古道東段的叢林中,有廢棄的山胞住屋,屋頂建材也是粘板岩(歐陽台生提供)(歐陽台生提供)
留下一段歷史的印記
日人徹底實施理番政策,使西段的古道因此「維持不廢」,至今東埔山胞來往於中央山脈打獵或採愛玉子,仍多取道於此。
清代所建東段古道卻埋沒在荒煙漫草間,直到近年內政部營建署積極規劃玉山國家公園,才日漸受到人們關心,尤其人文史蹟考查小組陸續發現夯土牆、石階、「人」形駁坎……等遺址,更引起不少人的好奇,亟欲上山一窺真貌。
然而真正能千辛萬苦上山見到古蹟的人,不免大失所望:所謂幽綿古道,也不過是一條與任何山路無異的「普通」山徑;至於石階遺址,更是看不出所以然來。
殊不知就為了這條「不起眼」的古道,原計畫由東埔穿過八通關古道,下到荖濃溪、東出玉里的新中橫公路,不得不繞道而行。
「重視國家公園裏的人文景觀與歷史古蹟,已是一種世界趨勢。」陳仲玉指出,西方國家早期設立國家公園,乃以自然環境和生態保育為主要目的,但其後人文史蹟所受的重視已與自然生態、科學研究並駕齊驅。我國於六十一年六月十三日,總統明令通過的「國家公園法」中,也有關於人文史蹟保護的條款。
這條曾經消失於山間,如今「失而復得」的八通關古道,雖不過百餘年歷史,但作為臺灣開發史中留下的印記,也足教我輩發思古之幽情。至於如何保護它,讓它亙古綿延,就更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了。
圖3.:原來填滿朱紅、鮮麗奪目的「萬年亨衢」碑,如今已斑剝、褪色、長滿青苔。(鐘永和/陳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