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老舊的違建房舍,密佈在山坡地上,綿延起伏宛如迷宮,這裡是台北公館的「寶藏巖」聚落,在高度開發的都會區裡,彷彿化石般保存了某種昔日台灣生活的時間面貌。
在過去,人們會將這類違章建築視為骯髒落後的同義詞。但歷史悠久的寶藏巖逃脫了宿命,近年來在拆除與否的爭議後,最近不但被紐約時報列為不可錯過的台灣觀光景點,國際知名旅遊節目《寂寞星球》也派員採訪此地,使得這個被遺忘多年的聚落突然大受矚目。
確定將會原址保留的寶藏巖聚落,未來將以結合「弱勢住宅」與「藝術村」的方向發展,這是寶藏巖的新生,也為台北都市計畫寫下新頁。
大部分台北人都沒聽過「寶藏巖」之名。五十多年來,這個地方在沒有地權歸屬,也缺乏都市規畫的狀況下,由弱勢族群自力興建而漸成聚落。纏繞曲折的低矮房舍錯落起伏,而讓此地有「小九份」之名;而以單身老榮民為主的人口結構,則讓不少人稱該處為「台北調景嶺」。(調景嶺是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後,部分滯留香港不願來台的老兵所定居的聚落名稱)
面積約有4公頃、標高80公尺左右的寶藏巖,宛如礁岩突起於新店溪畔,目前共有一百多戶建物,其中七十多戶有人使用,人口數約一百五十人。居民包括外省老兵、中南部城鄉移民、學生租屋族、外籍新娘等,在此山麓各佔一角;由於背景歧異,又需努力謀生,聚落裡的不同族群間,往來並不熱絡。
位於公館小觀音山麓,夜空下的寶藏巖聚落燈火通明。
城市邊緣
位於台北市南區的寶藏巖聚落,離繁華熱鬧的公館商圈不過六、七分鐘腳程,卻因位置隱蔽,且只有一條聯外道路,使其多年來與世隔絕、自成天地。
走進汀州路3段230巷,眼前只見隸屬於自來水博物館的大停車場,若要探訪寶藏巖聚落,則需直行停車場左側小路到底,繞過山巖缺口後右轉,便可見到前望新店溪、面向福和橋、背倚小觀音山,沿著坡地錯落鋪展的寶藏巖聚落。
背山面水的半封閉地勢,隔絕了汀州路的世俗喧嘩,而放眼眺望前端,遠處儘是福和橋車水馬龍的閃爍光點。橋下的新店溪,在距今三百多年前的清康熙年間帶來了漢人,他們在此興建佛寺,取名為「寶藏巖」,奉祀觀世音菩薩。
現為市定古蹟的「寶藏巖」,是台北歷史最久的佛寺之一,經過多次改建,現存架構約為日治時代完成。而在寺廟後方形成的聚落,也就順理成章地被通稱為「寶藏巖」。
二次大戰後國府遷台,寶藏巖由於位屬水源區,並且是進出台北的地理要衝,軍方因此重兵鎮守,管制一般民眾進出。而在軍方的默許下,廟宇後方的山坡地上逐漸形成低收入軍人違法興建的眷村聚落。
1970年代後,工商業發展帶動了大批中南部城鄉移民潮,加上原本駐守此地的部隊陸續撤離,使得房租低廉的寶藏巖陸續遷入新住戶。此外,老兵的現實處境也使他們娶進了來自印尼、韓國、大陸等地的外籍新娘,加上台大、師大等校莘莘學子的住屋需求,都使得寶藏巖這個沿著山坡興建的違建聚落,人口組成逐漸複雜起來。
站在寶藏巖高處的斑駁房舍前,不遠處就是車水馬龍的環河快速道路,咫尺之隔,彷彿兩個世界。
自力造屋
就法論法,戰後逐漸形成的寶藏巖聚落是不折不扣的「違建」,但由於軍方默許,加上地屬偏僻,沒有取締上的急迫性,於是就在鬧市熙來攘往中,身處環河快速道路環伺下,逐漸形成今天的寶藏巖風貌。
淡江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康旻杰表示,近年來許多學者開始改用「自力造屋」一詞形容「違建」,因為經濟條件不好的違建戶,大多是在公部門政策無法滿足他們的居住需求、又無力購買或租賃房舍的情況下,被迫在有限的空間裡妥協,並善用自己的勞動、資源與巧思,來蓋自己的「家」。
走在寶藏巖裡,很難不發現那種限制下產生的庶民智慧。隨處撿來的木材、瓦片、紅磚、鐵皮、塑膠或厚紙板,都能成為自力造屋的素材;新店溪上游漂流來的佛像,用木條與紙張簡單陳設後,就是一座克難的露天土地公廟;寶藏巖入口處,只見一整排的老舊信箱,上面號碼皆為29號,但有之1、之2、之3……,一直到100多。這是由於以前違建戶大多沒有門牌,加上聚落地形複雜,只得共用門牌號碼,並集中設置信箱方便郵差投遞;在綿密交織的聚落裡,家戶間的生活領域大量重疊,公共與私人空間界線模糊,代表聚落居民為了克服物質困境所發展出的特殊人際網絡。
康旻杰認為寶藏巖就像個自然生態系,倚山臨河雜亂野生,卻具有強悍堅毅的生命力,五十多年來在都市開發的夾縫裡求生存。但在1980年寶藏巖一帶被劃為公園用地後,這個弱勢者棲息的聚落,便面臨隨時被拆除的危機。
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寶藏巖寺」,是聚落名稱的由來。
從拆除到保存
1997年台北市政府在拆除14、15號公園違建作業中,由於未妥善安置眷村老人,引發輿論批評,連帶迫使市府暫緩拆除寶藏巖的計畫。主張聚落保存的台大城鄉所師生此時積極介入,希望遊說行政部門依《文化資產保存法》將寶藏巖指定為「歷史建築」,讓這群弱勢住戶無須遷離原址,並可維持當地原有的特殊風貌和人際網絡。
在以往的觀念裡,違建總被視為不光彩的「都市之瘤」,常在公權力介入下被拆除改建為公園。寶藏巖由於位置偏僻,蓋公園的公共效益不大,加上台灣同類型的眷村違建已越來越少,社運團體因此主張寶藏巖具有歷史文化價值,並且用引進藝術作為手段,希望達到原址保留、居民不需遷離的目標。2004年台北市政府同意指定此地為「歷史建築」,寶藏巖朝結合「弱勢聚落」與「藝術村」的目標又前進了一步。
康旻杰認為寶藏巖就像都市發展的一面鏡子,「映照出在開發至上的觀念裡,常被我們遺忘或忽略的弱勢生存權。」但為何要選擇用藝術來介入這個社區?寶藏巖與藝術間,又有什麼樣的可能性?
藝術之外,寶藏巖也開始有年輕氣息。圖為聚落裡名為「 窩」的飲料店。
藝術行動者
事實上在城鄉所主張藝術介入社區前,寶藏巖早已是不少電影的拍攝場景。舉凡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徐小明的《少年耶,安啦!》、蔡揚名的《大頭仔》、林清介的《汪洋中的一條船》、瞿友寧的《殺人計畫》,甚至日本導演三池崇史的《雨狗》等片,以及無數的音樂錄影帶,都曾在寶藏巖取景拍攝。
在這些導演的鏡頭裡,寶藏巖一帶常是主角亡命天涯、漂泊浪蕩、遊走邊緣的「背景」。主張聚落保存的社運團體則希望未來在此發生的藝術活動裡,寶藏巖得以躍升「前景」,成為主角。
目前受市政府文化局委託,在寶藏巖負責營運的是「中華民國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OURS)的寶藏巖工作室。在此任職多年的社區工作者林芳正表示,希望進駐寶藏巖的藝術工作者不只是單純的「藝術家」,更可以是實際融入在地脈絡、具有行動力,並對藝術改造環境、鼓勵民眾參與具有熱忱的「藝術行動者」(artivists)。
2003年以來,OURS在寶藏巖推動了一系列的藝術行動計畫。其中芬蘭藝術家Marco Casagrande在觀察過去被拆毀的房舍遺跡後,決定以手工方式在廢墟立面上興建木階梯,讓山坡上的住戶得以方便進出。他並且在被拆除的房舍遺跡處開墾菜園,鼓勵當地住戶種植作物,以廢墟中堅毅成長的生命,象徵這個社區不屈不撓、尋求新生的精神。菜園裡的作物五花八門,南部來的住戶會種植家鄉菜苗,東南亞外籍新娘則依其成長經驗,培育防止蚊蟲的香茅,反映了此處複雜多元的族群生態。
複雜的族群生態也反映在社區裡的南腔北調裡。聲音藝術家羅頌策因此在社區中設置了8支隱藏式麥克風,讓收錄於山林、步道、工作室、靈骨塔等地的聲響,能即時匯集於社區廣場前的8根大水管裡,仔細聆聽其中,不時傳來的人聲、風聲與麻將聲,都代表了寶藏巖特殊的「聲音風景」。
OURS試圖建立的還有駐村藝術家制度。其中攝影家葉偉立自2004年2月起,持續在聚落裡開設「寶藏巖泡茶照相館」。他的工作室隨時大門敞開,歡迎民眾入內喝茶,若有意願還可到攝影棚裡免費拍攝肖像照,藉著讓工作室變成一種聊天喝茶的半公共空間,葉偉立希望能用影像紀錄寶藏巖的故事。
藝術家吳語心將寶藏巖空屋中撿來的舊衣匯集整理,做為作品《垃圾》的創作素材。
生活藝術
對於藝術與社區的關係,人們常有許多浪漫的想像。但寶藏巖由於居民組成複雜,缺乏一般聚落的同質性,因此當藝術進入社區時,所產生的迴響也就不若傳統社區營造那麼熱絡。
進駐最久的藝術家葉偉立便說,寶藏巖的住戶由於貧窮,加上多年來處於「家園即將被拆」的危機裡,物質與心理上都缺乏穩定感,「自然不會有太多閒暇理會這些意圖改造社區的藝術活動。」
對於藝術與社區間的距離,同時也是OURS常務理事的康旻杰則抱著較為樂觀的看法。他認為藝術本來就是一種「批判的距離」,創作者應該用自己的角度去觀察詮釋,不必然一定要服務社區居民,也不必要求社區居民都從事創作,「只要雙方鄰居當久了,藝術的公共性格自然就會展現出來,不用刻意。」
在第一線進行社區工作的林芳正則說,傳統上人們不是把藝術當成地方產業的一環,就是把藝術家當成社區的資源提供者,但寶藏巖由於人口老化,非但發展不出具有產業價值的藝術活動,複雜多樣的人口組成,加上貧窮的現實壓力,也使得藝術資源被帶進社區時,無法產生太大迴響,「每項活動參加人數大多不超過20人。」
林芳正認為藝術若要在寶藏巖生根,藝術家與居民必須先學習共同相處,在生活裡互相瞭解並尊重對方後,才可能激盪出創作能量。而近年來不斷投入寶藏巖的藝術活動,大部分居民雖然反應冷淡,但已經多少在聚落裡引起微妙的迴響。
例如Marco Casagrande在當地以藝術行動的方式興建木梯時,就啟發了聚落裡做木工的居民動手參與,這位居民不但自力搭造更高處的階梯,並在階梯間興建出休憩眺望的公共平台供社區使用;而葉偉立的鄰居裡,有一位在伊甸基金會學畫的殘障青年林木山,原本由於經濟因素暫停學畫,但在藝術家進駐寶藏巖後,耳濡目染的他決定重拾畫筆創作,並於日前舉辦首次畫展。
林芳正認為寶藏巖的藝術,應該是在生活中發生,而不是學院派的象牙塔創作。事實上當地許多居民由於環境限制,使得他們歷練出一雙靈巧的手,「那些修鞋、砌磚、木工、蓋房子、種菜的技能,現在會的人越來越少,應該也被當成一種廣義的藝術,」林芳正說。
今年底待在聚落將滿3年的葉偉立說,經過這麼久的生活,總算覺得自己算是寶藏巖的insider。目前他正進行兩個創作計畫,一是與藝術家吳語心合作,用當地空屋裡撿拾來的居民舊衣物,創作系列作品《垃圾》,藉著這些被拋棄、遺忘的私人物品,延伸出對弱勢者生存處境的反省與思考;二是因應今年6月後,台北市政府將對寶藏巖進行整修,由於這是寶藏巖未來發展的重要轉捩點,許多住戶或將離開此地,葉偉立因此與當地社區協會合作,進行名為《畢業紀念冊》的計劃,先徵集住戶收藏的寶藏巖老照片,再帶他們去照片中的地點重拍一張新照片,藉著新舊影像的並置與對話,來完成這項藝術家與社區民眾的集體創作。
不少年輕人相中寶藏巖的古舊氣氛,紛紛到此拍照取景。
共生藝術村
寶藏巖聚落由於原屬違建,許多建築斑駁嚴重、安全堪慮,為了符合現行建築法規,2006年下半年起市政府將對聚落進行整修及結構補強。在這段期間裡,原住戶可選擇領取補償金後離開,或住進臨時組合屋,待2008年寶藏巖整修完成後,再以承租者的身份重返聚落。
但當地多樣的居民組成、複雜的補償方案,加上長達2年的整修期,使得OURS對即將開始的安置作業能否順利進行,並沒有十足把握。
在OURS與文化局的規劃裡,未來的「寶藏巖共生藝術村」藍圖,將包括弱勢族群居住的「寶藏家園」、用藝術活動參與社區的「藝術行動者駐村」、平價提供各國學子租住的「國際青年旅社」,以及結合當地濕地環境與聚落特色的「生態建築與環境學習」4個方向。
康旻杰表示,藝術村以「共生」為名,是希望未來長期待在此處的弱勢居民、駐村藝術家,及青年旅社的租客間,彼此能互相尊重,「藉著共同生活,將彼此的界線逐漸消融掉。」林芳正也強調,即便寶藏巖轉型為藝術村,仍然會以弱勢居民為聚落主體,至少佔40戶以上。駐村藝術家與青年旅社的房舍則各佔20戶左右,「不能讓藝術反客為主,改變寶藏巖原有的弱勢聚落性質。」
台灣過去的藝術村,多是公家單位讓出空房舍後,讓創作者在其間獨立創作,不過藝術家卻常和周遭脈絡缺乏互動。未來的寶藏巖裡,非但藝術家必須學習與居民相處,居民也要適應藝術「進駐」聚落的現實狀態,「畢竟,寶藏巖是用藝術的名義,才得以保存下來,」康旻杰說。
走到聚落的最高處,一排視野極好的斑駁房舍裡,只剩祖籍江西的退伍老兵王先生孤單地在此居住,「附近鄰居不是死了,就是回老家了!」現年82歲的他,定居在這城市邊緣的高處已超過30年。看盡多年來山下傳來的拆除與保存論戰,王老先生說他「完全不在乎什麼藝術不藝術的玩意兒」,只希望這次能做個徹底解決,「讓我們有個最後的棲身處。」
三百多年前,王老先生腳下的新店溪帶來了蓋廟的漢人,之後日本人、老兵、城鄉移民、外籍新娘、窮學生,以及藝術家們,一個接一個成為這個聚落的新成員。寶藏巖的故事未來要怎麼寫,所有的人都在看著。
寶藏巖居民善用生活空間,屋外走道就是公共花圃。
當地住家多屬違建沒有門牌,聚落入口因此設有居民共用同一門號的信箱。
社區每週舉辦露天電影院活動,凝聚居民情感。
藝術家羅頌策設計的大水管裡,可以聽到寶藏巖聚落裡的「聲音風景」。
位於公館小觀音山麓,夜空下的寶藏巖聚落燈火通明。
位於公館小觀音山麓,夜空下的寶藏巖聚落燈火通明。
寶藏巖居民以外省老兵為主,大多數已定居二十年以上,生活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