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商赴國外投資、創業,總要在犧牲家庭或孩子教育的兩難間痛苦抉擇。若要一家團聚,就得讓孩子在當地念國際學校,接受西式教育;要顧全孩子的中文教育,就得「根留台灣」,一家人分居兩地。
雅加達台北學校為印尼台商找到了「兩全其美」的出路。
清晨六點不到,住在當格朗榮工處營區的孩子們,睡眼惺忪地被送上九人座的「上學車」。儘管一路上車聲隆隆,車內卻鴉雀無聲,孩子們東倒西歪地繼續著未完的美夢,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的上學車程,的確夠他們再睡一場回籠覺。
從當格朗到雅加達台北學校距離七、八十公里,幾乎等於是每天由新竹到台北上學。不僅路途遠,還要飽受塞車之累,其辛苦可想而知。而家長之所以捨近求遠,並非送孩子到明星學校或貴族學校,而是送進印尼唯一的一所中文學校——雅加達台北學校。
在一個禁止華文的國度創辦中文學校,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根據估計,印尼的華裔人口高達一千萬人,曾經有一千兩百多所華文學校。但自從一九六五年,中共支持印尼共產黨革命失敗後,印尼政府開始排華,下令關閉所有華校,遣返華僑,不願返回僑鄉的華人則必須歸化印尼籍。從此,華文在印尼成為絕響;「華僑」也消聲匿跡了。
印尼台灣工商聯誼會理事長方文表示,十四年前剛到印尼投資時連中文都看不到,辦中文學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今,這個想都不敢想的事得以實現,完全是拜台灣經濟力之賜。隨著台商在印尼投資金額與日俱增,印尼政府也開始重視台資。方文指出,台商在印尼投資四十億美金的事實,是最有力的說帖。
一九九一年,台商在印尼的投資額超過十億美元,躍居外資的第一位。當年五月,印尼文教部核准設立中文學校,以「接納台灣投資人之子女就學」。
雅加達台北學校得以創辦,駐印尼台北經貿代表處及「印尼台灣工商聯誼會」是缺一不可的功臣。
從一九八九年起,前駐印尼代表鄭文華就不斷與印尼外交部、工業部、文教部等各政府單位溝通,極力爭取設立中文學校,終於在一九九一年五月獲准。
方文指出,當時因恐受到中共與印尼復交的影響,五月廿三日批准下來,雅加達台北學校在九月二日就正式開學。
短短三個月內學校從無到有,過程中有許多人的努力及奉獻。雅加達台北學校董事方文回憶創校之初不禁笑道:「從校長到老師,都沒有薪水,全部由台商及台商眷屬擔任!」就這樣,學校在借來的臨時教室慘澹經營了一年。
在此同時,學校也積極向各界募集建校基金。台商是當時募款的第一優先對象,其次是在印尼有投資的台灣大企業,部分印尼華商也響應樂捐。鋼筋有人捐、廁所設備有人捐,就連校地也有人「熱情贊助」。
台北學校座落於「椰風新城」,佔地六千零卅五平方公尺。地主是印尼籍的華裔梁世禎、梁世文兄弟。他們以象徵性的租金(十年約新台幣十二元)把土地提供給台北學校作為校地。建校期間,還免費提供四家店面充當臨時教室。
梁氏昆仲的父親梁錫佑,當年是一位熱心公益的僑領。梁世文表示,提供土地給台北學校是出於「稟承父親發揚中華文化的心」。自己的孩子不能念台北學校,梁世文雖然感到遺憾,但他表示:「很慶幸台灣子弟有中文學校可以念。」
由於印尼政府嚴格限制台北學校的招生對象,僅限於「來自台灣之國民子女」。換句話說,只有持中華民國護照者,才可以進入台北學校就讀。新加坡、香港、或是已入印尼籍的華裔子弟,都不得其門而入。
常有家長跑來拜託周憲明,有次十幾個家長擠進校長辦公室對他說:「只要開價,我們都做得到!」對於他們,周憲明只能說抱歉,「這個學校得來不易,我們不能違反規定,害學校停辦」,周憲明無奈地說。
除了招生對象,台北學校的教學內容也與一般僑校不同。
多數地主國對於當地華文學校的教材及上課時數有所限制;台北學校的教材、學制則完全比照台灣。
目前這種性質的台北學校只有三所,分別在馬來西亞的檳城、吉隆坡,及印尼的雅加達。
雅加達台北學校實施所謂「三語教學」,意即除了教育部規定的教材外,台北學校自幼稚園起開始教授英文,自小學四年級起,再加入印尼文教學。
校長周憲明表示,以前沒有中文學校,家長只好把孩子送進以英文教學的國際學校接受西式教育。「那是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他指出,西式教育無法與本國教育銜接,一旦「放洋」就得一路放洋到底。如今有台北學校,孩子在此接受教育,兼具中文基礎與外文能力,既可銜接台灣的教育,也可選擇留學,真箇是「進可攻、退可守」。
雅加達台北學校創校兩年多,目前從幼稚園到初中,共有學生二○六人,專任教師廿一名。教師與學生人數一比九,跟台灣的一比三十比起來,學生受到的「關照」較多。
然而,小班制固然較能照顧到每一個學生,但老師的壓力卻未必因此減輕。
在台灣有十二年國中教學經驗的二年級導師林雅瓊表示:「在這裡教書是台灣的三倍辛苦」,她解釋:「這裏的家長們都很空閒,每天盯得很緊,老師的壓力好大!」
台灣雙薪家庭的比例較高,在印尼正好相反,母親幾乎都是全職照顧家庭,如此一來,「參與」學校活動、「監督」學校教學的機會也大大增加。
遠道來上台北學校的學生不少,有些親自接送孩子上下學的媽媽,以逛百貨公司、到附近朋友家學做菜、串門子來打發時間。有些則乾脆待在學校裡等孩子下課。
在西爪哇塞朗自成一個社區的永吉紙業公司,自備二十人座的「上學車」送員工子弟上學。兩個孩子就讀台北學校的黃媽媽,已任勞任怨地當了一年多的隨車義工媽媽。一趟路這麼遠來到學校,中間空檔不可能回家,「還好學校收留我」,黃媽媽表示,學校讓她在圖書館擔任義工,免除她沒有地方可去的苦惱。
由於印尼海關明文規定:「毒品、華文報刊不准進入」,可知印尼中文資訊的缺乏。雅加達台北學校的圖書館有中文書籍三千三百多冊,號稱是全印尼中文書籍藏書最豐富的地方。圖書館裡的藏書大部分是印尼僑委會捐贈的,也有一部分是學生家長所捐。
在嚴禁中文的印尼,中文資訊相當寶貴。以榮工處營區為例,一週前的報紙叫「新報」,一份中文報傳閱好幾家是常有的事。
也許是因為資訊缺乏,文化刺激不足,這裡的孩子看起來不似台灣的孩子那麼「機伶」。初中部導師王妙色則表示:「這裡沒有逛街、打電動、偶像崇拜的環境,生活非常單純,孩子不容易學壞。」
有人以為:雅加達台北學校遠離台北,可以擺脫許多干預、包袱,放手去辦一個不同的學校。
事實上,雅加達台北學校非但沒有脫離國內的教育模式,甚至比台灣還要「台灣」。
校長周憲明指出,在學生有朝一日可能回台灣考高中、考大學的壓力下,學校、家長一切都以國內教育為依歸。
家長王希博觀察、考慮了兩年多,最近才放心把女兒帶來印尼念台北學校。他表示,印尼是個好地方,空氣好、生活環境也不錯,唯一叫人擔心的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們客居於此,總有一天要回台灣,孩子的教育是否能銜接?有沒有競爭能力?是我們心頭最大的壓力。」
雖然校長周憲明在家長大會中充滿信心地對家長表示:「我們不會輸給台北的學校」,但似乎無法完全消除家長心中的疑慮。一位憂心忡忡的母親乾脆建議學校:拿國內的試卷來考考看,校長當場允諾。可以想見,不久之後,雅加達台北學校不僅跟台灣同步教學,也同步考試。
台北學校不僅解決台商子弟的教育問題,在異國他鄉,它還兼具「大家庭」的功能。
榮工處當格朗施工處主任黃植生表示,過去台商各做各的、缺乏凝聚力,台北學校成立後,大家一起參與,開始以學校為中心點,形成一股凝聚的力量。
黃植生指出,駐雅加達經貿代表處,只有雙十節才號召大家聚會。現在台北學校經常有活動,每次辦活動,動輒八百、一千人參加。
小學部導師林雅瓊也感受深刻,「我們班上的家長原先都互不相識,現在大家不僅認識,星期六、日還會聚在一起打球。」
這股力量也相當受到當地財團的重視。校長周憲明指出,目前已經有五、六個財團,願意將土地以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市價,優惠賣給學校。原因是,學校所在地,不僅可以提高社區形象,台商也會以此為聚集中心,進而吸引許多家庭遷移到該社區。
如果問家長,對雅加達台北學校有什麼不滿意?幾乎每一位家長的回答都是:「學費太貴!」
周校長表示,學費居高不下的原因,主要是學生人數少、成本相對提高。
目前台北學校一個學生一年的學雜費大約是美金三千元左右。相較於國內公立學校小學免費、中學僅收雜費一千多新台幣;私立中小學每年二、三萬元的費用,雅加達台北學校的費用實在驚人。
跟雅加達地區其他國際學校相比,除美國學校每年八千五到九千五美金的高學費,台北學校望塵莫及外,台北學校的學費比日本學校(一千美金),韓國(美金兩千四)、法國學校(美金兩千六)都高。
也許有人以為,台商等於是「有錢人」,多負擔一點學費不算什麼。但事實不盡然,周憲明表示,以台北學校目前的家庭為例,一百四十三個家庭中,自行創業的只有廿三%,其餘多是應聘到印尼工作的管理、技術人員。永吉紙業公司擔任總經理的黃家鴻就自嘲地說:「我們不是台商,是台工!」。
即使是自行創業的「台商」,由於在印尼投資得較晚,也多還在草創階段。根據周憲明的估計,目前台北學校的家長,真正稱得上是「有錢的台商」只有五到十家。
目前海外的華文學校歸僑委會輔導,被視為「海外私立華校」的雅加達台北學校也不例外。對於這樣的定位,學校或家長都覺得有點曖昧。
「我們不是僑,我們的家在台灣,在印尼只是過客!」一位應聘到印尼工作的家長表示,他只是到印尼來工作而不是移民,既無法取得僑居證,將來子弟回國參加考試辦法,也還妾身未明。
對於以上的質疑,僑委會主任秘書趙林分別提出說明,根據技術合作條例規定:華僑,指僑居中華民國領域外,具有中華民國國籍之人。換句話說,除了保有中華民國國籍外,還必須取得當地的永久居留權。
對於旅居泰國、馬來西亞、印尼等不發予永久居留權國家的海外國人,政府已經修改法令,只要可以提出長期居留證明,就理當被視為「華僑」。
既是華僑,子弟自然就具有僑生身分。趙林表示,「台北學校」的學生,只要合乎在僑居地住滿八年的條件,就可參加僑生入學考試,享受優惠。
學校對於「僑校」的定位也不滿意。周憲明表示,台北學校與一般僑校不同,它是一所為在海外中華民國國民設的學校。
憲法規定:「國民有受教育的義務和權利」,台北學校校長周憲明認為,政府大力推動南向政策,但沒有為台商解決教育上的問題,其實是「違憲」的。
多數家長也認為雅加達台北學校應朝「義務教育」的方向發展。所謂「義務教育」,意即希望台北學校可以成為公立學校,在師資、學費方面得以享受與國內公立學校同等的優惠。雅加達台北學校董事方文指出:「政府要我們根留台灣,如果沒有義務教育,如果下一代連中文都不會,如何根留台灣?」
對於這樣的訴求,趙林表示於法無據。「沒有任何國家到人家的管轄區裡去設公立學校,更何況我國與印尼並無正式邦交」,趙林指出,美、日等國的僑校,雖然政府給予補助,但仍是私立學校。
「事實上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去支援台北學校」,趙林指出,全球海外華文學校有三千八百多所。對於部分的華校,僑委會每年提供二、三百到一、二千元美金的補助,須要國文教材者,僑委會也免費提供。
相較之下,雅加達台北學校的「待遇」算是非常優厚。不僅已獲得約六十七萬美元的經費補助,全校教材都由僑委會免費供應。
由於台北學校屬於私立學校,補助經費又遠超過其他華文學校,僑委會認為有必要製定法令來規範,以免有濫用經費或圖利私人之嫌。趙林指出,目前僑委會已經委託專人研究規劃相關法令中。
雖然,台北學校的定位目前仍有爭議,但這樣的興學模式已獲得肯定。僑委會主任秘書趙林表示,僑委會正嘗試將「台北學校」的模式,推展到蘇比克灣、美、加及其他僑社。
台北學校的設立,為政府的南向政策預先鋪了路。南向政策成功與否姑且不論,可以肯定的是,「未來,台北學校這一群經過雙重文化薰陶的國民,將是國家發展國際化的重要資源!」校長周憲明肯定地說。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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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媒體來訪,請攝影師為全校師生拍張合影留念。以手掩面不是他們的招牌動作,只是因為陽光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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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三層樓的建築,便是印尼唯一的一所中文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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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加達台北學校從幼稚園開始教英文,上課時打破年級的限制,以程度高低來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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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遠道而來的學生可以提早回家,學校取消午休,中午學生只有四十分鐘的用餐休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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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課桌椅都是熱心人士捐贈的,為了合乎學生的身高,該校的椅子共有七種高矮不等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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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學校現有幼稚園學生五十多名,由於人數不多,才藝比賽時,每個小朋友都有上台表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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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尼有些家庭會請「護士」回家專任小孩的褓母,由護士、佣人、或司機接送孩子,也是雅加達台北學校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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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星期日放假,學校把幼稚園學生的枕頭、被子拿出來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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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格朗的榮工處營區,工程做到哪裡,家就搬到哪裡。雖然如同「遊牧民族」,但生活在營區裡的孩子,比較不會孤單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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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附設的學生宿舍已額滿,兩個家住泗水的兄弟(右一、右二)只好住進校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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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吉紙業公司員工共有十八個孩子就讀台北學校,圖為該公司專門接送孩子的「上學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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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加達台北學校座落「椰風新城」社區,四周僅以鐵絲圍繞,與周圍住家幾乎沒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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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提供校地的華裔梁世文,移居印尼已五代,卻還能說華語。圖為梁氏夫婦與校長周憲明合影。
這棟三層樓的建築,便是印尼唯一的一所中文學校。(張良綱)
雅加達台北學校從幼稚園開始教英文,上課時打破年級的限制,以程度高低來分班。(張良綱)
為了讓遠道而來的學生可以提早回家,學校取消午休,中午學生只有四十分鐘的用餐休息時間。(張良綱)
學校的課桌椅都是熱心人士捐贈的,為了合乎學生的身高,該校的椅子共有七種高矮不等的尺寸。
台北學校現有幼稚園學生五十多名,由於人數不多,才藝比賽時,每個小朋友都有上台表演的機會。(張良綱)
在印尼有些家庭會請「護士」回家專任小孩的保母,由護士、佣人、或司機接送孩子,也是雅加達台北學校的一大特色。(張良綱)
趁著星期日放假,學校把幼稚園學生的枕頭、被子拿出來曬太陽。
當格朗的榮工處營區,工程做到哪裏,家就搬到哪裏。雖然如同「遊牧民族」,但生活在營區裏的孩子,比較不會孤單寂寞。
學校附設的學生宿舍已額滿,兩個家住泗水的兄弟(右一、右二)只好住進校長家。(張良綱)
永吉紙業公司員工共有十八個孩子就讀台北學校,圖為該公司專門接送孩子的「上學車」。
雅加達台北學校座落「椰風新城」社區,四周僅以鐵絲圍繞,與周圍住家幾乎沒有距離。(張良綱)
熱心提供校地的華裔梁世文,移居印尼已五代,卻還能說華語。圖為梁氏夫婦與校長周憲明合影。(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