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不再只是個國際買主才駐足停留的經貿舞台。
有愈來愈多的文化、藝術、政治、科技界人士,來此提供資訊,交換經驗。
為了讓他們的智慧精華,也能為其專業領域之外的讀者分享,本刊特別開闢「有客自遠方來」專欄,不定期地報導這些國際友人與台灣的互動。上期我們專訪了大英藝術委員會秘書長,這期介紹的是捷克文化資產研究所所長。
文化資產保存法屆滿十年之後,目前主管古蹟保存的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又向前跨出一大步——籌設一個專責古蹟保存與修復、理論與實務並重的「文化資產研究所」,並將這個預算在十億元以上的機構,列入「六年國建」計畫。
為了向國際經驗借鏡,並開拓未來的國際合作與資訊交流,文建會自東歐邀來捷克的國家文化資產研究所所長,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存雅典衛城專家團成員之一的施密克博士,來台作密集的研討會與田野調查。
在石構材保存技術上極具國際學術地位,亦對木構材保存、建築物與繪畫的破壞分析有深入研究的施密克,曾在一九八八年被國際紀念物保護協會(ICOMOS)選為世界十七位傑出保存文化資產人士之一。這次來台,他接受本刊編輯訪問,暢談世界文化資產保存的觀念、捷克的古蹟保存經驗,及走訪此地古蹟的印象。
以下便是專訪的記錄整理。
現代歷史事件中的關鍵所在與紀錄,就是明天的古蹟。圖為「絲絨革命」後,捷克民眾在廣場上紀念「布拉格之春」的犧牲者。(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問:有人說全世界的古蹟在這半世紀來,因經濟發展而遭到很大破壞。台灣就是一個例子,甚至西歐也難倖免;倒是東歐的布拉格與布達佩斯(編按:分別為捷克與匈牙利首都)在經濟成長停滯下,成為全世界最美的城市。您同意這樣的看法嗎?
答:我要回答你的可能有點離題。以我自己的國家為例,捷克在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下長達三百年,直到上個世紀,捷克的民族自尊重新萌芽,開始尋求獨立。這使得一般老百姓對古蹟產生普遍的認同,因為大家理解到,要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不只是國土獨立、主權獨立,文化也要能獨立。而古蹟,正是文化的具體表徵。在這樣的民族自覺下,一般大眾對文化資產都非常重視,甚至人人出錢出力,在布拉格興建了我們的國家博物館與劇院。從這個時候開始,重視古蹟就是捷克的全民共識。
鹿港龍山寺素樸古雅,有國際級古蹟的架勢。(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正面回答你的問題,我認為在共黨統治下,經濟窘境並不能防止古蹟遭到大規模破壞;這有點像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過去四十年所發生的毀敗,在捷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所有一般的小型古蹟,像小教堂、小古堡,我不能說遭到摧毀,但確實沒能好好保存。幸而人民對此一直很警覺,甚至與政府對抗。特別是教堂,大家願意自己出錢來維修。所以我認為,捷克古蹟保存的成功,很大一部分因素來自老百姓的態度。
當然,西方學者所言也有一些道理。在我們國家,共產制度帶來的唯一好處是,二次大戰後,再也沒有大型的現代建築在都市中冒出,這卻發生於所有西方國家。過去四十年的經驗,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我們的優勢,因為我們知道要如何為理想奮鬥。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們有足夠的經濟條件,捷克會成為世界上的古蹟天堂。
古廟中常駐著南管樂團,使古蹟有了活潑潑的生命力。圖為薪傳獎得主王昆山與施密克合影。(閻亞寧提供)(閻亞寧提供)
問:您在台灣這幾天除了主持密集的研討會,也到台北、鹿港等地看過一些古蹟,能否請您以豐富的古蹟維修經驗,為我們做個「診斷」?
答:首先我得聲明,目前為止我在此地看過的古蹟還十分有限,因此並不適合現在就做一個概括性的結論。不過經由我所看到,以及我和本地學者專家所談到的,倒是可以說說我的一些印象。
我覺得台灣目前缺乏一個真正專責的研究機構,由全方位角度來思考、指導此地的古蹟保存——從一開始決定何者應列為古蹟,到技術上該如何保存、修復。這是一個全面且複雜的領域,因為古蹟保存是一種科際整合的工作,需要一個研究中心來做各種科學、人才、資訊及國際合作的整合。
舉個例子,林家花園顯然就沒有對其周遭環境做過完整的規劃。在那麼美的庭園牆外,竟然矗立著醜陋的現代大樓,這對古蹟整體景觀已經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同樣的,在我所看到的一些細部結構中,似乎工匠們對修護古蹟的知識也可以再加強。這方面沒有專門學校或特殊訓練課程,可能是台灣古蹟保存上的另一個問題;如果有,一些錯誤應該是可以避免的。
經濟發展與古蹟維護常難兩全,林家花園的亭台樓閣之後,竟是凌亂的現代公寓後窗。(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我還要說的是,我覺得此間缺乏國際間的合作與交流。例如古蹟保存的最新技術,以及重要的國際合作計畫。
現在我知道,這是因為台灣特殊的國際社會地位,限制了你們參加這類國際組織的機會。但是依我的想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其他類似的非官方機構目的不在政治,它們主要的責任在保護人類文化資產;而你無法把這世界依政治體系分成兩半,因為世界的文化資產只有一個。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這些機構沒什麼道理拒絕台灣成為其中一份子。
當然我也有一些十分驚豔的經驗。像鹿港的龍山寺,就可以列入世界級古蹟,其建築品質、內部環境、原始建材都保存得相當好,尤其還有薪傳獎得主王崑山的南管聚英社附在裡面,使得古廟更有生命力,我非常喜歡。
建立工匠的訓練系統問:能否請您告訴我們一些捷克古蹟保存現況,特別是這方面的教育體系?
問:捷克對古蹟的保存自十九世紀中葉開始,至今已制度化地進行了一百多年。目前,列在文化資產研究所名單下的可移動古物如畫作、雕像超過三百萬個,不可動紀念物如城堡、教室超過卅萬處;包括布拉格在內的四座城市還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古蹟名單。
教育方面,在捷克,就連最低階的工匠都必須通過一些特殊的訓練課程。因為古蹟上的木材,絕對不同於現代的木材,這些都需要學習。此外,我們也有好幾所中學程度的技職學校,針對各種不同材質開設課程。例如有一所織品學校,教導學生如何修補各種紡織品;陶瓷學校、玻璃學校也一樣。還有些高階的古蹟修復技師是大學畢業的。我們有純藝術與應用藝術的學院,純藝術的專長在繪畫與雕塑;應用藝術則針對石材、金屬、家具、工藝品……等範疇作研究。我想捷克的古蹟保存之所以能夠成功,也得歸功於這樣一套教育系統。
讓科技與古物相遇問:台灣正在籌設一個文化資產研究中心。據您了解,在捷克或其他國家,像這樣的機構需要多少專家?那些範疇的專家會被延聘?
答:一般我所了解的這類機構,專家人員約在一百到一百五十人之間。其中一定要包括本科為藝術史、歷史、建築等方面,而且對古蹟保存素有鑽研的人才。此外,還需要有科學家,像化學、物理、生物、微生物學家等。由他們來鑑定各種材質、年代、現狀、衰敗的原因及程度。唯有完全掌握了這些狀況,才能研究出最適合的技術來挽救受損古物。
舉例來說,世界紀念物基金會(World Monument Fund)於一九八七年,呼籲世界共同拯救復活島上大洋洲文化的代表作品Moai石像;因為在海水、結晶鹽、風化等因素影響下,以火山岩為主材質的石像已遭到嚴重破壞。為此,該基金會甚至與國際紀念物保護修復研究中心(ICCROM)聯合舉辦了古蹟保存的競賽活動。我與一位日本的古蹟專家西浦忠輝聯合提出以放射性氪86掃描的方法,使輻射氪進入石頭的結晶格子,並使其表面輻射化。這一方面有助於石像抗蝕;一方面作為受蝕程度的檢測指標,因為當石材結晶格子受腐蝕破壞時,輻射化的原子將回復氣態,並消失其輻射性。
「文武」雙全鐵三角不管是從人文的角度,或是科技的角度,在古蹟保存上這兩者都不可偏廢,而且需要緊密合作,再加上實際動手的維修工匠,形成一個鐵三角。
至於各種人才的比例,則要視情況而定。如果這個研究機構主要是保存古蹟,裁定那些應列為古蹟,或制訂相關法令,那麼機構中就可以有比較多的歷史、藝術史……專家;如果偏重古蹟的實際維修,就應將較多資源用來建立各種實驗室。
問:您提到復活島石像的例子令我十分感興趣,因為台灣除了漢人,也有許多山地同胞,而且根據考古學者研究發現,台灣是這支南島語系民族最早的根據地。您認為台灣的一些古蹟有可能被評為「人類共同文化遺產」嗎?成為這樣的古蹟,需要那些條件?
古蹟「年輕」化答:成為一個古蹟,需要評定的因素包括其藝術價值、歷史價值、技術價值,以及它對這個國家的價值。因為古蹟是這個國家成長過程中留下的「腳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不認為只有古代的紀念物才算是「人類文化資產」。所以現在,人類第一次向太空發射衛星的紀錄已經被列為「古蹟」,而這只有四十多年歷史;同樣的,每一個國家都有一些對它自己非常重要的地方,從新的眼光來看,它就應該被列為紀念物而加以保存。例如在捷克,三年前「絲絨革命」(編按:捷克的不流血政變,從此共黨失勢下台)發生時,那些學生與警察曾經對峙的地方,已成為我國近代史中,一個最重要的關鍵所在地。
當然我不應該以捷克的標準為標準,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這些地方,也列入世界重要文化資產;但以台灣的情況而言,這裡有豐富的歷史,而且顯然有一些重要的人類資產,我認為十分值得像雅典衛城、埃及金字塔,或麻六甲古城一樣,收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名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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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古蹟修復專家施密克認為,是全民共識及共產制度下的經濟窘境,使布拉格逃過現代大樓的入侵,成為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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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歷史事件中的關鍵所在與紀錄,就是明天的古蹟。圖為「絲絨革命」後,捷克民眾在廣場上紀念「布拉格之春」的犧牲者。(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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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港龍山寺素樸古雅,有國際級古蹟的架勢。(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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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廟中常駐著南管樂團,使古蹟有了活潑潑的生命力。圖為薪傳獎得主王崑山與施密克合影。(閻亞寧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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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發展與古蹟維護常難兩全,林家花園的亭台樓閣之後,竟是凌亂的現代公寓後窗。(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