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上說:「你們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子,就算叫這山移到那裡,也沒有不成的。」因為植物種子雖小,卻能成長為華蓋滿佈的大樹。若將這句話擺在台灣,最適合以「檜木」為證,小小的檜木種子,正是台灣「神木」的源頭,從○.三公分的毬果內,芝麻般的種子,長成四十公尺高的參天巨木。紅檜見證了台灣島從板塊擠壓誕生後,地體由破碎而逐漸穩定的過程,也見證了一頁台灣林業發展的滄桑史。
台灣現代文明最晚染指的竹東秀巒村,曾以黑暗部落聞名。深入部落鎮西堡後山,地面草叢匍匐、灌木密生、落葉蓋地,濕滑難行。而每隔一、二十公尺距離,就有一棵直徑三、四公尺的千年紅檜,以四十公尺之姿牢牢聳立參天,林下危危站立的登山客如踏入森林之海,難見天日。
由這一片殘存的蠻荒檜木原始林往北延伸,到桃園拉拉山與宜蘭棲蘭,檜木連結成綠色長城,是北台灣百萬人賴以維生的石門水庫、淡水河、蘭陽溪的安全閥,一衣帶水,桃竹苗、宜蘭水土系統的穩定緊緊受其牽動。
藏在小小毬果中的紅檜種子彷彿有著神秘力量,在嚴苛的大自然中長成堅韌的通天巨木。(林格立攝)
雲霧的故鄉
台灣檜木──古老的冰河孑遺生命,落腳於地質年輕的寶島。三千萬年前,檜木屬植物曾分佈全世界,幾度冰河去來,百萬年前板塊推擠成形的台灣高山,成為檜木避難所。如今全球檜木只剩六種,海天各據一隅,分散在北美、日本與台灣。台灣擁有其中兩種:紅檜與扁柏,合稱檜木。
台灣檜木林的原鄉,在一千三百到二千六百公尺的中海拔,是台灣降雨量最高的集水區,也是百餘條溪流的水源地。中海拔雨大風小,終年雲霧籠罩,又稱為霧林帶,穩定的濕氣孕育下,檜木長成東亞第一大針葉樹,平均高三十至四十公尺以上。
檜木林帶,也是台灣闊葉林與針葉林的過渡區,除檜木佔百分之七十以上,林中伴生著其他豐富的植物,台灣杉、巒大杉、紅豆杉等巨大喬木風雲際會。幽黯潮濕的林地之下,深藏台灣三分之一的蕨類,千年檜木更是附生植物的天堂,可以同時有八十種植物借宿其上。
藏在小小毬果中的紅檜種子彷彿有著神秘力量,在嚴苛的大自然中長成堅韌的通天巨木。(林格立攝)
台灣土地公
九二一地震後,大地滿目瘡痍,學界發現,大地怒吼下破壞最小的地區是天然林地,檜木林以其寬闊的胸圍、壯碩的根系,在雨量最豐沛、地質最零碎,承受最劇烈沖刷崩蝕的山區,緊緊抓住脆弱的土地。
研究台灣植被多年的靜宜大學教授陳玉峰歸納,台灣檜木林發達處,常在河川向源侵蝕的崩塌面。當板塊擠壓,寶島持續往上隆升,河川下切,崩塌地週而復始出現,戰鬥力旺盛的檜木種子把握良機,在萬物退避的惡地上安身立命,逐漸成長為巨木林;惡地漸次復原,招來物種,連帶守護了下游,使之成為可居可耕之地,「檜木成林代表滾動山河穩定化的過程,檜木即土地自然復健的活神仙。」
就在東北季風鋒面與夏季西南氣流交會下,百萬年來,飽含水氣的雲霧飄進山谷,慢慢沈降在檜木匯聚成的山巒間,林中萬物浸潤在氤氳水氣中,隨著季節與日夜轉換,生命復甦、茁長、交替。只有狩獵的原住民穿梭其間,擷取甜美的野地果實。偶而,幾十年一次大地的震動,帶來生態洗劫,但有檜木與生俱來的生命力量庇佑,大地終能逐漸修補、穩定。
檜木滄桑史
直到十九世紀,隨著機械的精進,人類像低頭忙碌的工蟻源源進入山區,進行著變本加厲的掠奪。在台灣黑暗山區與雲霧對話百萬年的檜木,不畏濕氣,千年不朽,被認定為一級木,開始了無可挽回的厄運。
甲午戰後,日本人一邊與台灣反抗勢力戰鬥,一邊登山採集標本。一八九六年,日本學者在玉山採集到第一份紅檜標本,拉丁名命為「福爾摩沙」,不久後又在玉山發現扁柏。
一八九九年,阿里山檜木大森林被揭開面紗,一九一二年日本殖民政府正式伐木集材,凡鐵路所經之處都是檜木林區,緊接著太平山、八仙山林場一一開發,檜木源源不絕出山,跨海送往日本,成為一根根神社支柱。
除了無與倫比的品質,紅檜與扁柏的蓄積量排名台灣樹種第二與第三,成為台灣林業長期的搖錢樹。一九五○至八○年代,國民政府以農林支持工業發展,林場深入台灣心臟,伐木面積較日據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三十萬公頃經濟林中,檜木佔三分之二,貢獻了七至八成的林業收入。
時下的台灣森林遊樂區,全是過去的檜木林場,從阿里山鐵路、到四大山脈裡的綿長林道,目的都在將一段段圓形巨木扁柏、紅檜運送下山,「可以說與台灣林業相關的事情都是圍繞在檜木身上發展出來的,」研究森林生態的靜宜大學副教授楊國禎說,台灣林業史,正是一頁檜木砍伐史。
Hinoki 與Melihi
提起Hinoki,也就是扁柏,老一代台灣人鼻腔間彷彿就聞到那股醒鼻的芳香,難忘記憶中最好的木材。扁柏與紅檜樹型各異,扁柏筆直通天,含有較多油脂,可以提煉出芳香的精油。一九七一年,明治神宮鳥居遭雷擊,特地來台採購了十一根十六至二十四公尺的通直巨檜,一千五百年的扁柏,造就了全球最大的鳥居。
至於Melihi紅檜,體型比扁柏更可觀,但紅檜樹幹多分叉,加上多長在潮濕的溪谷,樹心易受細菌侵蝕,形成奇特的糾結中空造型,樹頭更寬廣難鋸,在伐木鍊鋸下倖存的台灣神木,如阿里山神木、拉拉山神木,都是紅檜。
人世流轉,檜木恆長。當林業逐漸失色,藏在中央山脈的日據時代林班房舍老舊荒廢,留下古樸色澤的檜木洗手槽,依然完整,細密的年輪紋路則透露出年紀,也彰顯著韌度。
阿里山鐵路早期使用闊葉樹當枕木,但堅硬的櫸木、烏心石都撐不過運材車三、五年的轟隆去來,鐵道、橋樑枕木只好一律更新為檜木,才得以幾十年不壞。直到鐵道退役拆除,林務局將舊枕木出售,所得營利分給拆除業者後,還淨賺一筆。
對老一代人,檜木的好難以言喻,家中老奶奶至今叨念日式房子床板的經久耐用,而最上等的「浴缸」自然是檜木桶。在家具業者眼中,「檜木輕軟中庸,富彈性,耐腐性、耐白蟻。少翹曲變形,收縮極小;鉋面光滑細緻……。從船艦、橋樑、車輛、家具、棺木,用途之廣,無一不宜。」總說一句,省產木材無出其右者。
物傷其類,心碎而亡
只是,美好的檜木記憶,背後藏著林業人員的欷噓。阿里山,台灣第一處檜木砍伐區,伐木前的調查,有三十萬棵以上的千年檜木,如今只剩幾棵孤獨老樹,在外來的柳杉、櫻花中,顯得垂垂頹矣。鼎鼎大名的阿里山神木,少了歸屬的同伴,也在遭雷擊、火災後壽終正寢。
過去林務局在各處伐木區保留少數檜木母樹,寄望它們天然下種,卻發現毫無外傷的母樹一一凋零。台灣林業界前輩柳榗曾經形容,倖存的檜木是「寂寞致死」,它們彷彿被相依相持千年的同伴離棄,孤獨承受環境壓力,千年不壞的神木也奄奄一息。
更大的遺憾是,「五十餘年檜木林的大砍伐,剷除了台灣維生系統的命脈,加上農業上山,導致山崩水壞,生態災難層出不窮……」生態學者迴響耳際的警告,在不時水患、土石橫流的今天,人們也只有無言默認。
大規模檜木砍伐一直延續到民國七十八年,在林業已無利潤、民間團體大力奔走下,行政院終於頒佈禁伐天然林的命令,保衛台灣土地的巨樹總算可以稍事歇息。但過去兩千萬棵巨木築成的南北檜木長堤被斬斷,除了局部殘林,中部秀姑巒山區的紅檜林,與北台灣宜蘭棲蘭山一萬多公頃的扁柏,已是台灣最後的神木林。
誰的國家公園?
不到一百年,人類將百萬年的檜木伐於一旦,故事仍然無法結尾。
棲蘭檜木林,今日全球唯一的扁柏純林蘊藏地,竟然無法享有「天然林禁伐令」的庇蔭。由於棲蘭的管理單位是退輔會,過往已伐除將近六千公頃檜木林,為養活單位,退輔會遂以「清除林地上的枯立倒木,空出空間讓幼木成長」為由,繼續伐木。生態學界只好費盡唇舌,重複解釋「上萬年來,檜木自生自長,又何需人類幫助才能長出幼苗?」
歷史的包袱無法一夕丟開,民間因而發起「檜木林國家公園」催生聯盟,希望在國家公園的庇佑下,留下最後一塊扁柏淨土。對檜木,千禧年將是個重要的關鍵年,行政院已編列公務預算,讓退輔會不需再砍樹維持生計,也通過檜木國家公園方案;但是所謂的生態旅遊,也已成為檜木生存的沉重壓力;為照顧棲蘭當地泰雅族原住民生活,檜木國家公園的成立,更需要放置在如何兼顧保護森林及維持永續觀光、原住民生計的模式中思考。怎樣才不致讓檜木只是人們的生產工具?台灣人能否在一頁檜木滄桑史中激發出對土地真心的認同?已是比國家公園更重要的課題。
許檜木一個未來?
年後的新竹鎮西堡部落,下午三點,由遠處而來的層層雲朵,已悄悄越過稜線,掩蓋了整座檜木山坡。就在這兒,台灣遙遠而重要的心臟地帶,歷經時光長河與伐木浩劫的神木群,以堅忍的生命,龐大的軀體,像守護神默默護衛著泰雅子民、台灣土地。
只有,許檜木一個未來,台灣人自己,才有一個長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