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光出身於苗栗南庄,是賽夏族的原住民,嘎歷.嘎辣嘿是他的賽夏族名。他原先在桃園少年輔育院當廚師,職位雖然不高,但因是公職,保障他後半生的溫飽有餘,最近他卻辭掉了工作來到台北,參加一項對整個原住民族群來說有點「神聖」的事業——原住民記者培訓班。
「原住民記者培訓班」是一個多種族的家庭,共有來自台灣各山地部落,包含平埔族與從泰雅族分出來的太魯閣等十一族、廿四位學員,「除邵族以外,台灣各少數民族群都有了」,公視新聞部企劃馮賢賢說。
原住民記者招考及培訓計畫,是現處於籌辦階段的公共電視台的重點計畫之一,從買機器、招考學員,到今年九月起到十一月止,為期三個月的培訓計畫,在在為各方矚目,原因無它,只因為這個點子很新。
原住民記者採訪原住民關心的議題,是否能更深入?這是他們面對的極大挑戰。(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弱勢中的弱勢
在澳洲電視台,有由政府出錢、原住民自行拍攝的紀錄片,在公共電視台頻道定時播放;在美國印第安人保留區,有由原住民自行製作、主持的社區節目;但像台灣公視新聞部這樣,以原住民族群背景為招考記者標準的,不只是台灣,即使放諸世界各國,也少有同樣經驗。
公視新聞部副理楊憲宏指出,公視自從成立以來,想提供的就是「另一種選擇」,弱勢者也有使用媒體的權利即為其中之一。「原住民是『弱勢中的弱勢』」,楊憲宏說,而且,他們還面臨種族解體、文化即將消失、居住環境被破壞等問題,值得特別關心。
台灣雖然不大,但地形多變,從北到南的交通雖然暢行無阻,但電視台位在台北的公視,要將招考消息傳到住在「山海」邊的原住民朋友,的確費了一番周折。帶領此次培訓計畫的影像工作者江冠明表示,公視不只在報紙登廣告,也到山區各鄉鎮公所、教會張貼佈告,一家報紙的綜藝版也發了消息。有趣的是許多學員都是從綜藝版消息知道的,顯然「山海」邊的許多人只看綜藝版。
馮賢賢指出,公視招考的消息發布之後,共有一百一十五位原住民來報考,經過兩次考試選出廿四位學員。
學員的背景各不相同,有像高維光一樣的服務於公職者,也有學校老師、國會助理、鑽研木雕、舞蹈等文化工作者,也有新聞記者、建築業的模板工人等,他們來的動機不同,但「為人生生涯找另一種可能性,為己身族群盡一份心力」的目的則一致。
能用母語採訪,是原住民記者的優勢之一。烏來一處泰雅族村落,原住民記者培訓班的記者正採訪泰雅老人。(程俊華)
晨曦初現
家住苗栗南庄的高維光,在有次返鄉時聽到這個消息,又聽說培訓記者已招考過了,而賽夏族從缺,他想,這怎麼行?於是徵詢長輩的意見,確定族裡其他賽夏族年輕人都沒有報考意願後,就來報名。而公視覺得他的表現還不錯,也接受了這位遲來的學員。
泰雅族的曾一佳原先在高雄一家機械公司做事,一次機會裡,他碰到許多關心原住民問題的朋友,啟發他未來做事、生活都要時時以族群為念的想法。
「那時,我就有強烈的意願,想回新竹家鄉做事」,他說,準備返鄉的計畫還未實施,招考記者的消息先到,「記者的工作在傳播資訊,對族群的幫助更大、更直接」,他覺得與他的「人生目標」並沒有相悖,於是便選擇先來台北。
七○年代解嚴之後,台灣社會的各種力量齊發,找尋「主體」的原住民運動也是其中之一,來報名、受訓的原住民「準記者」,多少都受這波浪潮的影響。輔大哲學系講師、也是原住民的孫大川便認為,原住民記者的培訓、山海雜誌(由原住民編輯,以討論原住民議題為主的綜合性刊物)的創刊、「原住民」這個名稱的被接受,在在反映八十年代的原住民族群運動,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整個族群不一定會從『黃昏走向死亡』,甚至有『晨曦』出現」,他說。
母語教學,是近年來媒體報導原住民事務的焦點之一,這使許多小原住民有重新認識族群的機會。(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台灣山林的守望者
關心族群命運的原住民朋友,對整個計畫寄予厚望,主辦單位的公視,也對原住民記者賦予崇高的期許。招考的目的之一,甚至是對現行媒體的一種反思。
楊憲宏認為,現在媒體對原住民的新聞重點,常集中在「慶典新聞」上,這就像西方記者對南美的報導,常集中在「嘉年華新聞」上,形成南美作家馬奎斯所說的「魔幻寫實」現象。觀眾們老覺得巴西、智利等人民,天天在開嘉年華會。
媒體帶著新奇、驚豔的眼光來報導原住民的慶典,但落實到原住民的平常生活,原住民平常吃什麼,種什麼菜?在過什麼日子呢?「我看到銅門、紅葉村在水災後,一夕間化為烏有等事,覺得絕不是一夕造成的,又如各山區種檳榔、高山茶等破壞生態保育的事,如果我們有媒體記者長期駐在、關注山地部落,或可提早預警」,楊憲宏說,他希望每個原住民記者都能成為「台灣山林的守望者」。
整個計畫各界賦予厚望,但落實到執行階段,不可諱言的,的確遇到一些困難。
培訓中的原住民記者,沒有一位是傳播科系科班出身,整個培訓課程分為新聞實務製作,像基本的機器操作、新聞寫作,傳播理論,以及如土地、勞工等原住民事務研討等三大類。
學員的接受程度各不相同,以原住民事務來說,有些學員在培訓之前,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投入原住民運動,如曾任立法委員助理的童春慶,「幾十年原住民的問題縈繞腦海」,他說,甚至達到可跟講師對話的程度,在聽這些課時,他的感覺是「太表面了」。但是也有些學員從未涉足這些問題,種種對漢人社會的批判,在在令他們覺得新鮮,「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漢人」,原先任電台主持人的林智美說。
某些曾參與過影像工作,或原就從事新聞工作的,對機器操作或新聞寫作的部分,較能進入情況。「但大部分人最大的困難,還是採訪觀點拿捏不准——抓不到新聞點的問題」,江冠明說。
聽課、討論,跟授課講師對話、乃至辯論,在台北鬧區這間教室裏,原住民「準記者」們把握一分一秒,充實新聞專業知識。
「太巴塱」的慨嘆!
排灣族的呂忠仁在外拍作業前,有這麼一段課堂討論:
呂忠仁選擇的是一位都市原住民的故事,他在台北開了三家豆漿連鎖店。江冠明老師問同學,此題材新聞點何在?
「在原住民的社會、文化中,原來沒有豆漿這種東西,能在都市開豆漿店,且連開三家,本身就是神話,就是不可思議的新聞」,也是排灣族的童春慶回答,引起同學一陣哄堂大笑。
「原住民在都市,從事的多半如建築水泥工等粗重、危險性又高的工作,這位原住民同胞成功的經營了豆漿店,足為原住民到都市謀生的參考」,呂忠仁說。
原住民觀點與新聞專業的結合,在培訓過程中,許多觀念不斷撞擊著。對目前媒體報導原住民的內容,學員也不斷地提出批判。
花蓮光復鄉北富國小最近改名了,改為阿美族語的太巴塱小學,一位電視主播在說完整件新聞事件的來龍去脈後,特別加了一句話:「太巴塱,在阿美族語的意思,指的是河裡的白色螃蟹!」
這件新聞引起學員極多的討論。出身新竹尖石鄉的曾一佳表示,任何一位有部落經驗的原住民都知道,太巴塱,指的是旱地而非河裡的白螃蟹,一灌水就會奪命地爬到地面上來。他認為,電視主播或許會解釋弄錯是因為「時間不夠,求證困難」等,可是對原住民來說,錯誤的背後,代表媒體強勢的文化霸權心態,「太巴塱」河蟹與旱蟹之別,絕不容小看。
原住民在接受漢文化的過程中,有許多衝擊和掙扎;選舉對他們又產生何種影響?這或許也是原住民記者的一個切入點。(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海砂屋與金色手錶的關係
蘭嶼原住民住海砂屋,最近引起一陣新聞熱潮,太魯閣族的陳春山在觀賞完媒體的報導後表示,大多數的電視報導裡,以原住民為主體的部分太少,甚至沒有原住民講話的聲音,只有記者的旁白。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某台記者在報導時,攝影機掃過幾位原住民老人,從他們穿戴的傳統衣服、配掛的刀子,到他手上掛的一隻金色手錶,都作了大特寫。「請問手錶跟海砂屋有關嗎?記者的意圖何在?這分明是『鏡頭歧視』」,他說。
來自蘭嶼的雅美族人蕭拉茂指出,一位電視台的節目製作人請他安排拍攝蘭嶼的飛魚祭,他基於朋友之誼費心安排,沒想到後來在鏡頭呈現時,將雅美族心目中飛魚祭最主要的精神象徵——砍伐木頭前對樹祈求的部分忽略了,這使他簡直難以面對族人。
來自花蓮奇美的阿美族蔡富榮也指出,有一次,他看到報紙報導,台東知本的卑南婦女為趕流行穿露背服飾,他看了嚇了一跳,因為據他所知,知本部落的卑南婦女的穿著,是顯示女性身分的表徵,單披露背為未婚,全身覆蓋為已婚。
排灣族的呂忠仁指出,媒體對原住民事務的呈現中,往往「好事都輪不到原住民,壞事都歸原住民」,他說,漢人喝酒就是「喝酒」,原住民喝酒就是「酗酒」;某鄉村有人喝酒醉,被車撞了,那人必是原住民;基隆某議員被槍殺了,凶嫌為何是操著「原住民口音」?為何好事,像職棒投手陳義信投出一場好球、孫大川拿到哲學碩士,他們都是原住民,媒體不會冠以「原住民」頭銜?
台北近郊的大漢溪橋下有許多原住民違建戶,培訓班一組學員以其為題材,報導都市原住民的生活狀況。(程俊華)
當原住民拿著麥克風……
對現行媒體的批判,在每天的課堂講授,或是私下交談中持續不斷地進行著。許多學員都認為,也許不一定像吃特效藥一樣,換成他們來作,也許在短期之內,電視報導原住民的內容,不會一下子就變好,但「只要常存反省之心」,至少對文化曲解的程度會降低很多。
讓原住民來作自己族群的報導,原住民事務就能更清晰、公平地呈現嗎?事實上,這正是一般人對原住民記者的最大質疑。
原住民來自不同族群,學員對漢人媒體、觀點有所批判,即使在原住民各族群之間,偶爾也因各自語言、文化的不同,產生一些衝擊。
嘎拉嘿就有這樣的經驗,來參與的人,有時以其族名相稱,像有位葛瑪蘭族的學員的族名叫「VAKI」,每次嘎拉嘿叫他的名字都很不情願,因為這個發音在賽夏族語中是「爺爺」的意思。
自立早報記者陳昭如指出,將拿著攝影機的漢人的手,換做原住民的手,對原住民事務的報導,就會有所不同嗎?
「如果我們質疑漢人媒體工作者手上的麥克風,是代表漢人與原住民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那麼當原住民記者拿著麥克風到部落中做採訪時,這樣的不對等關係,是否會有所改變?」她質疑,將來有機會成為原住民記者的,可能都是受漢人教育較高的知識菁英,漢化程度較高,且大多離開部落已久,未必就了解部落現存的問題。「我們能不能因為他們血統的『純度』,而斷定他們報導原住民現象,會比漢人做得真實、正確?」她說。
原住民文化的傳承問題,一直是媒體報導的焦點之一。(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回到原點
對於這些質疑,也參與整個培訓計畫的孫大川指出,這是不了解整個作業過程的批評,因為公視在招考原住民記者時,絕非只論「血統」,而十分在意學員對原住民事務的關心及理解程度,部落經驗、母語運用得熟練與否更是重點。
「其實我們也一再反省自問,去除種族、血統等因素,作為一個人,一個媒體工作者,有什麼優勢可以將記者這個行業做好?」來自台東,原先從事木雕工作的李秀妹說,她認為,語言的熟悉,對原住民事務、文化的理解,已經打下作為採訪原住民事務的基本礎石,再來就看個人的性格特質及專業基礎了,而這些有些是天生的,有些得憑後天努力,「需要時間」,她說。
楊憲宏指出,將來公視正式開播後,原住民記者預計將錄取十一人左右,「但是如果這些記者的培訓成績未達理想,也不一定按族群比例來錄取」,馮賢賢說。
而這些記者將全數投入公視新聞節目——預定的「原住民新聞雜誌」節目中,將來分發到北中南各山區部落做採訪。有些原住民部落因地區偏遠,收不到視訊,很可能影響到原住民記者與觀眾間的互動,針對此點,「或許一開始考慮以製作錄影帶的方式來傳送」,楊憲宏說。
在公視的構想中,「原住民新聞雜誌」將是一個半個鐘頭的節目,每週都有,分新聞、專題兩部分。此次錄取的原住民記者將成為供稿的第一線記者,而由城市裡新聞中心的同仁製作播出。
即使原住民記者有背景的優勢,未來,原住民新聞可能也不會由這些原住民記者全部包辦。楊憲宏說,至少在他的構想中,都會原住民新聞,還是由部裡跑線的同仁採訪。而其他族群的新聞工作者,若他們對原住民事務有興趣,當然也可以參與新聞報導,透過原住民記者與漢人,乃至各族群人士之間的對話,族群之間能更加了解。
雖然是新手上陣,在製作專題時卻一點也不敢懈怠,在剪接室一坐數小時是常有的事。(程俊華)
「準記者」上路
對目前正培訓的學員來說,尚未開播的公視將來要如何作?怎麼用他們?當然都是關心的重點,但他們更關心的是,經過三個月的訓練,他們學到了什麼?
馮賢賢指出,經過幾度外拍實地操刀的經驗,學員們逐漸進入新聞專業核心,像面對爭議問題時,該不該隱瞞身分及採訪目的;碰到族群感情,與新聞公正、冷靜報導間如何取捨等,挑戰一波波接踵而來。
「我永遠忘不了在練習外拍時,我們到都市原住民聚集的工地,採訪工地原住民婦女,當她們談起住房、轉學、小孩教育、生活經濟等問題時,她們的臉孔及煩惱,深深地刻劃在我的心中。對我來說,她們就好像我的媽媽、姊姊一樣,是我如此關心的同胞,她們在都市裡悲慘的命運,也就好像我的命運一樣……」,曾一佳說,採訪完的路上,他默默地流淚了。
但是曾一佳並沒有留在原點,在下一個外拍的作業上,面對一個比都市工地原住民情況更不樂觀,即將面臨拆遷命運的原住民違建戶,他收拾起為族群悲憐的包袱,冷靜而仔細地訪問報導,雖然心情仍然不佳,但已不再流淚,「如果我不能堅強起來,就不可能做好報導,不是嗎?」他說。
先當記者,再當原住民?在新聞專業的領域裡,或許這些原住民「準記者」已經整理好心情,上路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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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機器,是原住民「準記者」學習的第一步,對電視媒體來說,若沒有影像,任何理念、新聞資料都等於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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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記者採訪原住民關心的議題,是否能更深入?這是他們面對的極大挑戰。(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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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用母語採訪,是原住民記者的優勢之一。烏來一處泰雅族村落,原住民記者培訓班的記者正採訪泰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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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語教學,是近年來媒體報導原住民事務的焦點之一,這使許多小原住民有重新認識族群的機會。(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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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課、討論,跟授課講師對話、乃至辯論,在台北鬧區這間教室裡,原住民「準記者」們把握一分一秒,充實新聞專業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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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在接受漢文化的過程中,有許多衝擊和掙扎;選舉對他們又產生何種影響?這或許也是原住民記者的一個切入點。(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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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近郊的大漢溪橋下有許多原住民違建戶,培訓班一組學員以其為題材,報導都市原住民的生活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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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文化的傳承問題,一直是媒體報導的焦點之一。(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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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新手上陣,在製作專題時卻一點也不敢懈怠,在剪接室一坐數小時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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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宗教進入部落,改變許多原住民的文化與生活型態。(張良綱攝)
西方宗教進入部落,改變許多原住民的文化與生活型態。(張良綱攝)(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