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症?
聽來似乎是少數不幸家庭面對的棘手問題,讓人相當同情。至於它的起因、症狀、療養、教育、社會適應等諸多問題,一般人多半不了解,就別說真正能夠「同其情也」了。
只是,現在不了解,有時會在未來付出代價;而長久的不理解、社會全面的隔膜,最後付出代價的還是整個社會。
為什麼?
結婚十二年的房文霞生下活潑健康的一兒一女後,卅四歲時又「意外」懷孕,生下么兒。
她兩度在抱著小兒子去打預防針的時候,因孩子斷掌、雙眼距離較寬,而被醫生勸告去做進一步檢查。
在早期療育過程中,這個大球相當重要,它可以加強孩子頸、腰、背…各部位肌肉的張力。
他們像是一家人
在看到檢查報告說兒子染色體異常,確定是「唐氏症兒」時,這位交通運輸碩士全無概念。直到醫護人員直截了當地說:「就是蒙古癡呆症嘛!」她才在當場無助地痛哭失聲。
有人說唐氏症患者是一家人,因為他們長像彷彿出自同一家族:顏面扁平,眼晴小、眼瞼傾斜、兩眼距離較寬、鼻子較塌,舌頭較大有點外凸,耳朵小、耳殼易下折並位於眼瞼線之下,四肢短小、斷掌,小指只有兩個指節。除了這些外表的共同特徵之外,唐氏症患者的肌肉張力低、關節穩定度差,影響動作發展,同時會有不同程度的智能不足,以及一些合併症,如心臟病、抵抗力差等等。
比起一般嬰兒「七坐、八爬、九發牙」的成長速度,唐氏症兒的發育明顯地逐漸落後。兩、三歲學會走路,五、六歲開口說話的情形相當普遍。
至於台灣究竟有多少唐氏症人口?由於許多家長根本沒有帶異常的孩子到醫院做過檢查,有關單位目前很難掌握確切的統計數字。根據民國七十九年衛生署委託成功大學附設醫院小兒科醫師林秀娟,對台灣地區廿幾家有做「先天缺陷登記」的醫院調查,發現國人唐氏症的發生率約為千分之一.一八。若以台灣每年卅萬名新生兒來估算,一年大約有三百五十名唐氏症兒出生。而其中只有百分之四十五曾到醫院接受染色體檢查,繼續接受治療照顧。
為什麼是我?
在社會普遍對唐氏症不甚了解,甚至誤解、排斥的情況下,多數父母在生下唐氏症兒後,常被告知:「這種孩子比較笨,很難養!」加上併發症常需要開刀,睡保溫箱,甚至還有醫生會問:「這孩子會把你全家拖垮。長痛不如短痛,要不要放棄救他?」
中華民國唐氏症關愛者協會理事長林志模,被公認運氣最好,遇到「貴人」。
「醫生跟我說:你的孩子有點問題,但你不要灰心,在現在這種工商業社會,孩子大了就會離開父母,但這種孩子會陪你一輩子」,林志模相當感激當年那位醫生。
儘管際遇不同,在醫護人員宣告檢驗結果時,無論直接、間接,粗心、細膩,對家長都是重重一擊。
產婦尤其自責,不斷回想懷孕過程中究竟哪堨X了差錯。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藥?是不是不夠注意營養?對於頭胎就產下唐氏兒的產婦,打擊就更深了:「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是不是有家族遺傳?」「下一胎還會不會這樣?」
驚惶失措之際,也有人求神問卜。卅三歲的王素華就曾帶著孩子四處算命,「他們說:孩子前輩子是道士,道行沒修好,這輩子要接受懲罰;而我們夫妻上輩子賣肉給他,也得一併受罰」,她回憶道。
種什麼因,結什麼果?
無論信或不信,在中國人傳統的福報觀念中,上一代種下什麼因,下一代就出現什麼果。如果生下不正常的孩子,無論成因為何,往往歸咎於「祖上沒積德」。這樣的觀念,也讓許多家庭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感。
多數產婦就在「看到孩子就掉眼淚」的情況下坐完月子。當一般人快樂慶祝彌月之喜的時候,「我們怎麼可能去發紅蛋、送油飯?」一位唐氏症兒的父親表示,他自己幾乎到了第三個月才鎮定下來,何況滿月前後,連好友送來衣衫玩具,都得小心翼翼,唯恐讓他們更傷心。
許多人嚇得不敢再生下一胎。台灣大學醫學院護理系副教授黃璉華,針對中華民國唐氏症關愛者協會會員做的調查,有百分之四十五.二的人不願再生下一胎,百分之六十七.八的人則擔心下一胎仍會異常。
根據研究,再度懷下異常胎兒的機率約為百分之一,但如果在產前做好優生檢查,可以使機率大為降低。事實上,許多生下唐氏症兒的父母,就是產前沒能做好檢查。
曾有一位卅八歲的孕婦,要求做羊膜穿刺,檢查胎兒的染色體,醫生告訴她「不必」,卻產下了唐氏症兒;另一位同齡的唐氏症兒母親,則不知道自己屬高齡產婦,懷孕過程中也從沒有人告訴她要做羊膜穿刺檢查。
黃璉華還碰過一位父親帶著新生唐氏症兒來問她:「唐氏症有沒有藥醫?」這位父親在太太懷孕時,就已從羊膜穿刺、絨毛膜取樣等檢查中得知孩子的染色體異常,卻仍然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原因是已生了兩個女兒,很想要個兒子。
何處是兒家?
沒有任何父母願意自己的孩子是唐氏症兒,驟然面對這個事實,傷痛、拒絕是第一個反應。根據黃璉華的調查,將近三分之一的婦女曾有放棄孩子的念頭。
王素華生下唐氏症長子後,婆婆因無法承受這個事實而心臟病發作。她則天天以淚洗面,狠心將兒子擺在奶奶房裡,除了餵奶,不去碰他,任其自生自滅。心路文教基金會行政組長吳正雲表示,她也曾有不要孩子的念頭,要先生快快找地方把孩子送走。
部分孩子在這時候被送進了「教養院」或「收容所」。王素華曾抱著孩子走進一家教會收容所。「走進去首先聞到一股異味,然後看到孩子們或躺或坐、沒被好好照顧」,她回憶說:「我抱著孩子哭著走出來,從此打消送走他的念頭!」
房文霞則透過宗教信仰讓自己平復,「每一個孩子都是上帝交託在我們手上的珍寶,縱然我手上的珍寶略有瑕疵,但在上帝收回它之前,我依然要善盡保護之責」,她說。
經過震驚、否認、悲傷、憤怒階段之後,父母們經由不同管道、不同方式,讓自己接受事實、接納孩子,進而面對現實,開始積極為孩子尋求正確的醫療和教養方式。然而這方面的資訊十分欠缺,家長求助無門,只有抱著孩子四處碰運氣。
過來人指點迷津
有鑑於此,許多「過來人」組成支持性團體,希望能互相協助,彼此扶持。民國七十六年成立的心路基金會,去年組成的唐氏症關愛者協會……等,都是在這種理念下組成的。而這類組織也確實像茫茫大海中的燈塔,指點不少家庭正確的方向。
以唐氏症關愛者協會為例,目前正式入會的家庭有兩百多個,經過電話諮商的家庭也有一百八十多個。協會除了定期聯誼、開辦各種有關唐氏症的課程外,最主要的工作是接受諮詢,並協助輔導一些新發生的個案。協會幹事楊秀菊指出,每天接到新個案的查詢電話,從三、四通到七、八通不等。「有些電話一講就是兩、三小時,但即使口乾手麻,我們也都不願意輕易說再見」,楊秀菊說。
「第一次打電話來的,多半是父親」,她表示,此刻母親已傷痛欲絕,父親的態度相當重要。而父親在這種情況下表現也很極端,有的拒絕面對,置之不理,對母親造成再度傷害;有的則是在「太太已經倒下,自己若不站起來,這個家將一蹶不振」的理智驅使下,尋找外援。
「那埵釵洫e唐氏症兒的機構?」這是首次來電者最急於想知道的。協會理事長林志模表示,協會不鼓勵家長將孩子送去教養機構,多半希望能進一步加以輔導協助,但很多人不願意留下聯絡電話。就連索取有關資料的家長,都要一再囑咐:不要用協會的信封袋寄。
除了消極地守著電話接受詢問外,協會還主動去尋找個案。像透過醫院的小兒科、遺傳諮詢科取得唐氏症患者資料;印製手冊請各醫院協助轉達等。可惜各醫院基於保障病患隱私權,配合意願並不強。
有知識的,未必懂尊重
一般說來,在接納孩子之後,父母通常仍需要一段心理建設和社會適應過程,才能勇敢的帶著孩子走出家門,面對各式各樣的眼光。這段時間長短因人而異。
王素華表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在怨天、怨地、怨自己,想像、擔心別人「異樣」的眼光,直到自己想開了,先走出心中的陰影,走出家門,發現別人回應的眼光其實是友善的。
房文霞則在同事們四處為她打聽有關團體的協助下,找到唐氏症關愛者協會。前人的安慰及經驗談,讓她在一個多月後就「脫離苦海」走了出來。
當然,叫人傷痛的經驗不可能沒有。
一位媽媽帶著唐氏症孩子搭計程車去啟智中心上課,計程車司機怕孩子「弄髒」他的新車,把他們趕下車。
在一場愛心園遊會裡,某地方衛生首長在上台致詞前問身旁的人:「唐氏症會不會傳染?」一旁家長的感受可想而知。
某啟智教養中心,來了一群醫生、教授,要抽驗唐氏症孩子的血液研究。一位孩子的爸爸發現,這群人竟是剛才他下計程車時,身背重物、一手抱孩子、一手撐傘,手忙腳亂之際,冷眼看著這樣的窘境,傲然走過他身旁的人……。
面對包括醫護、復健人員、專家學者在內,經常無心說出「只要經過耐心訓練,你的孩子其實也……」之類的話,有些家長也十分不以為然。「訓練這、訓練那,為什麼不能說教養呢?我的孩子不是猴子或小狗,經過訓練之後可以比較像人了!」一位家長表示。
在一些西方國家的智障教育中,「訓練」的確是個有社會共識的禁語。但醫護人員對尤其唐氏症兒的教育中,無心用到「訓練」二字,是有原因的。
及早鑑定,及早療育
一般兒童的智商平均是一百,唐氏症的智商平均在四十五——五十七之間,屬於中度智障。育仁啟智中心主任黃慧娟修女表示,唐氏症孩子沒有邏輯思考能力,但具有模仿和記憶力。教育這類孩子,一件事情重覆多次、有耐心一步一步來,他們就會了。以洗手為例,分成抹肥皂、搓手、沖水、關水龍頭,四個步驟教。他們熟記這些步驟後,會一絲不苟地做,絕不偷懶。
換句話說,在所有智障兒中,唐氏症的孩子是最可教,能經由「訓練」學習知覺動作、基本認知、生活自理和其他知能。因此,及早鑑定、早期療育,對唐氏症兒相當重要。「三歲定終生」的說法也許過於武斷,但三歲之前的物理復健、以遊戲刺激孩子反射、平衡等反應的療育方式,確實對唐氏症兒的幫助相當大。有些孩子五、六歲還走不穩,早期療育的孩子,兩歲多就能開步走。
三軍總醫院小兒科加護中心主任喻永生引用美國的研究報告指出,接受早期療育的孩子在九到十歲時,平均智商較沒有接受治療者,高出十七分左右。也就是改善到最接近輕度智障的狀況,「一切日常生活皆可自理,有人還可以學著編劇呢!」他說。
教養對唐氏症孩子非常重要,但家長在這方面獲得的資訊與協助卻最少。民國七十三年特殊教育法通過之後,智障兒與一般孩子相同,都有受教育的權利,教育當局在部分國小、國中增設啟智班。師大特殊教育系副教授王天苗表示,初期啟智班以輕度智障兒為招收對象,但多數輕度智障兒的家長,寧願讓孩子念普通班,啟智班反而經常招不到學生,因此這兩年開始收中、重度的孩子。可惜在沒有評鑑制度、指定教材的情況下,加上師資不足,收效並不理想。
至於學前教育、國民義務教育後的職業教育,多半是民間團體在做,水準良莠不齊,家長們往往那堛皉炭N往那堸e,其他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老了以後,孩子怎麼辦?
除了教育問題讓家長們憂心忡忡外,另一個至今無解的問題,又是唐氏症家庭遲早要面臨的困境:老了以後,孩子怎麼辦?
基於不忍心留下孩子受人欺侮或拖累兄弟姐妹的想法,父母們總是希望:先送「走」孩子,自己再走。但萬一天不從人願呢?帶著智障孩子一起自殺的悲劇時有所聞。難道這真是唯一的路嗎?
林志模提議,成立一個公正的基金會,監督各教養院,讓唐氏症孩子家長日後可以安心將他們託付給教養院。吳正雲則認為,在各地區成立類似社區家園的住所,讓他們在堶惜u作生活,也許是較可行的方式。這方面,也有先進國家的例子可循。
美國一九七五年通過智障者「全面參與法案」,凡智商在七十以下者,由出生到死亡期間的就醫、就學、就養費用,全數由政府負擔。無論其雙親家人是否健在,都有社工人員擔任該智障者的監護人,維護其所有權利。年滿廿一歲則有社區養護中心收容。
日本則在智障者十八歲以前,依其家庭情況給予父母津貼,年滿十八歲則直接給予智障者補助,並有成年智障者的養護中心予以照顧。
相較之下,我們這方面顯然還有一段路要走。
地球最美麗的時候
許多心細的人最近發現,唐氏症患者似乎愈來愈多。黃璉華指出,並不是唐氏症比例愈來愈高,而是醫學進步,唐氏症的存活率愈來愈高。唐氏症併發心臟病可以開刀治療。另一方面,唐氏症兒的父母在支持性團體的鼓勵下,也比較有勇氣帶孩子走出家庭、走入社會。
就在這個唐氏症孩子和父母嘗試昂首走入人群的時候,社會大眾是否也應該試圖去了解、接納,進而協助這些孩子和家庭,正如詩人劉克襄為智障孩子們寫的一首詩:
「他們的大地,上面的花草和我們的一樣多;他們或許不認識名字,可是也聞得到香味。他們的天空,上面的星星和我們的一樣多;他們或許不會表達自己,但也不會和世界吵架。在我們身邊,有很多他們;在他們身邊,我們卻很少。當我們的手牽著他們的手,這是地球最美麗的時候。」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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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最左),看到活潑可愛的大姐姐們,年輕的媽媽終於展開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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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療育過程中,這個大球相當重要,它可以加強孩子頸、腰、背…各部位肌肉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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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仁生病了,上復健課時對一向喜愛的音樂毫無反應,而且鬧著情緒大哭,急得爸爸滿頭汗,不停地拍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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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五歲的靖淳學會自己刷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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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自理是唐氏症兒學習的重點之一,穿衣吃飯等生活行為,唐氏症兒需要比一般孩子更多重覆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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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車較少的火車站,媽媽讓志平背包包自己走。母子倆每天清晨由八堵搭火車來台北上學,就為了得到較理想的療育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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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症的孩子沒有邏輯思考能力,只有記憶力。小學二年級的小松已經會寫阿拉伯數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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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把妹妹「玩」哭了,只好乖乖伸出手來,讓媽媽打手心。(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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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歲的謝運琦節奏感很強,不僅會隨音樂翩翩起舞,還可以指揮別人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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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記步驟後,唐氏症患者會按步就班,一絲不苟地做。簡單、規律的工作,對他們最適合。(邱瑞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