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廿年,埔里因交通不便,而與經濟發展的時代巨輪脫節,卻不意保留了山林與人文之美;今天,埔里人希望能主動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重蹈西部城鎮的「繁榮」模式——愈來愈多的人口、車輛、噪音、污染……,而能留下一片「淨土」。
埔里人其實是有些兩難的。
清明才過,微雨的春夜,應是埔里人家日息方罷、沏茶把談的時候。
座落埔里東郊牛眠山上的向陽文化博物館內,卻燈火燦明。非為春宴,廿幾位衣著樸素、語帶鄉音的人士圍坐交談,他們國、台、日語並用,專注地與來自日本的宮崎清教授討論地方產業振興之道。
現為日本千葉大學工業設計系系主任的宮崎清教授,原受台灣省手工業研究所之邀,到南投縣擔任「振興地方產業研習營」主講;研習營舉行的前一晚,卻被埔里人先請來就近討教。
當宮崎清發現在座的聽眾,除產業界人士外,還有畫家、陶藝家、人類學者、田野調查工作者,這位曾在日本多個鄉鎮致力導引、協助地方產業發展的教授直呼罕見。
埔里,這個深居南投縣內,人口不過八萬人左右的小鎮,為何如此急切於地方產業發展?又吸引這麼多文化工作者的關注?
聞名的埔里手工紙,面臨勞工不足、成本高漲的問題,產量逐年減少。(張良綱)
田野工作者的寶庫
埔里位於中央山脈西側與平原接壤地,四周環山的盆地地形,冬季擋住來自上海的東北季風;夏季則減弱颱風的威力,因此四季怡人。
除了山靈水秀的自然環境,埔里還富人文之美。從很早開始,從中央山脈下來的邵、泰雅、布農、平埔等族人,便藉著埔里與平地交接的便利,在此停留買賣貨物;從平原向山上開墾的漢人也在此落腳,以之為拓展據點;還有對山地文化有興趣的外國傳教士、醫生或是學術研究者,全都聚攏到這小小的山城來。
埔里最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是這種多樣性的混合文化。目前正撰寫「埔里開發史」的鄧相揚指出,埔里日據時代起即為許多台灣史研究者視為寶庫,至今田野工作者仍絡繹於途。
因研究泰雅族文物而經常來往於埔里的日本人久部良和子則表示,埔里可見到相當不同於漢族的山地文化色彩,在漢族女子未能正式上學的荷據時代,母系社會的平埔族女子已在埔里就學,「台灣第一所女子學校,就出現在埔里」,她說。
汁多、味甜的紅甘蔗仍為埔里的主要農產之一。(張良綱)
工業無意進駐
埔里在原始時代是個大湖泊,後來湖水乾涸形成盆地,留下沉積湖底的豐沃土壤,造就埔里成為中部山區的農業重鎮,並以紅甘蔗、茭白筍為大宗。隨著工商業發達,埔里因近山林,又發展特有的農產加工業——生漆、造紙,和蝴蝶標本、竹製手工藝品等。
這些地方產業的確曾為埔里掙得聲名,也賺來不少外匯。如宣紙,在民國七十年代,百分之八十五都銷往日本;而產量冠全省的生漆業,也曾在六十年代風光一時。
然而,隨著台灣進入工商業社會,埔里也陷入發展的窘境。由於四周對外僅有通行草屯和水里的兩線省道,交通不便,使斤斤計較於運費的工業無意進駐。而在人力成本大增和外來的競爭下,埔里賴以生存的初級農、工業也不可避免地面臨沒落的命運。
由於氣候溫和、海拔高度適中,花卉栽培成為埔里的新興產業。(張良綱)
路旁只見烤甘蔗
儘管地方產業沒落、人口外流,是台灣鄉鎮發展共同面臨的問題,但客觀環境的限制,讓埔里也難像其他鄉鎮一樣,從觀光、服務業上找出路。
交通不便,埔里無法引來觀光人潮。長期以來,進入埔里的遊覽車,不是南行折往魚池鄉的日月潭,就是直奔霧社、廬山,鮮少以埔里為目的地。連新近在台中、草屯幹道沿線興起的遊樂園,也在到埔里之前便戛然止步——雙冬花園、嘟嘟樂園、九九峰遊樂區和泰雅族渡假村均在草屯境內。
甚至,當幾線省道旁矗立起一幢幢佔地廣闊的KTV、庭園咖啡、西餐廳,成為台灣大城小鎮常見景觀時,埔里的路旁仍只見賣茭白筍、烤紅甘蔗的小販。
在這種情況下,無怪乎當地人士如此殷切尋求產業振興之道。
埔里的花卉產業以外來種的切花為主。圖為火鶴花。(張良綱)
西部最後的淨土
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缺乏發展工商業的條件,埔里「邁向繁華」的腳步看似遲緩沉重,卻也因此得以倖免於過度開發帶來的空氣污染、色情泛濫、人際疏離等負面代價。
「埔里境內只有磚廠、酒廠和台糖食品工廠的三根煙囪」,埔里本地畫家梁坤明說,所以,埔里的天空與山脈蔚藍潔淨,宜於入畫。
埔里聞名的水質也在沒有工廠排放廢水下維持原有的潔淨甘甜。直接抽取的地下水衛生又安全,經檢驗,酸鹼質均在七度(中性)左右,與經過處理的自來水相同,不少埔里居民至今飲用地下水。
「空氣好、水乾淨,澆花不會在葉片上留下水斑、漬痕」,中華農園主人方進財表示,他種的盆栽不用清洗,省下不少人力。
加上大部分的居民仍然務農,遍地山林與綠地,埔里的居住品質甚少城鎮能及。
「像睡在氧氣筒旁邊」,台糖公司埔里食品部營業主任謝昭成就為了這兒的居住品質,三次婉拒調職台北總公司的機會。他笑說,留在埔里是為了當「仙人」,「仙字是『人』加『山』,所以,人要住在山堣~能延年益壽。」
鄧仁貴(右)常從視野遼闊的工作室觀察雲靄變幻和山陵走勢,領悟雕刻刀法的運用。(張良綱)
茶藝館賺不到錢
小鎮古風猶存,人情味濃郁,更令都市人嚮往。
「到埔里盡可大膽開口向朋友借宿,不必拘束」,久部良和子表示。未脫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悠閒步調,則讓在台北鎮日緊張、焦慮的神經得以完全鬆弛,埔里因此被她視為「補充生命力的地方」。
民風淳樸、不尚奢華。「MTV和茶藝館賺不到埔里人的錢」,「七巧屋」餐館老闆陳芳姿說,埔里人家大都備齊成套茶具,晚上家人、鄰居習慣泡茶聊天。近來卡拉OK流行,埔里雖也被波及,但喜歡家居生活的埔里人,寧願購置全套音響設備在家自娛;好在埔里的房舍多為透天厝,空間寬敞,不怕吵到鄰居。
埔里人少、交通流量小,免受交通壅塞之困。「臨時想找朋友到家婸E會,電話一撥,可以在十分鐘之內聚齊三、四十個朋友」,南投縣議會秘書陳明訓說。
除此之外,埔里還有一項其他鄉鎮地方少見的資產——藝文風氣。
喝茶、聊天,是埔里居民飯後的休閒生活。(張良綱)
開畫展像大拜拜
以石刻聞名的已故素人雕刻家林淵的故鄉就在埔里。
由梁坤明、黃義永等十二位埔里本地畫家組成的「眉之溪畫會」,成立十五年來聯展、個展不斷,在藝文界頗負盛名。
他們更致力美術教育,促成藝術團體成立,埔里的畫會已有五個。除了眉之溪以外,另有以家庭主婦成員組成的「水沙連工作室」、退休銀髮族組織的「山雅畫會」、還有「耕藝」和「大埔城藝文工作室」。
「埔里『不務正業』的人特別多」,梁坤明打趣地說,這堨肮§y閒,工作之外,多得是餘暇時間悠遊於藝。而且,浸淫日久,業餘興趣可能反成專業。
像致力於研究山地文化、成立向陽文化博物館的鄧相揚,原是醫檢師;陶壺家小童由獸醫轉行;原本經營餐飲生意的王子華,也被朋友「勾引」去從事陶塑創作……。
流風所及,埔里即使藝術活動場所不多,只有一間民眾活動中心,但辦起展覽就像廟堣j拜拜,「透過鎮公所的擴音器一廣播,民眾川流不息前來觀賞」,石雕家鄧仁貴對埔里民眾參與藝文活動的風氣讚譽有加。
「如果碰到本地畫家到外地開個展,鄰里、朋友往往專程包遊覽車去捧場」,王子華說。
「慢牛多屎尿」的景象難得一見。右為梁坤明的刻印作品。(張良綱)
藝術家「簽到處」
山靈水秀,藝文鼎盛,也使深處內陸的埔里,吸引了許多藝術、文化工作者往來。已故畫家席德進,當年就常流連於埔里寫生;專事台灣民俗田野調查的台原出版社總編輯劉還月,則往返採集平埔族資料達十餘年。
本地籍的水彩畫家黃義永老師家中以藝文人士的「簽到處」聞名。原來黃老師父親早年經營旅社,生意結束後,剩下四百多條棉被,成為藝文人士往來埔里借宿之所。而為了留紀念,黃老師硬性規定訪客必須留言、簽名,積習成俗,十幾年來,累積下厚厚六大本「簽到簿」。
不少藝術家更因為熱愛埔里山水,而由「過客」變成「歸人」。像雕塑家楊英風九年前來埔里設工作室,雕刻家朱銘、畫家楊元太、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江兆申也隨後而至。三年前,台北藝文界人士高信疆、蔡榮祐、陳景容等十二位藝術工作者更合力置地,計畫在埔里規劃開發「埔里國際藝術村」。
另一家「新埔里人」是原在台北雜誌社任職的廖嘉展與太太顏新珠,和弟弟廖存仁。他們在一、兩年前來到埔里,受到當地的山地藝術及特殊人物的「震撼」,決定以報導文學和拍攝紀錄影片的方式,幫埔里留下見證。
(原寸放大)(張良綱)
來到這奡N是埔里人
這群新「厝邊」(鄰居)的加入,其實是熱愛藝文的埔里人有心促成的。
鄧仁貴七年前為拜雕塑家楊英風習藝而舉家遷徙至此,四年後出師,原想往南部發展,卻「被埔里當地朋友的熱情留下」,他表示,佔地千餘坪的工作室「一元坡」,即靠埔里友人出錢出力完成的。
「埔里地主會為了留住藝術工作者,主動將土地降價」,常幫藝術界的朋友在埔里尋找土地建工作室的鄧相揚說,鄧仁貴和另一位陶藝家蕭進興都遇此機緣而入籍埔里。
民國六十一年來埔里發展花卉事業的中華農園老闆方進財,也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當年,方進財和幾位屏東農專的同學因看中埔里氣候穩定,而且地處山區,在半小時的車程內可以從海拔五百公尺直上到一、二千公尺處,利於多種類的花卉經營,而將種花產業引進埔里。隨後,埔里當地人見好學樣,紛紛投入。
本地、外地來的花農,不僅不因競爭互相傾軋,反而在發現國內切花市場產銷體系紊亂、行口(即中盤商)剝削嚴重之後,合組「花卉生產合作社」,共同運鎖和調配產期生產。「如此一來,花農的平均收入增加了二成左右」,中華農園的方進財指出。
埔里也難避免現代建設帶來的變貌。(張良綱)
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獨特的自然、人文條件,塑造出埔里獨特的地方性格;因此吸引眾人的目光交會。但面對著埔里的發展現況,埔里人也有一些矛盾心結。
計畫興建中的暨南大學,成為當地人討論的焦點,過程中,也刺激埔里思考未來的方向。當初傳出暨南大學要在埔里設立時,地方人士自掏腰包,請工程顧問公司做區域環境調查,提供給地方行政單位作參考,希望能爭取大學在埔里設立。而暨大規劃小組也因為埔里的氣候溫和、風景優美、環境品質良好(污染少),加上台糖提供的土地大小適合,而在全省廿塊土地中選擇埔里。
但是,當願望真正達成時,卻有人仍有猶豫。
埔里風力不強、路上車輛又少,鎮民都練就「撐傘騎機車」的身手。(張良綱)
八分之一的衝擊
畫家王灝認為,埔里人口總共不過八萬,暨南大學預計招收一萬名學生,比例高達八分之一,這些外來的人口對埔里勢必造成衝擊。
小小山城的居民擔心的是以外來僑生為主的學生群,與本地習慣不同、語言不能溝通時該怎麼辦?而大學帶來的文化氣氛與增加的就業機會,雖然使埔里人神往,但因大批年輕人口進駐而產生的消費風氣——例如K TV、MTV、舞廳等,或許也會使小鎮淳樸的民風有所改變。而且,由於暨南大學在埔里的設立,炒地皮的房地產掮客已經把腦筋動到埔里了。
「我們能不能避開台灣城鄉發展的一貫模式——不是追求經濟繁榮,就是故步自封、任其沒落?」鄧相揚舉辦那場振興地方產業座談會的目的就在此。
第三條路在那裡?
一條歷史悠久的打鐵街,因馬路拓寬而拆遷了一半。(張良綱)
文化結合產業
從台中、草屯進入埔里境內的遊客,很少會忽略位於山坡上的「牛耳石雕公園」。這個全國首創的美術館公園,主要展出當地素人石刻家林淵的作品。
粗樸、厚實的石刻不是隔離在玻璃櫃裡,而是置放在草地、樹下,孩子可以任意伸手去撫觸斧刻鑿痕。
走過一個個竹棚木屋,看到的是手工紙、蜂蜜、花粉、樟腦油等特產的製作過程。
這個公園雖沒有喧囂震耳的雲霄飛車,開幕四年來,每年參觀人數仍達十五萬。「我想呈現早期農業社會的精神和生活情調」,脫下西裝和遊客一起坐牛車的石雕公園董事長黃炳松,指著遠處一排修挺的油桐樹說:「去年春天我們在那排油桐樹下舉辦早餐宴會,又白又香的油桐花不斷飄落,鋪了滿地,真香!」
牛耳石雕公園為埔里展現地方文化與產業結合的新模式。這正是埔里人想要的。
至於暨南大學的設置,其實也可以從另外的角度來看。
埔里鎮長蔡和憲就認為,外來變動帶來的經濟發展,可使埔里人口回流,它正面意義應該大於負數。更何況,埔里人還可以主動出擊。
畫家黃義永就建議,埔里人其實可以建議暨大設立本土藝術課程,屆時埔里的人文素材和地方資源可以支援。而不少埔里人也願提供住家,以「寄宿家庭」方式邀請學生們共同融合進入「埔里文化」。
豐美的土地,是埔里得天獨厚的資產,如何既邁向繁榮又保有它的純淨原貌,也是埔里今後的挑戰。(張良綱)
做出來看看
看慣各方文化來來去去的埔里人,其實並不怕外人。
「以前有一批藝術系的學生來埔里看林淵,林淵神氣地對這些學生說:『您讀冊人,甘敢親像我阿呢做?敢?嘸恁做出來看嘜咧!』(您們讀書人敢像我這樣做嗎?敢?那就做出來看看呀!)」也是「埔里鄉情」季刊創辦人的黃炳松用台語說著,「我們埔里有土地、有人才,大家就來做看看呀!」
豐美的埔里山川,執著、自信的埔里人,正是埔里走向下一步最足以為恃的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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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名的埔里手工紙,面臨勞工不足、成本高漲的問題,產量逐年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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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多、味甜的紅甘蔗仍為埔里的主要農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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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氣候溫和、海拔高度適中,花卉栽培成為埔里的新興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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埔里的花卉產業以外來種的切花為主。圖為火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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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仁貴(右)常從視野遼闊的工作室觀察雲靄變幻和山陵走勢,領悟雕刻刀法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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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聊天,是埔里居民飯後的休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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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牛多屎尿」的景象難得一見。右為梁坤明的刻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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埔里也難避免現代建設帶來的變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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埔里風力不強、路上車輛又少,鎮民都練就「撐傘騎機車」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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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歷史悠久的打鐵街,因馬路拓寬而拆遷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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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美的土地,是埔里得天獨厚的資產,如何既邁向繁榮又保有它的純淨原貌,也是埔里今後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