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馬華作家中最早獲得台灣文學首獎的一位,也是以文字介入台灣社會最受爭議的一位。卡謬是他的偶像;異鄉人,是他的宿命?
李永平住在西門町,據他自況,一棟「與酒女、舞女和FG人為鄰的公寓大樓」裡。
與他約在來來百貨前見面。準時抵達這棟搭起鷹架,裝修中的陌生大樓,我開始搜尋那張照片中見過的臉。
像個老友,他提著公事包一出現,我就對他揚揚手。略顯驚愕的他拿著剛出版兩天的《朱鴒漫遊仙境》給我。「大隱隱於市啊!」我遞出名片,刻意避開正式的寒暄。
「昨天熬了一晚把翻譯稿完成,眼睛看起來紅紅的吧?」
我仔細看了看這張頂著「獅子王」髮型,卻刮掉大鬍子的臉,然後笑著對他搖搖頭。
李永平滿意了。他領路帶我到戲院邊的小咖啡館,找了張臨街的小桌坐下。下午五點出頭的光線不宜拍照了,但是對於訪談,還是綽綽有餘的。
關帝廟前耍大刀?
「《朱鴒漫遊仙境》是《海東青》的下集嗎?」我問。
「這兩本書的文字風格差很多,雖然主角是同一個人,但是應該算是一本獨立的小說。」
李永平提起寫作的三個境界:早期沒考慮技巧,見山是山。後來見山不是山,文字上想塑造獨特的風格,《海東青》就是這時期的代表。現在希望返璞歸真,見山又是山,所以寫了這本《朱鴒漫遊仙境》。
「我不想停在見山不是山的階段,所以刻意讓《海東青》只有上集,永遠沒有下集。」點了一瓶海尼根,紳士喝的啤酒,李永平思索著,圓圓的嘴嘟得像個孩子,化解了文學家眉眼間少有的粗獷線條。
「王德威曾評你的《海東青》象徵繁麗複雜,經營文字太過用功,卻產生過猶不及的現象,成為一種新窠臼。你也有此自覺?」我問。
「我是個比較文學博士,念那麼多書總是有一些啟發,很多作家一輩子在第二階段打滾,出不去。」李永平回想當初《海東青》出版後,一次作家的聚會上,台大中文系教授吳宏一向他抱怨:「我看你的書還要查康熙字典。」
他誠惶誠恐。「我是華僑,又是念外文的,到台灣才開始好好學中文,那是『關帝廟前耍大刀』啊!」
然而要拋掉技巧,回到原本面目,是非常困難的。對李永平來說,這需要更貼近真實的生活面向;再加上其他因素,他辭去遠離「人間」的中山大學教職,靠翻譯蝸居在眾生龐雜的西門町裡。
文學家的時代責任
「除了文字技巧,《海東青》令人矚目的還有它所呈現的意識型態。《朱鴒漫遊仙境》中你還是反映了你的政治批判?」我好奇。
沒想到李永平顯得很困窘。他皺起兩道濃眉,「我的作品是統、是獨,我真的不知道啊!」他說,新新聞雜誌曾把《海東青》與《浪淘沙》並列為台灣兩本分別代表統、獨的政治小說。但是他只謹記恩師顏元叔三十年前對他說過的:「你不要管什麼政治立場,你只要記錄你心裡看到的人生。」
提起顏元叔,李永平感慨萬千。當年文學學術界地位崇高的顏元叔偶然間看到李永平寫的〈拉子婦〉,把他找去談了一個下午。談小說家的時代責任、社會意識,談文學批評人生,談文學是哲學的戲劇化。最後拍拍他的肩,鼓勵他「好好寫作,以後肯定會有一點小成就。」
「本來我要轉念國貿系了,就是他這句話,讓我走上這條文學的不歸路,一路跌跌撞撞。」他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低迴,我不得不豎起耳朵傾身向前。
回到意識型態的問題,李永平仍然強調:「文學家沒有那麼偉大,看不清是非對錯,那是佛,是主的事。」「我捫心自問我是老幾?我不想掉入泥淖,但是我不能,我真的避不開,除非我只寫言情小說、武俠小說,或是神話。」
五年前《海東青》出版後,朋友跟他說:「你寫這小說,大家都罵你,統派、獨派、大陸的共產黨,都在你的小說裡看到他們不喜歡的東西。以後你怎麼混啊?」所以這本《朱鴒漫遊仙境》他把台灣的現實政治盡量淡化,「這是一部現代童話,很可怕的童話。」
他說,《愛麗絲夢遊仙境》其實很可怕,裡面有各種妖魔鬼怪;《朱鴒漫遊仙境》比它更可怕,因為裡面的惡魔都是真實人生。「這部小說肯定會引起很大的爭議,我還對一位老先生說,你心臟不好,看的時候要有心理準備!」他說得認真,一點都沒有開玩笑。
文學不歸路
「你怎麼定位自己的作品,是馬華文學、中國文學,還是台灣文學?」
「我早就是中華民國國民了,你看,」他掏出身分證,翻過來,「但是身份證上出生地是馬來西亞。」
他告訴我,本來他要回絕這次約訪,因為我的主題是「馬華文學」。而他自認,除了《拉子婦》之外,其他作品都與馬來西亞沒有關係,一般評論者甚至不知道他出身大馬。
「卡謬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長大,除了早期幾篇小說如《異鄉人》是以阿爾及利亞為背景,其他跟出生地有關的並不多,」他說,他十九歲來台灣,六年在美國,三十年間,只回馬來西亞兩次。馬華作家對他不諒解,說他翻臉不認人。
「我吃馬來西亞的米、喝馬來西亞的水長大,當然對那塊地方有感情,但是國家認同是另外一回事啊。」這個高大的五抪釣k人,突然臉孔一緊,掉下淚來。
我很想伸出手,給他一個碰觸,安慰這顆孤獨的心。但我壓下這個可能不宜的舉動,岔開話題:「對於馬華文學新生代,你有什麼看法?」
「不要走我的路,太痛苦,」李永平又點了一瓶海尼根,酒精雖淡,他的心緒卻有點醉了。「我希望他們以後回馬來西亞好好創作,寫馬來西亞的風土民情。」
台北夢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不是正常的case,他們有他們可以描寫的人生,不要像我一樣寫台灣。作家應該寫他們最熟悉的事,否則自討苦吃。我偏偏走的不是這條路,有幾個人可以成為卡謬?當初卡謬在法國也很辛苦,直到他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才被認同為法國小說家。我們與卡謬一樣,要付出加倍努力,否則人家會說,『李永平,你有什麼資格寫台灣?』」
是啊,為什麼偏往虎山行呢?
大一,剛回國的年輕教授王文興開了一門課「文學作品讀法」,第一堂上的是《安徒生童話》。王文興逐字逐句,反覆推敲,挖掘隱藏其間的微言大義。王文興讓他開了一個心眼,看見了小說的藝術。後來他寫了〈拉子婦〉,在大學雜誌發表,被隱地收入《年度小說選》。隱地對這個來自馬來西亞十九歲的小伙子也是鼓勵有加,跟他說卡謬,「我相信你至少可以寫出一篇以台北為背景的小說。」朱炎也對他表示:「台北人寫台北有什麼了不起?你的背景,可以寫出跟台北人不一樣的東西。」
「就是為這幾句話,我寫《吉陵春秋》、《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我一心尋找台北。朱鴒是我的嚮導,把我帶到台北;她又消失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你說我『大隱隱於市』,我是困坐愁城啊。」
又是一大口海尼根。
華文文學新中原
我也倒滿一杯桔茶,大口而盡。
「你認為這些在台灣發表的馬華文學,對台灣文壇的意義是什麼?」
他點了一下頭,態度很肯定。「李總統說要建立新中原,拿什麼建立新中原?除了經濟,就是文化。如果能吸納全世界的華文作家,把作品投到台灣發表,就可以實現新中原。中國只有唐朝文化才達到這個境地,你知道李白有胡人的血統。大陸因為政治限制,不可能做到,只有台灣才有這個條件。」
我抬手看錶,已經六點半了。我卻在這一個該回家的時間,與一位這麼「另類」的文學家,坐在西門町這樣的天光下,談這麼沈重的問題。
闔上筆記本,與他一起走到街口招計程車。上車前,與他緊緊一握,這是在他剛才傷痛掉淚時,很想伸出的手。
p.108
(王永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