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人物人人寫？

「沒想到國內言論居然這麼開放」，一位歸國不久的學人，書架上排滿了當代政治人物的回憶錄與評傳；而他腦中揮不去的，卻是九年前初到美國時，正趕上旅美傳記作者江南被刺殺的新聞，以及家族中長輩殷殷的叮嚀：「絕對不要隨便寫文章，免得惹禍上身」！

孫運璿資政四年前以「勵志」、啟發青少年為目的出版的傳記，不料竟造成轟動。圖為孫資政在天下雜誌社舉辦的新書發表會上致詞。（張良綱）

風潮從何起？

「過去描寫政治人物或政治事件，不僅敏感，而且資料來源貧乏，根本沒有人敢接受採訪談這些事，更別提白紙黑字，把它寫出來」，出版「李登輝的一千天」的麥田出版社負責人蘇拾平指出，以往常見的政治人物傳記因而偏向「兩極化」，一方面是官方宣導式的嘉言錄或偉人傳記，一方面則是耳語流傳、近乎詆毀式的地下刊物；而不論「神化」或「醜化」，都不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好在解嚴後，文字禁錮大開，政治人物也從「神話」與「醜化」兩極中跳脫，回歸人性化與平民化；加上暢論政治不再是禁忌，許多人樂意談、讀者也樂意看，於是激盪出這一波政治人物傳記風。換句話說，現在出版政治人物傳記和企業家傳記、明星傳記沒兩樣，「完全沒有任何人給我們任何政治上的壓力或意見」，蘇拾平強調。

政治尺度開放後，反對黨人士的從政理念、以往服刑的心路歷程，都可藉傳記披露。（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新舊傳承留見證

三年前出版前經濟部次長汪彝定回憶錄，對傳記風潮頗有推波助瀾之功的商周文化發行人金惟純，則有不同的著眼點：「國內政壇這幾年正面臨大規模的世代交替，過去四十年肩負台灣發展重責的人紛紛引退，而過去很多不方便講的、沒有機會講的，種種政治上的細節疑點，正可以趁機做一個釐清；另一方面，新生代的政治人物，有些還不太為讀者熟悉，他們的成長經歷，也會有很多人有興趣。」

目前已退休的前行政院政務委員李模，在他的回憶錄「奇緣此生」中，就記錄了當年「行走司法行政、財政、教育、經濟四部會」的歷程，對許多重大方案的推動過程與其中曲折，都有剴切地論述。書出版後，許多素不相識的讀者寫信給他，令他十分感動。當然，老一輩的政治人物，多半仍有「為官不在多言」的心理負擔，以及講究含蓄溫厚的官場倫理。「中國人一向人際關係複雜、人情包袱很重，尤其傳統官場，一旦踏入公門，往往在裡面翻滾一輩子，少有抽身而出的情形。各種牽絆下，連退休後著述都還要多所保留」，金惟純略感無奈地表示。

二十年前流亡美國的政治學者彭明敏，則是另一個例子。當年歷經艱險出了國門後，立刻有國外的出版商和他接觸，他也就單純地在「要為自己的過去留下見證」的心情下，於一九七二年以口述歷史方式，出版了英文版「自由的滋味」；書中對台灣人民在日據時代及國民政府兩種政權交替間的心理轉折，有深刻的描寫。

如今彭明敏回國定居，一方面欣喜於國內的政治情勢開放，但另一方面，一向善於保存資料、以便日後寫回憶錄的他，卻開始顧慮國內政治關係複雜：「寫還是要寫，但真要寫出自己的想法，可能會得罪人！」以反對黨宗師的地位，彭明敏仍不免為如何「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紛爭」而傷腦筋。

李國鼎資政的口述歷史，由哈佛大學學者康綠島執筆。早年留學英國劍橋的丰采，（右圖）與回國後規劃台灣經濟發展的過程，都在書中娓娓道來。（張良綱）

又愛又怕受傷害？

相對於目前已淡出政壇的老一輩，想為自己、也為歷史留下見證的用心，仍在政壇打拚的中壯及新生代，又有另一種寫傳動機。

跨入政壇不久，就出版「任爾東西南北風」以自述生平的立法委員李慶華坦率指出，他選擇在前年參選立委期間出版此書，造勢也好、宣揚理念也好，以一個政壇新人來說，「這樣一本書對我的當選，相信是有幫助的。」

正如金惟純所言，過去的政治權力來自上面的長官，謹言慎行、避免招搖遭忌是必要的；但現在民意高張，公眾認同才是一切權力的基礎，而大眾化的出版品就是訴諸於民的最佳媒介。因此，「政治前途的決定因素改變，政治人物的行為就會跟著調整，這是很自然的」，金惟純說。

當然，傳記風潮興起後，政治人物對寫傳往往是「又愛又怕受傷害」。一位資深公務員就透露，他的長官有「更上一層樓」的雄心，也頗「有話要說」，但自己執筆掛名怕有份量不夠、自抬身價之嫌，不符合官場倫理；要請別人執筆，卻又擔心到時候自己珍藏的許多意見，不知道在別人筆下會被折騰成什麼樣子。甚且出書後的銷路好壞，也彷彿代表施政聲望的民意調查，若排不上暢銷榜，豈不臉上無光？種種顧慮，最後還是打了退堂鼓。

（張良綱）

歷史、新聞、或小說？

自己掛名寫回憶錄或口述歷史，不管讀者評價如何，總是文責自負，相當明確；但目前坊間的政治人物傳記或評傳，卻有一大部分是由第三者以「側寫」方式呈現。對於這種乍看活靈活現，把政治人物的內心想法、掙扎或委屈都一一舖陳的「小說式寫法」，則不免令讀者好奇，到底其中可信度如何？

民國七十八年出版時轟動一時，目前正慶祝「百版」紀念的「孫運璿傳」，一方面有孫資政正式授權的「口述歷史」精神，還佐以孫資政珍藏多年的年記手札；另一方面，目前為天下雜誌副總編輯的作者楊艾俐，又本著新聞報導的立場，多方採訪週邊人士，以期更為精確詳實。這種融合傳記主人翁自述與記者求證，主客觀兼顧的方式，頗受好評。

但能獲得「重量級」政治人物正式授權，並以第三者客觀立場寫評傳的例子畢竟不多，多數有意以政治人物為題的作者，只有退而求其次，採取「旁敲側擊」的方式。資深政治記者耿榮水（筆名徐策）指出，他在寫「邁向總統之路——林洋港」時，憑的只是身為記者，二十多年來和政壇人物的交情與對政情的了解。為了怕林院長接受訪談時會「有戒心」，寫作過程中完全沒知會林院長；書成定稿後，他向林院長要一些檔案照片以「增加權威性」，林院長還直說「你不要害我！」，終究不肯提供照片。

由於媒體資深記者最有管道和政壇人士接觸，也有察顏觀色的訓練及文字寫作的素養，因此不論國內國外，資深記者都是替政治人物寫評傳的主力作者群。然而國內報禁多年，新聞的專業與權威形象尚待考驗，真正中立而求證嚴謹的側寫傳記倫理並未建立。

不諱言自己是「有意替傳主造勢」的耿榮水也承認，政壇大人物和記者交往，請幾次客、握幾次手、交換一些知心話，有時是很容易讓記者「自以為是大人物的朋友」而產生感恩報答之心，下筆時或多或少會受影響。因此，「感情成分之外，還要隨時提醒自己，新聞記者的專業和獨立性不能喪失，尤其不能有藉此打知名度或圖點好處的念頭」，耿榮水強調。

以李總統上任後的政壇紛爭為主軸，寫出「李登輝的一千天」而知名的資深記者周玉蔻則指出，寫這類評傳時，事先充分了解各個資訊提供者的背景、立場、談問題的方式等等，是非常重要的，同時要顧及「交叉求證、平衡報導」的原則。

不過周玉蔻認為，她並無意背負「替歷史人物立傳」的嚴肅使命，反倒是以一個新聞工作者的心態，希望政治議題的言論能更自由、資訊更開放，也希望藉「生活化、平民化」的寫法，讓民眾能更貼近了解政治人物的酸甜苦辣與內心世界。

國策顧問李模的回憶錄「奇緣此生」，是最近暢銷榜上頗引人注目的一本書。圖為一手創辦東吳大學學士後法律研究所的李模與所內同學合影。

有筆如刀，謹慎刻劃

別看記者有「無冕王」之稱，「其實下筆時，也要注意反應當時的政治氛圍，並且考慮社會有沒有能力接受自己暴露的內幕真相」，周玉蔻指出。譬如她的第一本書「蔣經國與章亞若」是寫於經國先生去世後一年，當時還有些許禁忌，因此特別略去有關章亞若猝逝的細節；等政治風氣更形開放後，她才在半年前就這部分再出版一本「誰殺了章亞若？」

同樣的，去年元月周玉蔻出版「李登輝的一千天」時，郝內閣仍然在位，當時政壇一片「團結和諧」的呼聲，因此她在書中多所保留，而且特別強調政壇人物的「新恩舊情」；但到年底她再寫「李登輝．一九九三」時，內閣已改組，「非主流」中壯代已另組新黨，而社會經此衝擊也依然平穩。少了層層顧忌，「下筆時更能淋漓盡致」，周玉蔻說。

耿榮水進一步指出，對政治人物而言，資深記者筆下報多、報少、報好、報壞，有時會有攸關前途的影響力，甚至「一字褒貶、嚴於斧鉞」，因此寫來壓力也不小。譬如在「邁向總統之路」一書中，他大膽預測了幾位可能的副總統人選，書出版後，有位政壇人士半玩笑、半認真的向他抱怨「怎麼忘了提我一筆？」；還有人聽說他要寫續篇，就主動來「提供消息」。

政治人物的自傳、評傳紛紛上市，有些人不免抱怨「政壇已經夠亂了，怎麼還有這麼多多言多事的人？」；也有人擔心一向單純的出版業，是否即將成為政治人物放話角力的另一個戰場？

著名的史學及政治評論家柏楊卻認為，這點無須過慮。「天威難測，不容褒貶」式的威權政治已成過去；現在民主社會，各行各業，靠的都是促銷自己，以爭取大眾認同。再說，西方國家在舉行重要選舉前，類似的傳記也會大批出爐，而退休政客離開政壇後，更將出版回憶錄視為首要任務，大家都以平常心視之，無須驚怪。

「論述政治人物，文宣造勢也好、吹捧攻訐也好，反正讀者自有判斷」，早年曾因文字獲罪入獄的柏楊對此感觸特別深：「文字競爭，寫不寫由我，信不信由你，總是比思想箝制、暴力、或賄選要好吧！」

多看大樹，才能見林

至於一般沒有什麼政治敏感度與判斷力的讀者，又應該如何看待琳琅滿目的政治人物傳記呢？

「其實讀傳和讀任何書一樣，都不能盡信」，柏楊指出，一般寫自傳或回憶錄時，替自己「隱惡揚善」或略顯浮誇，都是人之常情。政壇老先生們回憶早年往事時，記錯、記漏，主觀偏見，也很難避免；甚至企圖文過飾非，混淆事實的情形，也可能會出現。

蘇拾平則建議讀者，在今天多元化社會、多元化價值體系下，以往黑白分明、定於一尊的官方修史觀念已無法適用。換句話說，每個人立場不同、觀點不同，就如日本電影「羅生門」，或是美國前總統甘乃迪的謀殺案一樣，每個人都可以堅持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相」；至於是不是真有一個單一而完整的所謂「真相」，恐怕永遠是個無法證實的謎。

「絕對真相」難求，「相對真相」則可以透過對照、比較取得。一位歷史學者將以特定政治人物為主幹的傳記比喻為樹，歷史真相為林，「見樹」未必能「見林」，但將多位人物的對同一事件的說法拼湊起來，總是可以得到一個較接近真相的圖像。譬如多本回憶錄中都記載了當年「二二八」事件的點滴，對讀者的了解，自然大有幫助。

民主精神，盡在其中！

同一事件，越多記錄越好，同一位政治人物，也是越多人寫越好；周玉蔻用「鑽石的切割面越多，越能看出它的真實價值」來比喻。尤其每個人都有多重身分，兒女眼中的父親、部屬眼中的長官，和政敵眼中的對手，即使是同一人，角度不同，自然就有不同的面貌；都寫出來，才有助於讀者了解一個政治人物的全貌。

「胡適生前極力鼓吹，希望人人都要寫傳」，曾受胡適知遇之恩的彭明敏，很贊同這種「人人都為歷史留下自己的見證」的觀念。柏楊則認為，若是人人都能善用手中一枝筆，對於扭轉政壇風氣會有助益：「以後你要算計、欺負別人的時候，也要想想對方會不會有一天在回憶錄裡把你的惡行暴露出來？！」不久前一位面臨彈劾壓力的官員，在辭官後揚言要寫回憶錄，也頗有這種意味。

「其實，民主貴在人人平等，上至總統、下至清道夫，每個人的生活歷程與經驗，都有許多值得別人參考之處」，柏楊指出。而從「官位高的傳記不一定銷路比較好」的事實來看，只要言之有物、坦率平實，讀者自然欣賞。傳記大家寫，又何必限於政治人物呢？

〔圖片說明〕

P.92

從老字號的中華書局，最近改以「傳記之家」主題書店為訴求，可看出傳記風的興盛。

P.94

資深新聞記者寫政治人物，靠的是多年來與政壇人物的交往與認識。圖為李總統參觀聯合報時，與當時任採訪主任的周玉蔻合影。（周玉蔻提供）

P.96

孫運璿資政四年前以「勵志」、啟發青少年為目的出版的傳記，不料竟造成轟動。圖為孫資政在天下雜誌社舉辦的新書發表會上致詞。

P.97

政治尺度開放後，反對黨人士的從政理念、以往服刑的心路歷程，都可藉傳記披露。（薛繼光攝）

P.98

李國鼎資政的口述歷史，由哈佛大學學者康綠島執筆。早年留學英國劍橋的丰采，（右圖）與回國後規劃台灣經濟發展的過程，都在書中娓娓道來。

P.100

國策顧問李模的回憶錄「奇緣此生」，是最近暢銷榜上頗引人注目的一本書。圖為一手創辦東吳大學學士後法律研究所的李模與所內同學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