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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脈絡

在傳統之上再創新境——江兆申的繪畫觀

在傳統之上再創新境——江兆申的繪畫觀

文‧王家鳳  圖‧張良綱

1984 6月

圖1:繪於1968年,花蓮紀遊冊作品之一,景雖由天祥寫生而來,但充分發揮了造境功力。(張良綱)

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江兆申,是國內目前少數能兼治書、畫、詩、古文、金石、畫論,且樣樣精絕的藝術家。

他的山水畫被認為開創了傳統水墨畫的新境界——他不主張「臨畫」,特重「意境」,他說:「如果心中沒有新境,寧可不畫」。

藝評家楚戈曾說:「我一生為提倡新繪畫而奮鬥,然而看到江兆申的國畫,心中卻了無新舊之爭了——原來在舊基礎上,也能產生如此令人感動的新意。」

面對異軍突起、瞬息萬變的現代美術潮流,中國水墨畫始終能維持八百年來一貫的形式與精神,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蹟」。而江兆申能以傳統山水畫,在藝壇傳統與現代、新與舊……的爭議中,得到一致的肯定與崇高地位,也可說是一個「異數」。

圖2:1979年,前景雙峰用重墨提醒,遠山染成紫色,有暮靄餘暉之感。(張良綱)

在傳統的基礎上開創新局

楚戈認為,江兆申的畫線條靈活,墨色含情,靈秀、雄渾兼而有之,且每一落墨皆具抽象之美,構圖充滿創意,可謂當代運墨造境的第一高手。

藝術家王北岳也指出,江兆申的畫雖承襲徽州一派,但佈局完美、技法創新,奇而自然。

圖3:苦思造境,是江兆申日常的「功課」。(張良綱)

實則代代皆有新貌

行家總說江兆申的山水能獨創新局。詢及江兆申本人:「您自覺與前人不同處在那裏?」他亦不能明白指出,只說,若把他的畫和前人或他人的畫擺在一起,總是一眼即可辨認。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人滿意,尤其是許多心急於國畫停滯不進的人,他們往往覺得,今人所繪的國畫,與前人似並無顯著差別?!對於這一點,江兆申說:

「許多人都覺得,近人所繪山水,與古畫異處無多。其實我們若肯一代代細究下來,不但可看出演進的軌跡,且會發現,代代畫人都曾努力推陳出新,而各具風貌。」

圖1:1983年,主景偏右,但以小河分隔空間,巧妙地牽引出一片寬闊江面。(張良綱)

宋以前多寫實,元以後則寫意

對於歷代山水構圖意念的演進,江兆申的研究已成畫壇經典之論。

他指出,在最早的山水畫中,古人顯然先發現了山的雄偉,因此五代、北宋多畫山的正面,以此為整幅畫的主體。

到了南、北宋之交,畫家的注意力轉移到山水之間的韻味,於是開始畫山的側面。

再發展至南宋末期,畫家取景往往只是山水間的一個角落,畫面上留白的空靈之美,幾乎多過美景的描繪。

「就取景而言,三者各有不同的著眼點,可視作構圖上的進步,但下筆皆屬寫實。」江兆申說。

後來寫實到了極致,元代畫家終又有新意,索性將真與不真擺在一邊——不管真山如何、真水如何,只把他們遊過的山水,在記憶中追述出來。因此畫面上呈現的,不只是觸目所及的景色,更是身所盤桓的山水——那兒可以遊、那兒可以息,那兒可以行、那兒可以止……,俱在其中。至此,畫家的眼睛不再固定於一個角度,而是流盼四方,一目千里,把握住全境高下起伏的整體印象。

圖2:圖局部放大後,可見近景的樹林,墨色淋漓,渲染出蒸鬱滋長的氣氛。(張良綱)

文化的推進不能急於一時

換句話說,中國的山水畫從以視覺為主體的構圖,進步到以思想為主體;從象徵的趣味、真實的趣味,演變到筆墨的趣味;從大自然本身的結構,發展成畫家自我意念的結構。

「這不都是了不起的進步?!」江兆申說。

山水畫發展到元代以後,予畫家的自由極大,變化愈多,再創新局的考驗也更重。

但他強調,歷史潮流的演變,總是累積漸進的,少見驟然突變。文、沈、唐、仇的努力,累積成明代山水的風貌;石濤、八大、漸江及揚州八怪各異的格調,又繪出清代的筆趣墨韻。

因此他認為,求新求變不必急於從形式、材料或方法上大肆革命,只要畫家本身誠懇努力,與時俱長,畫出新境界,就是所謂「新」;反之,落古人窠臼或一再重覆自己,則都是「舊」。

基於這個信念,江兆申作畫從不肯重覆自己的構圖,總要苦思造境,別出新意。也正因這種堅持,他的山水畫被認為在承繼傳統精神之餘,也獨開水墨畫創新的境界。

圖3:1970年,以俯角畫出一泓潭水,岸邊紅葉,竟有秋陽耀眼的剔透感。(張良綱)

藝事功力總是超過年齡許多

江兆申今年五十九歲,自己不算年輕,但以他繪事的名氣、售畫的價碼、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職位,加上他對詩、書、古文、金石、畫論……樣樣精絕的功力,人們在得知他實際年齡時,多會驚嘆:「這樣年輕?!」

他四十歲才開第一次畫展,自然也並不算早。但所展之畫顯現的境界,令葉公超、陳雪屏等名流大為讚賞,因此在見到江兆申本人時,也訝異不止道:「這樣年輕?!」

廿七歲那年,江兆申初在臺灣古詩壇嶄露頭角,詩壇前輩亦曾大驚:「怎麼這樣年輕?!」

江兆申十歲時即為人治印,被篆刻名家鄧散木見著,他亦不相信乃出自稚童之手。

江兆申的藝事功力,總是超過年齡許多,作詩更下筆如飛,一般人因此多以為他是才情橫溢的天縱英哲;然而他的苦讀、苦思、認真創作,以及大半生的苦日子中,在在留下他專注、精勤留下的履痕。

圖4:1983年,兩岸對峙,雙松一俯一仰連接其間,並引出主題人物。淡淡遠山,則增加畫面的景深。(張良綱)

出身書畫世家

江兆申於民國十四年生於一個書畫世家,祖父、外祖父、舅舅、爸爸……都極精於畫事,且頗富聲望。由於父親指望他承繼志業,故未送他入校讀書,而親自教他學庸論孟與詩書金石。

小時候父親並不特別鼓勵他作畫,只嚴格督導練字,即使在旅次中,也帶著紙筆,每夜一定臨帖寫字。

江兆申十二歲那年,中日戰爭爆發,也帶來此後一連串的苦日子。先是父親重病,家中事業亦陸續停頓,一家人的生活,竟全靠他為人刻印、刻碑、抄書來維持。

日夜不斷抄書、刻字的生活壓力,養成他較常人沉靜的個性。這段期間,他有機會抄讀不少難得一見的好書,無論學識、筆力都奠下深厚的基礎。

戰事轉劇後,江兆申投筆從戎,爾後輾轉來臺,在基隆一所中學謀得教職。

圖1:江兆申的篆刻「無聊心膽醉時真」。(張良綱)

與溥儒有師生之情

民國四十年左右,舊王孫溥儒在臺北臨沂街授徒教畫,並講授經書。當時他的學生分兩種:一是按月繳納束脩三百者;另一是不須繳費,但由藝壇前輩引薦,擺酒一桌,即席磕頭拜師。

對每月薪水三百七,還不夠為四個孩子買奶粉的江兆申而言,雖心嚮往之,卻只能望門興嘆。結果他採用了最古老的拜門方式——寫封長信,附上平日詩稿,求錄為弟子。沒想到溥老立即接納。

這段師生情誼就此建立,既無束脩、也沒有請客磕頭。溥老還告訴他說:「我的學問當中,以畫最差,與其跟我畫畫,不如跟我讀書。況且學問好了,畫品自然也高。」

當時由基隆到臺北的車票是二塊五一張,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江兆申,雖然恨不得天天前往聆聽大師談詩論書,但面對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只好隔一、二個月,才省下來回車資和一頓飯錢,趕去臺北。

這段時間,他跟著溥老讀遍通鑑、四史、老莊、淮南子、呂氏春秋、列子……,以及諸家詩文集,有時也能看到大師揮毫作畫。

圖2:1984年,以上下佈局的奇特構圖寫赤壁夜遊。用色多調墨與赭,使顏色明度降低,點出夜景。兩岸則用重墨,使江面有月色浮光之感。(張良綱)

常覺如沐春風

江兆申形容當年跟隨老師的感受是——連只坐在一旁看他整理文稿,都覺如沐春風。

他最懷念當年繳上詩文時,老師總是立刻展讀,讀到佳處,便不住點頭。江兆申說:「看到溥老點頭微笑,往往就使我對當時生活的磨難窘迫感到釋然了。」

但溥老始終沒有教江兆申作畫,直到他已病入膏肓,才作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面授機宜。

江兆申還記得那是民國五十一年陰曆七月十四,當時溥老為病所纏,體力已極差,他喃喃說:「抽屜埵陷T畫你看看。」

1983年,主峰迎面,氣勢堂堂,夕陽在山,右下角松下一人有千山我獨往的意味。(張良綱)

溥師一言,終身受用

那是一幅山水手卷。江兆申細讀了半小時,才對溥老說看好了。溥老說:「再看看。」於是他又細看了廿分鐘。

溥老問道:「你看我上了幾次顏色?」江兆申答:「至少五、六回?」——正確的答案是十次。

溥老告訴他,上色的次數不夠,顏色即不能入紙。溥師教畫,僅此一次。但江兆申認為,只這一句話,就已受用無窮。

如今江兆申畫畫設色飽滿,熟紙必染十次以上,生宣則不下三次,染色由澀至潤,備受佳評,就是由溥師一句話不斷琢磨,至六、七年前,才真正體悟出來的。

跟隨溥老讀書的十幾年間,精神生活固然充實,但現實畢竟逼人。夜以繼日地教書、讀書,終使江兆申累出肺病。得了這種既需休息、又得加營養的「富貴病」,逼得他不得不設法另謀「生財之道」。

圖4:1977年,江兆申多畫山水,偶作墨荷,筆墨酣暢,題款尤其別出新裁。(張良綱)

一夜之間,洛陽紙貴

民國五十四年,江兆申試開畫展,想籌些錢治病。沒想到一夜之間,名震藝壇,不但展出的六十幅畫全部賣完,還甚得陳雪屏、葉公超賞識,二個月後即被延聘進入故宮博物院擔任副研究員。

進入故宮之後,除了負責編目、展出等工作,江兆申更飽覽文物精英,寫下許多極具價值的論文。其中對「六如居士」的研究,甚受各界重視,還因此得到美國國務院邀請,以客座研究員身份訪美研究一年。

民國五十八年,江兆申以「花蓮記遊」冊頁十二幅,得到中山文藝獎。同年赴美,不但訪問了有關中國書畫之公私收藏,看遍流落海外的古代名畫真跡,還據此完成三千張「十六世紀蘇州地區畫家活動情形」研究卡。回國後,在故宮典藏中又繼續整理出八百張卡片。

這個功夫,不但讓他此後著作愈豐,飽覽、吸收之餘,畫事亦更加精進。

在美國一年,除研究外,他也帶回畫作五十餘幅、詩卅六首。藝評家馬晉封便說他這時的畫作:「用筆愈老,用墨愈渾,皴法愈簡,造境愈高。畫到此際,已完全解脫束縛,獨樹一幟,自成門戶。」

作畫特重「意境」

江兆申畫畫「產量」不大,畫廊常有「供不應求」之苦,也使得他近年來作畫總像在「還債」。但這並不表示他不「勤於繪事」。江兆申極其講究「意境」,不但不臨古人,亦不重覆自己。因此心中倘無新境,寧可不畫;意境未臻成熟,也堅不動筆;一旦動筆,其間經營運思,過程亦長。

江兆申認為,完成一幅畫,心中必先有意境。而意境怎麼來?它乃是將畫家眼中看過的山水,腦中想像過的情景,加以消化,重新結構而來。他形容畫家像一個篩子,要濾出千山萬水的精魄,將之凝結在畫面。這就是古人所謂的「搜盡奇峰打草稿」。

腹稿底定,為怕意念消逝,畫家必須迅速開筆,很快用幾筆勾勒,把意境先「搶」出來,然後才「心有所擬,手有所追」,慢慢經營整個構圖,務使每一片山水樹草、煙雲人家都表現得淋漓生動,且彼此呼應,才能組成一個完美的境界。他作一幅畫,常要經過二、三個月的琢磨推敲,才真正完成。

江兆申格外注重題款。他認為題款是整個構圖的一部分,關係畫作成敗。

他的畫上題款就頗具特色,有時參差題在蓮莖隙間;有時題在江邊岩上,竟成岩石的一部分;有時又在兩岸江中,順江迆邐題下,……每每出人意表,卻別有奇趣。

詩畫皆須苦思造境

對於山水畫創作的過程以及欣賞的角度,江兆申認為與「詩」極接近。

他解釋道:「畫家搜盡奇峰、苦思造境,就像詩人拈斷數莖鬚的構思一樣。天底下有許許多多看來美好的情、景、事、物,只有經過詩人、畫家敏銳超拔的選擇與表達能力,才能去蕪存菁,成為耐人回味的藝術。」

他舉杜甫的「春望」為例。春來花開鳥鳴、滿目蒼蔥,本是平常景緻,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描繪出一個感人至深的意境,故能成不朽篇章。

江兆申以為,山水畫不只是將所見風景原原本本繪出即可,就像詩人不只為讀者描述春天景緻一樣,二者都牽涉到「境界」的問題。反過來說,欣賞山水畫時,如果我們去計較像不像?是不是真山實景?就像讀杜詩去追究花朵真會濺淚?鳥兒竟能驚心?同樣徒然。不如去欣賞其精神內涵,玩味筆情墨趣。

「臨畫」不如「讀畫」

好詩絕不在堆砌詞藻,而貴以最簡練的文字表達最深遠的感受,江兆申以為畫畫也是一樣。有人筆筆皆有來歷,唯恐不像古人,反而疏忽了整體意境。他一向主張,畫畫的技巧,比較上來說,是易學的;而畫家尤須致力以求的,乃在如何豐富加深涵養,使能在大自然中明智地擷取天地鍾靈,在畫紙上胸有成竹地鋪陳完美布局。

因此江兆申不主張臨畫。他認為,若為「練筆」,與其臨畫,不如練字。因為臨帖對於用筆的規律、輕重、結構,都有比畫更嚴格的要求,成敗也更有立竿見影之效。

江兆申以為臨畫的功能在「練意」,也就是在臨畫時揣摩畫面的結構和佈局。

他又說,臨畫的好處在藉古人經驗,學會處理畫面。但壞處是容易落入窠臼,既入難出。因此他主張多「讀畫」,默默汲取古人精神,記在腦中,然後下筆處理,再設法自創新境。

江兆申早年畫中,常有一方「僕本恨人」的鈐印,很容易令人想到江淹「人生到此,天道寧論」的心境。近年他畫中「自向杯中留日月,莫從人外問滄桑」的詩句,也令人聯想到他不醉不歸的恣飲。其實晚近江兆申戒了酒,連煙也少抽了,對世事也能心平氣和地面對了。他自稱是個「無趣」的人,除了書畫,全無其他嗜好休閒。他笑說:「早年我曾把豆乾炒五花肉視為珍饈,如今排翅鮑魚入口亦覺無味。」他最懷念的,還是那段捉襟見肘、卻能潛心向學的單純日子。

行家看江兆申的畫,是佈局完美、墨色含情、意境獨高……,而在一般人眼中,他的畫在和煦安寧中,有一股靈奇的感染力。這種美感,想是畫的境界,亦是畫家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