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曬得讓人昏沈,顏聖紘卻與湖邊水草一樣生氣蓬勃。在桃園龍潭與楊梅交界處的「三湖里」,他循著一個個池塘看水生植物,十六年來,他對此地的一草一木已親切熟悉的像多年老友。
在水一方──台灣萍蓬草
三湖里正如其名,附近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湖泊」。
從塵土飛揚的大馬路跨過水田,走過密生昭和草的小路,再爬上土堤,撥開密生的灌木,眼前就是一座讓人頓生涼意的池塘。
有別於台灣人工湖泊多種外來的睡蓮、荷花,這裡的水塘漂浮著罕為人知的台灣特有水生植物「萍蓬草」,一支支亭亭出水的黃色花朵,伴著一片片橢圓形葉片,佔據了大半個池面。多少個歲月,台灣萍蓬草就這樣自開自謝於桃園陂塘中。
台灣萍蓬草屬於睡蓮科植物,花朵不過五公分左右直徑,卻是台灣原生水生植物的花中之王。由於水生植物多為「水媒花」,傳播力無遠弗屆,加上湖泊常有候鳥停棲,南來北往的雁鴨到處留「種」,因此水生植物少有侷限於一地而獨自發展出特色的特有種。在候鳥遷移線上的台灣,與西伯利亞、東北、日本、菲律賓就有著非常相似的水生植物族群。
台灣萍蓬草果實大而光滑,水鳥難以攜帶,反而保有了特殊基因,成為台灣特有的水生植物,在桃園台地的水塘裡,它們四季盛開,是青蛙、魚兒停棲的好場所。
盛開著台灣萍蓬草的桃園池塘,日據時代開始就是植物學者的最愛。從小開始採集、研究植物與昆蟲,顏聖紘也與桃園水塘結下不解之緣。
湖清水秀幽靜靜
由於大部分水生植物「花開的不夠大朵與漂亮」,許多水生植物甚至不開花,因此缺少了吸引人類的「魅力」。顏聖紘卻由國小六年級開始,一面穿起涉水褲、雨鞋,踩泥巴、鑽茅草,進入一、兩公尺深的沼澤陂塘採集水生植物;一面也寫文章,呼籲人們重視水生植物。
「只有極少數像水芋這種商品化、進入家庭的『水邊植物』才有人注意,」顏聖紘感嘆,許多水生植物在野外無人搭理,進了水族箱卻身價百倍。他希望人們能脫離實用的價值觀,注意到野外水草的存在。
水生植物的生態其實奧妙又有趣。人們常說浮萍無根,「浮萍無根怎麼吸收養分呢?」他說,浮萍並非無根,由於根系不需固著於池塘底泥中,因此可以隨水流四處漂流擴展地盤。
許多不開花結果的水草,靠著增生、分裂,像酵母菌一樣繁衍,這種生殖方式說來比陸生植物更划算、省力,人們總認為開花植物才是高等植物,在顏聖紘眼裡,「或許不需開花結果就能繁殖的植物,在某種演化意義來說更進步。」
「如果一個池塘缺乏水生植被,食物網的多樣性等於被破壞,就容易過度滋生單細胞藻類,造成水質優養化,清水變污水,」顏聖紘解釋,水中植物需要透光度高的乾淨水行光合作用,因此有它們的地方,通常是「湖清水秀」。
我家池塘邊
看看三湖里未被破壞的池塘,除了台灣萍蓬草優雅的黃花惹人注目,小莕菜、田蔥點綴著池畔,湖邊環繞著高大的相思樹,米色的小花落滿湖面。就在這裡,植物學者發現過去被視為日本特有種的「杉葉節節菜」竟也分佈此地,數量可能比日本還多。
三湖里的池塘只是桃園台地幾千個池塘的縮影。根據統計,桃園曾經有過八千八百多個水塘,一個個水塘,凝聚了早期開發者的血汗與艱辛。
曾經,從台北盆地切割而過的淡水河,襲奪了桃園台地上游的南崁溪,水系的改變,造成灌溉水源缺乏,早期人們就以人工一鏟一鏟鑿出池塘,或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湖泊,設法貯留天然雨水灌溉稻田,閩南語稱之為「陂」的水塘也成為桃園台地特殊的地理景觀。
陂塘除了提供耕地穩定的水源,附帶地促成桃園地區的漁業與家禽養殖,「陂塘之建立,使得桃園由一個地瘠人貧的地區轉變成為魚米之鄉,」國立藝術學院傳統藝術研究所教授林會承在其〈桃園陂塘調查研究〉中指出。
許多桃園人打從有記憶開始,住家與稻田、晒穀場間就有一窪水塘,幾戶人家共用一座水塘,也結成緊密的人際與社區關係。
最後的生育地
由於陂塘開鑿深淺大小不一,與長時間風化消長,桃園陂塘呈現多樣的面貌,有水域較深的湖沼,水生植物僅生於岸邊淺水處;較為人工的池塘與較淺的沼澤,則有最繁茂的水生植物。
當顏聖紘開始來到千湖鄉尋覓水生植物,桃園陂塘的面貌已經過劇烈變化。由於石門大圳等水利系統的建構,桃園目前只剩一千多個陂塘,其中大半已失去灌溉功能與原有的生態樣貌。林會承的報告指出,自從多數的陂塘失去原始功能,加上土地的經濟價值高漲,許多人眼中的陂塘已沒有存在意義。
顏聖紘兒時住過桃園,他記得喜愛在濕地與溝渠邊孵育的螢火蟲,「過去桃園真的是好多,」路經龍潭大池,顏聖紘立刻又說,以前池裡有野生菱角,現在堤岸水泥化、水域污染、加上紛亂的觀光活動,已不見這種在台灣近乎絕跡的植物。
在三湖里的一家工廠邊,有一大片工業廢土,「這裡以前是兩公尺深的陂塘,」顏聖紘指著這一片黃土地說,這附近原來有三、四個湖相接。如今一個填成平地、一個成為觀光釣魚池;其中一口池塘被放乾了,只剩周圍泥巴地上留有幾種水生植物,「不僅田蔥這種過去到處盛開的植物快速消失,就連工廠邊稻田中曾經出現的水生食蟲植物狸藻也消失無蹤。」
台灣萍蓬草也曾經廣泛分佈在寶島中、北部濕地,桃園陂塘更是萍蓬草的大本營,隨著生育地消失與工業廢水污染,早在一九七零年代的《台灣植物誌》中就指出,台灣萍蓬草已瀕臨滅絕。
關心水生植物的顏聖紘更關心水草生長地陂塘的消失。「今天談濕地保育,通常因為面積等因素,多關注在沿海濕地、河口,」他說,台灣雨量分佈不均、河川又短急,內陸湖泊、陂塘是吞吐雨量的最好「調節器」。「我們其實沒有太多『水體』可以揮霍,但人們對水域卻不重視。台灣要填掉一座池塘又很快,因為沒有大陸型國家的湖泊廣大,水位淺、面積小,破壞快。」
活古蹟
「一口陂塘興建背後,可能隱藏許多移墾、族群、租佃等極具價值的歷史事蹟,若能加以調查,將可充實桃園的歷史,」林會承指出。
桃園陂塘是台灣先民留下的重要印記,是台灣北部開發史的具體遺跡,三百多年後,更有植物愛好者來到此地,為的是一睹台灣萍蓬草與其他許多水生植物。
從十二歲到二十八歲,顏聖紘目睹了千湖鄉的轉變;「希望五年、十年後,還可以看到萍蓬草在這裡欣欣向榮,」望著黃花點綴的湖面,顏聖紘說出心裡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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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萍蓬草」在桃園台地的池塘裡自開自落,形成台灣特有的湖光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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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陂塘面臨各種開發壓力,圖中三湖里池塘被一分為二,一邊已成魚塭,一邊水質連帶受影響,池中已水清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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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放乾的池塘底,顏聖紘踩著泥巴找尋所剩無幾的水生植物,許多上回來見到的植物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