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派遣，吹響職場變奏曲

大6了，無法再延長學業的小裕最近即將告別他的工作。

兩年前，小裕的同學畢業在即，紛紛寄出人生第一份履歷，在私立大學主修英文的小裕卻透過早先介紹他打工機會的派遣公司找到外商銀行的工作。一份比起職場新人算是相當不錯的薪水，加上外商銀行的名銜，儘管工作是在電話中心打電話請別人辦信用卡，但看到其他同學求職碰壁的窘樣，小裕覺得自己掌握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也因此做了「延畢」兩年的決定。

多元雇用時代，求職者只能自求多福。但對於派遣業者而言，多元雇用卻帶動業務蒸蒸日上。圖為翁靜玉（左二）帶領的Career就業情報專業團隊。

延畢的秘密

大學文憑價值縮水，不少大學生選擇留在學校唸大5、大6再考研究所，增加職場競爭力。而在小裕工作的三班制電話中心裡，和他一樣先到職場試溫的大4、大5以及大6生也不少。他們的名片上印著外商銀行的響亮名號，享有勞保、健保，卻絕大多數不是這家銀行的正式員工。

這類「派遣員工」的逐漸增多，讓一群同在金融業服務的員工深感芒刺在背。五一勞動節的第二天，這些自覺工作受到威脅的銀行員走上街頭。參與遊行的工會人士說，長此以往，派遣員工、外包人力等權宜式、輔助式人力將會威脅正式員工的工作機會。

500多名銀行工會代表高舉著「反對變相減薪，拒絕廉價派遣」的標語，來自不同行庫、平日很少見面的行員也趁機交換情報，一時耳語頻傳。一名行員透露，他所服務的大型銀行，8千多名員工當中，竟有65%屬於派遣員工。

事實上，前一天，全國產業總工會也舉辦一場規模更大的傳統遊行，「派遣」問題同樣是抗議的標靶。

從各家人力銀行的客戶名單上看來，金融業的確是最喜歡派遣人力的行業之一，部分銀行甚至成立專屬的人力派遣公司，自己跳下來做媒合的工作。

國內最大求才網站104人力銀行最近的調查顯示，金融業的「非核心業務」，如電話行銷、業務推廣和催收等業務，已有31.8%使用派遣人力；而行政、總務等專業度較低的工作，比例更高達45.1%。以行業別來說，同一份調查也指出金融業派遣人力需求節節高升，由去年的第8位，升到今年的第6名。

「金融業務壓力大，又多屬獎金制，人力流動高，使用短期的派遣勞工，兩方都很愉快，」一名銀行主管替逐年遞增的派遣人數辯護。

掌握機會，還是順從命運？在勞動條件日趨弱化的時代，職場似已進入令人更難喘息的時代。

風潮無可擋

7月1日勞退新制上路後，雇主聘僱員工的成本上漲，包括變相減薪、解僱後再回聘以使年資「歸零」等等逃避手段層出不窮，不少企業更將人力派遣當作因應之道。

勞退新制是否造成了企業爭相使用派遣人力？「派遣在台灣的就業市場早已行之有年，像是保全業和清潔工、看護工等等，」中央大學人力資源研究所教授李誠認為，「勞退新制造成派遣盛行，其實是這一波媒體報導出來的印象。」

「長期來看，景氣本身的起伏才是決定派遣市場榮枯的最主要因素，」Career就業情報資訊公司董事長翁靜玉指出，「派遣應是產業旺季時的臨時補充人手；勞退新制即使造成影響，也只是短期效應。」

「如果企業想用派遣人力來逃避勞退新制，那真叫病急亂投醫，」美商萬寶華企業管理顧問公司總經理李崇領說的更明白，「派遣不是這樣用的！」

儘管各界看法不一，但勞退新制助長了某些產業優先選擇派遣人力，卻是不爭的事實，各家人力派遣公司的業務成長數字，也印證了派遣人力市場近年愈燒愈旺的現象。

「104人力銀行」獵才派遣事業群總經理蘇宏文指出，該公司今年接到企業詢問派遣業務的電話大增，整年的業務成長預期也將調高20%。

「104」經營國內人力仲介市場9年，3年前跨足派遣市場，兩年來公司內部的派遣員工數節節上升，每個月達到1000人左右，目前固守北部的104人力派遣更計畫於明年進軍中南部。

另外一家本土人力仲介「就業情報資訊公司」也表示，派遣業務佔該公司的獲利比率不斷攀高，目前每日派遣在客戶公司內工作的人數穩定維持在1500人上下，穩坐台灣人力派遣的前3名地位。

走進台灣任何一家公司行號，幾乎全部外包的打掃和保全工作，正是派遣人力最先攻佔的領域。「而從文化面和法律面來看，各種工程的層層轉包制度，以及勞基法中的『定期契約工』，更是派遣業發展的基礎，」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總幹事賴香伶指出。

再由市場面看來，外商進駐台灣的腳步，無疑是讓整個產業邁向制度化、規模化的指標。

穩穩居於全球人力資源市場前2名的藝珂和萬寶華，分別在1980年代末期進駐台灣。總部設於瑞士的藝珂，2003年全球營收高達163億歐元，在台灣的人力派遣業務每年皆有兩位數的成長，近兩年更高達30%，每日派遣在外的員工數有4000人之多。而來自美國的萬寶華更號稱「全美最大雇主」，與包括花旗銀行在內的跨國集團發展了長期合作關係。

挾著幾十年人力資源規劃經驗，這些外商強調對於企業人力需求提供完整的解決方案，無論是高階主管的挖角、一般人才招募及訓練，乃至於安排派遣，協助企業度過季節性或臨時性的人力需求等，都詳列在服務範圍內。打開他們的客戶名單，幾乎囊括了國內金融、高科技領域的所有大企業。

「由於需要支付包括外派員工薪資在內的代墊款項，派遣其實是個資本密集的行業，」萬寶華台灣總經理李崇領解釋外商的規模優勢，「因此如果能具備經濟規模，的確較能夠確保服務的穩定性。」

工作何處去？派遣員工分散在各公司，要在派遣公司成立工會難度不小，權益難獲完全保障。

市場紊亂

再由台北來到台中，這個勞保受保人數39萬、全台第三大的就業市場，人力派遣的風潮又如何？

台中市中心、市府第二辦公大樓前的看板上，一張張A4紙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工作機會；在公部門之外，這個人口100萬人的都會，還有164家各式人力仲介業者，試圖在媒合企業主和求職者的過程當中，尋求商機。

「現今的派遣業務無奇不有，」台中市勞工局局長賴淑惠說。從外包、派遣到勞務承攬，種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新詞代表著新時代的來臨，無論從派遣員工數或是派遣公司數目看來，派遣風潮刮進台中，的確展現了無孔不入的威力。截至今年3月為止，包括本國和外籍勞工在內，全市派遣人力總數達16432人。

在缺乏法源依據下，台中市內這些平均壽命不到兩年的人力仲介公司成立門檻極低，一張桌子、一支電話就做起職場媒合的「一人公司」充斥。

仔細詳察歷年的人力仲介公司的成立資料，更可以發現少數業主不斷更名登記，甚至連電話、地址都是假的，規避勞動機關檢查的意圖明顯。

「他們什麼生意都做，從外勞到本國勞力承攬業務，」賴淑惠說，「而且他們只要向經濟部申請，根本不用跟地方勞工局打交道，我們前往稽查時往往還會吃閉門羹。」

插圖：圖表

新三角習題

降低人力成本是企業使用派遣人力的主因。勞委會3年前一份針對使用中高齡派遣勞工企業所做的調查顯示，配合業務或景氣變動來調節人力，藉此節省資遣費、退休金，是企業使用派遣人力的主因。

藝珂企管顧問公司的總經理陳文芬則認為，在各行各業競爭激化的時代，成本必須不斷壓縮以應付利潤下降，結果，「企業一方面必須用更高的代價留下核心人員，盡可能將資源投注在這些人身上；一方面卻也希望能夠節省花在非核心人員的資源。」

「過去只有打掃清潔和保全被看做是非核心業務，但到了現在，連以往通常由老闆親戚才能擔任的會計管帳工作，也可以轉包或使用派遣人力，」翁靜玉說。

往好處看，這是事業經營上軌道後，一切由「人治」走向「法治」的表徵；往壞處看，企業中不再有任何人是不可取代的，「一家人」的氣氛已成昨日黃花。

未來，「接近金字塔頂端、擁有關鍵技術的核心人員愈來愈值錢；相對的，金字塔的地基卻被無限擴大，可以隨時被替代，」翁靜玉認為「核心」與「非核心」的兩極化已是不可逆的職場潮流，而這個趨勢也預示派遣市場在台灣將繼續蓬勃。

「反過來看，一個公司派遣人力比率過高，員工在缺乏保障下隨時替換，其實是不合理的現象，」陳文芬強調，「因為人才是企業最大資源，派遣人力比例過高，代表這家公司根本沒有核心競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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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傘下的遺民

7月1日勞退新制實施後，無論是派遣或正職，都應獲得相同的勞退金提撥比率（薪資的6%），「乍看之下，除了資遣費之外，企業降低的人力成本其實有限，」但李崇領表示，仔細探究，派遣和正職員工的待遇仍然有別。

以金融單位為例，金融業通常會提供一定年資員工各式低利貸款，權宜式的派遣員工自然無法享受這種福利；台灣高科技公司盛行的配股制度，派遣員工同樣可望而不可及，加上勞基法每年最高21天的特休假和員工旅遊、三節獎金、考績獎金等福利，通常以「日」計酬的派遣勞工全部沒份，勞動團體提出「派遣造成勞工勞動條件退化」的質疑並非空穴來風。

除了實質條件不如人外，「在辦公室裡，自己像是多出來的，可以憑老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很沒有安全感，和正式員工也幾乎沒有往來，」曾在電子大廠擔任企業形象專員的陳小姐說出她的心情。

此外，雖然勞基法明訂派遣員工可在派遣公司內組織工會，但由於派遣員工任職時間不同，加上分散在各要派公司，難以串聯，「成立工會根本就不可能，而這也使得派遣員工更形弱勢，」賴香伶說。

再從現行的操作方式看來，「派遣公司往往要等到標到了企業聘人的招標案之後，才開始找人，」多次出席勞委會「人力派遣法」立法公聽會的長遠企管顧問公司顧問李明沅指出，在每個專案之間，勞工仍會面臨間歇性失業的問題，「派遣公司在合約結束後，也很少主動替派遣員工尋找下一次工作機會；派遣公司每月至少收取外派員工薪資15%的報酬，卻又不善盡義務，許多勞工仍是有一餐沒一餐。」

勞工深怕工作權被剝奪，另一方面，對於使用派遣人力的要派公司來說，在享受節省人力成本的好處時，也不能不張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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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持市場秩序

「我們非常在乎派遣公司的品質，」國內LCD面板大廠瀚宇彩晶人力資源處處長陳昭伶表示。去年該公司開始進用派遣人力，派遣契約除載明勞、健保等基本福利之外，並要求由派遣公司代為轉手支付的薪水絕對不能延遲。「畢竟，一旦發生勞資糾紛，像我們這種動見觀瞻的公司一定會成為箭靶。」

今年4月，一名立法委員質詢時指出，一家上市上櫃公司派遣人力比重高達80%，要求勞委會主動徹查；稍早媒體也報導，一家由獨立執業的醫生所組成的派遣團隊，專門提供醫院急診室所需的醫療人力。這些不一而足的極端範例不僅引起勞工疑懼，平日使用各式服務的消費者心頭也不免惴惴不安。

「銀行派遣人力這麼多，管理會不會有漏洞，讓客戶資料外洩？」「急診室裡的派遣醫生，他們會跟常駐醫生一樣投入嗎？出現醫療糾紛，能找到他們負責嗎？」

為釐清派遣業的種種亂相，經建會在去年年底的全國服務業會議上作出結論，將以政策輔導派遣業發展，並訂出今年制定專法的時程。

對於這項結論，李誠質疑「有必要再另外立法嗎？」，以美國為例，1970年後，美國就沒有再通過任何勞動方面的立法，「因為他們知道法律永遠有漏洞，而且現代政府應該是管愈少愈好，抓住最低薪資和最高工時，並且嚴格執法就夠了。」

放眼國際，過往以「終身僱用制」聞名的日本，如今已是亞洲人力派遣最普遍的國家，高達35%的勞動力屬於非典型僱用，其中派遣人力約佔11%；而歐美諸國，人力派遣佔據15%的比例，荷蘭和芬蘭更有一半勞動力屬於派遣性質。

就長期而言，無論是美國的開放市場競爭的做法，還是歐洲的嚴格法令限制，派遣人力的比例大都穩固維持在10%到15%之間，對照台灣目前不到3%的比例，未來成長的空間驚人。

景氣低迷人無奈！調查顯示，20到30歲之間的就業人口，對於派遣工作的接受度最高。圖中的年輕求職者正在接受人力派遣業者的現場面試。

May Day悲喜

1886年5月1日，苦於工時過長的美國勞工齊聚芝加哥，舉行大罷工，激烈的抗爭，讓他們爭取到「38制」工時的實施。此後，每年5月1日就被訂為「國際勞動節」，每年的這一天，全世界都有無數的勞動者走上街頭，向雇主和政府爭取權益。

「立法等於是替派遣業背書，恐將造成另一波派遣風潮，」賴香伶說。今年5月1日傍晚，她疲憊地坐在辦公室裡，一旁寫著「反剝削」的標語牌斜躺在地上。只是無論她喜不喜歡，趨勢力量之大，似乎無人可擋。

屬於勞工的日子，有人走上街頭爭取權益，也有人站上講台，風光接受肯定。5月2日的台中，服務於台中市億新精機廠的張進良站上了勞工服務中心的講台，自市長胡志強手中接下「模範勞工」獎座。

今年60歲的張進良，服務於同一個單位長達35年，在臨退休之際，仍不斷將他在精密機械領域的心得傳授給公司的新進員工，因而被提報獲獎。

現代教育灌輸工作的神聖性。工作，不僅是生存必須，更是貢獻社會、實現自我，並尋求認同的直接手段。

同樣的勞動節，不同的場景訴說著時代的流變。看著張進良走下講台，不禁令人重新思考起工作的意義與價值。

插圖：圖表

5月2日，來自全國各地的銀行員工會代表走上街頭，表達對於派遣業務盛行的憂慮。

插圖：圖表

工作潮流劇變中，各家人力仲介業者迅速應變。國內最具指標性的104人力仲介公司，也於3年前進入派遣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