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漢學新發現：西班牙的中國殖民夢

歷史上，幾乎所有重大的發現，不管是天文、物理、考古……，包括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都是意外。

歐陽平當初參與的也是一項例行的研究工作，在朋貝法布拉大學，主要是研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十六世紀時對中國的印象。研究過程中，歐陽平博士在Donald Lach的著作《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無意中讀到一個簡短的資料，即十六世紀末，一個西班牙耶穌會教徒，桑伽思曾有鼓動侵略中國的計劃。經過深入研究發現，這項侵略中國的計劃並非絕無僅有，當時，也有其他的人提出和桑伽思類似的計劃和想法，也就是說在西班牙對菲律賓進行殖民侵略之初，就已經有這個想法。這項發現引起歐陽平博士的興趣，於是繼續深入追查下去。

原來，一五六五年，在西班牙人（主要來自墨西哥的西班牙人）開始侵略菲律賓時，就企圖利用這些群島作為根據地，向其他東亞國家進攻，尤其中國更是他們覬覦的目標。

「大支那王國史」風行

西班牙先是透過葡萄牙，有了粗淺的認識後，再從自身經驗發現，中國是個地大物博、有龐大幅員、精密組織、與精緻文化的國家。西班牙在菲律賓殖民之前，葡萄牙已在東亞六十多年，並收集了很多有關中國的資料，起初這些資料屬機密文件，後來方慢慢流傳出去。

一五八五年，作家貢撒列思根據一些曾到中國（具體而言，僅廣東、福建兩地）的西班牙、葡萄牙人口述中，寫成一本書，叫《大支那王國史》。這本書在當時造成轟動，被翻譯成多種不同語文，十五年之內，再版印刷高達四十次。可謂繼馬可波羅東遊記之後、利瑪竇日記公布之前，敘述有關中國書籍中流傳最廣的重要著作，當時西班牙人對中國的印象大半據此而來。

概括而論，西班牙對中國感興趣，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第一，由於中國被認為是當時歐洲以外，經濟、文化水準最高的民族，在當時歐洲一窩蜂「東方熱」的潮流趨使下，國力強大的西班牙也不甘落人後；第二，基於宗教原因，他們希望把這樣一個高度文明國家吸收過來，同化成基督教國家；此外，還有商業利益的考量，中國的絲、瓷器當時深受西班牙各階層人士喜愛。

「鷹派」與「鴿派」相持不下

然而，由於內部意見紛歧，以致攻華計劃遲遲無法付諸行動。有些傳教士、修士之類的虔誠信徒並不主張征服中國，他們主要目的是傳播基督教思想，希望將中國同化成基督教國家。另外，還有一些商人只想和中國作生意，最好在福建地區取得一個商業港，像葡萄牙在澳門的模式。總之，十六世紀末西班牙人對中國的外交策略，也有所謂「鷹派」和「鴿派」主張，西班牙在幾次出使中國失敗後，導致情勢有利於主張侵略中國的強硬派。

於是，他們進一步在菲律賓擬定了一個周詳的侵略計劃。按照當時的構想是，與日本（主要為倭寇）、葡萄牙聯手，先攻下一個或兩個省，例如廣東和福建，以此為基地，繼續深入內地。之所以選擇日本作為合作對象，是因為西班牙人深知倭寇素來以中國沿海地區為掠奪地，他們剛好可以利用這批亡命之徒。而與西班牙為鄰的葡萄牙人早年即派耶穌會人士前往日本傳教，且與日本有多年貿易經驗，對亞洲情況瞭如指掌，可以提供正確的情報及訊息。

天時地利不合，功虧一簣

挾恃海上無敵艦隊無往不利的優勢，當時，西班牙打的如意算盤是，預備以一萬五千名士兵（其中大半為日本、菲律賓人，西班牙及葡萄牙人佔少數）的軍力進犯，企圖一舉攻下中國鄰海諸省。現在想來雖然荒謬，但對彼時有最精良武器及戰艦的西班牙，卻覺得大有可能，像他們在南美洲及菲律賓，就是以寡擊眾成功的例子。所幸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一五八八年，西班牙對英國之役失利，折損無數戰艦，「無敵艦隊」的神話破滅，西班牙海上軍力銳減，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無力對外征戰。否則，如果他們鍥而不捨地堅持下去，這四百年的中、西交通史，將會如何改寫？

歐陽平博士的論文一提出，引起學術界爭議，巴塞隆納大學特別慎重其事，請來五位歐洲學術界相關領域權威共同審核，專精十六、七世紀中國海交史及明朝歷史的慕尼黑大學教授譚克即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專家。經他及其他教授審核論文原始資料一致認可後，其真實性與學術價值才算正式被肯定，除西班牙本身，德國方面立刻表示有意出版發表。

這篇名為《十六世紀西班牙菲律賓殖民地對中國的外交策略》的大著內容究竟為何？長達五年的研究撰文期間，歐陽平博士碰到什麼困難？得到那些支援？引起什麼關注？造成什麼影響？

以下是對歐陽平博士所作的訪談整理：

問：您長達七百多頁的論文，在內容、章節上如何分配？前後花了多少時間？

答：在朋貝法布拉大學支持下，我申請到研究經費，前後共花了五年時間。其間，親赴南京大學一年，得到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大力協助，使我對明朝時期中國人的思想、觀念、政治制度和對外關係有更深入的了解。

論文共分為三大部份。第一部份屬於導引，主要是介紹十六世紀中國與鄰海諸國的關係，此時此地的亞洲是一個複雜、變幻莫測、充滿活力與商機的地域。尤其是福建、廣東、澳門、日本和菲律賓之間，在傳統以及地理上一直有著微妙密切的互動關係。另外，這時在中國已經很活躍的耶穌會傳教士也必須在論文中作清楚的交代。

第二部份是詳述中國和菲律賓的關係及其歷史淵源。同時，最重要的是十六世紀時，西班牙對中國的征服企圖與夢想，他們以出兵、傳教或商業貿易作為手段。

在第三部份我把一些歷史文獻加上註腳，作一個有系統的歸類整理。非常有趣的是，從文獻的描述，可以得知當時西班牙人對中國印象和觀念，其中也提到台灣，一五八二年夏天一艘戰艦曾停泊台灣沿海，透過當時一名傳教士的紀錄，我們得知他驚艷於台灣的美麗風景，同時描述他所看到的一些當地土人、獵人等等。

問：資料來自何處？可信度如何？

答：我的資料大半來自塞維亞的「印度檔案」和馬德里的一些歷史檔案。同時參考十九世紀，一些博學的教徒所作的研究資料，這些文獻都是大家所公認，在可信度方面應該毫無疑問。研究過程中，我發現這些文獻內容較主觀，且僅局限於有關當時的宗教使命及宗教史。我認為，應該賦予這些歷史資料新的詮釋方向和角度。於是開始朝這個方向著手，把中國、西班牙、葡萄牙和日本等國交流的歷史，重新綜合分析整理，希望得到一個全面且客觀的結果。

問：您個人對這件不為人知的史實有何感想？

答：我認為西班牙及任何歐洲帝國主義國家都難辭其咎。這些支持帝國主義的宗教界、政治界人士，經常打著傳播宗教、語言、文化的幌子，進行其征服或殖民之實。就拿侵略中國的計劃而言，即可看出西班牙對中國實際情況認識不夠，因為當時的中國，無論在政治、經濟、科技和文化各方面發展，其實都與歐洲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問：如果當真按照策略行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中國會不會成為西班牙另一個海外殖民地？

答：我的看法是，依當時情況，這個計劃是很難實現的。因為按照當年構想，聯合日本、葡萄牙的力量，共同進攻中國，基本上不太可能付諸行動。一五九一年，日本正集中全力圖謀侵略朝鮮（韓國），所以，對西班牙提出的計劃並不感興趣。而葡萄牙也不願放棄在澳門已經擁有的優勢。總之，既沒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配合，他們之間又缺乏共同利益的交集，所以事情並不那麼容易。

問：西班牙漢學界，有研究台灣的課題嗎？對待中國與台灣，是視為一體，還是分開研究？

答：在西班牙，「中國研究」並不十分熱門，也沒有這項傳統。今年，有幾所大學新開設了一些有關中文方面的課程，目前我所在的巴塞隆納大學是西班牙唯一不僅只有語文，同時還附設歷史、文化方面的學術研究機構。

近年來，反倒是經濟相關科系對亞洲興趣較濃厚，中國往往成為他們主要研究對象之一。尤其和台灣有生意往來或投資的商人，因為他們對當地歷史、文化、經濟及政治形勢有進一步了解的需求，比較會去關心。

我個人的焦點是純學術性的，已發表了一些追溯「中國──台灣」根源的學術論文。同時，現在我正在搜集資料，研究十七世紀時，西班牙對台灣的接觸及作為。

總之，西班牙對漢學或中國研究，目前仍限定在實用範圍之內。至於台灣和中國是否分開研究，以當時十六、十七世紀而言，台灣和中國理所當然是分開看待，慢慢才去找尋彼此間的關聯課題研究。

p.109

歐洲在航海科技上的突破改寫了整個人類近代史，主導近五百年來世界政經權力的消長，對文明古帝國中國的震撼無以言喻。圖為當時所使用的航海儀器及海圖。（賽龍行提供）

p.111

西班牙草擬攻打中國軍事計畫時，對中國的瞭解其實十分粗淺，與一般歐洲人相彷彿。就像這幅十六世紀弗蘭德斯人戴佑德所繪，歐人眼中的中國，圓滾滾的，四角還畫了想像中的中國事物。（賽龍行提供）

p.112

發現自己的老祖宗竟有野心聯日、葡兼併中國的歐陽平博士，是歐洲漢學家的後起之秀。

p.113

這紙敕令乃明萬曆年間，西班牙非法入境者遭廣東布政司驅逐出境，命其回到當時西人殖民地菲律賓馬尼拉總督府。掌理該府者即主張對中國軍事行動最力的耶穌會士桑伽思。

西班牙草擬攻打中國軍事計畫時，對中國的瞭解其實十分粗淺，與一般歐洲人相彷佛。就像這幅十六世紀弗蘭德斯人戴佑德所繪，歐人眼中的中國，圓滾滾的，四角還畫了想像中的中國事物。（賽龍行提供）（賽龍行提供）

發現自己的老祖宗竟有野心聯日、葡兼併中國的歐陽平博士，是歐洲漢學家的後起之秀。（歐陽平提供）

這紙敕令乃明萬曆年間，西班牙非法入境者遭廣東布政司驅逐出境，命其回到當時西人殖民地菲律賓馬尼拉總督府。掌理該府者即主張對中國軍事行動最力的耶穌會士桑伽思。（歐陽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