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其實,用這話形容冬日的九份,也庶幾近矣。誰又能由這樣的九份,遙想廿多年前它號稱「小上海」時的繁華景象?
這緣起緣滅,全是因為「金」。
今天,昔人已遠,但發生在九份礦區的豪傑往事,卻仍珍藏在當地老人的心中。在九份又興起淘金熱的同時,我們也去為您挖掘這歷史的「金礦」。
在九份通往雙溪的山腰上,靜靜躺著一座木建工寮。
工寮搭在一個不起眼的礦坑出口旁,若不是工寮外有些磨沙、洗沙用的鐵碗、水盆,還真看不出這「可能」是座金礦。工寮的主人是七十二歲的廖四川,他向九份人林信雄轉租了部份採礦權,而林也只是「二房東」,當地礦山的開採權,全歸台陽礦業公司所有。
這個五十六兩的大金球,說明了九份昔日的繁華往事。(張良綱)
九份還有金?
九份已有廿多年沒開礦了。三年前林信雄跑去找台陽公司,希望他們重新考慮出租礦權。
他的說詞是:九份不是沒有金了,只是當年工資高、金價低,所以含金量高的「富礦」被挖殆盡後,開採便不划算。而今金價漲了十倍,工資只漲二、三倍,所以一定會有人願意再試。只要有人開始開礦,就要僱工人,這可讓九份的經濟再活絡起來;否則有礦不開,再過幾年,有技術的人都過世了,這礦怕要永遠成為死礦。
開金礦需要不少投資。一個正式開採的礦大約以卅個工人為單位。其中的安全主管、安全管理員、保安督察員、爆炸物管理員,以及庫丁等五人,由台陽公司派駐,其他則是礦主所僱的礦工。
現在廖四川的礦坑仍在探採階段,每月要花十萬元養三、四個工人及買支撐礦坑的木柴,還要付工人的保險費。據他表示,現在採的礦石中已含有金,但量太少,不打算提煉,要繼續探勘。
「會害人哦!」穿著普通,卻戴了顆鑽戒的廖四川這麼笑著調侃自己:「看到小細金,就放不下來。」
過去沒有做過礦的人,是不敢下這種算不出成本的投資的。有五十年採金經驗的廖四川,十幾歲時曾挖到一塊一百多兩的大金塊。他記得那時「石塊」落地摔不破、壓不碎,他就心頭卜卜卜地跳起來,知道挖到純金塊了。
這個小小的「煉金室」,曾提煉過幾萬兩的黃金。圖為林信雄示範去年工人用腳轉動「碾錢」磨碎礦石的情形。(張良綱)
見黃金,忘義氣?
一百多兩的金塊,多麼不可思議!這在當時卻不是天方夜譚。據台陽公司的「官方統計」,自清朝以降,在九份一地挖出的金子已高達卅二公噸(這還不包逃漏的部份)。用「遍地黃金」來形容,也不過分。
看到黃澄澄的金子,憑誰也不免心動;當時九份礦區,會不會常發生爭金的鬥毆事件呢?
這樣的問題,似乎是「侮辱」了當年那群淘金的漢子——九份的老人家說:淘金漢中,雖有許多亡命之徒、無父無母的孤兒,人人都可以放手一搏,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當年那個小小的淘金社會,卻自有一套人心認定而不需白紙黑字的「遊戲規則」。
他們當時的做法是:想參與淘金行列的人,先向台陽公司繳若干費用取得採礦權。開礦時,每個坑口距離必須相隔一百尺。一旦挖進去,就各憑本事「拼坑」——誰挖得快,誰就贏。如果向前掘進時,發現前路已被別人的坑道「剪斷」,必須認輸,不得再挖;如果和別人的坑道迎面碰個正著,就算打平,雙方攜手合作,一起找礦脈。
開金礦是一種帶強烈賭性的投資。有錢的人,自己當老闆;沒錢的,勤勤懇懇替人家挖,不久也能湊出資本自己租個坑。運氣好的,可以一夜致富;運氣不好,也可能幾個月後血本無歸。由於起伏劇烈,令人瘋狂的程度不亞於今天的「大家樂」。
廖四川先生常這樣坐在坑口,看著工人運出採挖的礦石。(張良綱)
礦區的「戰爭」
據說當年有位醫生也來開金礦。為了和別人「拼坑」,他叫工人用炸藥開。當工人被火藥的濃煙薰得跑出來透氣時,他就在坑口為他們一人打一針,好讓工人趕快回去繼續挖。
然而除了比力氣、比人手,還要比經驗、比「老奸」。例如火成岩堅硬,拼得慢,有經驗的老手就會往水成岩攻。
拼到激烈處,挖金的漢子們便把戰場上常用的戰術,也一一搬到礦區來。
例如二邊短兵相接,對方動作比較快,就要剪斷我方坑道了,便假裝大喊:「我這邊要爆破了。」對方工人一聽,為了避免被炸傷,紛紛走避,這邊就趁機快挖。
有時來不及,眼看對方已把鐵條打過來,準備爆破了,這時便偷偷打彎對方鐵條,讓他們拔不出去,無法安放炸藥;這邊則趕快打鐵條、放炸藥,剪斷對方的坑道。
此外還有調虎離山之計。例如:我知道這邊有金子,對方快打過來了,我就打到另一邊;對方一聽聲音,以為金子在那邊,就移轉方向。等他發現情況不對再回頭時,大勢去矣!曾用過這招的廖四川記得,當年他的對手上了當,才差二天就被他挖去黃金五萬兩。
為了知己知彼,有人還會派「間諜」到對方的礦坑做工,但機伶的礦主則會不動聲色,供應假情報,充分施展反間計。
當年挖金的工人,在金礦沒落後,有許多轉入煤坑工作。(張良綱)
偷挖有罪?
故事已遠,礦坑猶在。如今造訪坑口,但見一道古舊的鐵柵門上,只有一把「家常便鎖」把關。這鎖「夠力」嗎?
廖四川與林信雄異口同聲表示:礦坑的鎖都是這樣的。只要不把鎖弄壞,偷挖不會受到什麼責難。
「在日據時代,偷挖金礦是『國賊』,但被告進法院,自己覺得不丟臉,地方上的人也不把你當小偷看」,林信雄說。
他解釋:在九份人的觀念裡,偷挖雖被列為竊盜罪,但並不是到人家抽屜堙u拿」東西,而是靠自己的力氣;何況挖不挖得到金,還得憑運氣。
「有時做礦的自己老找不到礦脈,反而希望別人來偷挖,改改運氣呢!」林信雄說。
不過一旦挖到富礦(一公斤礦石中可提煉黃金廿兩),黃澄澄的金子就等在眼前,礦主一定會加僱工人,一天三班輪流開採,偷挖的人就沒機會了。
這是福山宮的歷代土地公、土地婆。(張良綱)
不怕挖礦,只怕背金
按規矩,挖到的金子必須讓台陽公司抽成百分之○.八,如有逃漏被抓,輕則罰一倍,重則取消採礦權。
不過自古有管理,就有漏洞。金礦剛挖到、風聲還沒走出去時,台陽派駐的管理人員也可能因手中多了幾塊金子,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消息走漏,尤其挖到富礦時,台陽就每天輪派三、四個人到礦坑來,把一袋袋的礦石用封條封起,和礦主共同在封條上蓋章。等工人下工時,再讓他們一袋袋背到山下的台陽公司提煉。
據瞭解,一袋礦石重三、四十公斤,有時一天要背上五十袋。所以工人不怕挖礦,只怕背金。
礦石背到台陽公司後,統一開封,磨成沙狀,再一遍遍用水把比重較輕、析離到上層的土石洗掉。然後,用水銀把洗剩的金屬(包括比例不一的金、銀、白金等)聚起來,包在布堨峇鶦N乾。水銀揮發掉後,就成為一個圓滾滾的金球。
如果在台陽的煉金廠,他們會繼續用硝酸把金、銀分解出來,提煉更好的成色;但一般偷出去自己煉的,都只煉到結成金球的步驟,就迫不及待趕到九份的銀樓去賣掉了。
如今九份年輕人大多外出發展,留下婦孺老弱守著家園。(張良綱)
紅色的金最好?
九份的銀樓在北部頗為有名。據說現在許多松山、南港的居民要買金子,還會特地跑一趟九份。今天,小小的九份就有四家銀樓,而過去採金全盛時期,銀樓更達十幾家。
九份基山街上歷史最悠久的台陽銀樓主人游自產,是當年台陽公司的成色鑒定師。他有二把全省獨一無二的試金棒,每支棒端都有一截不同成色的金子,由五○到九九九,無一不備。這試金棒特別處,在於它的每種成色,都是當年游自產趁著在台陽工作之便蒐集的,而不是配出來的。
對有經驗的人來說,金子的成色多少,可以用肉眼作初步判斷。例如:金子帶一點紅色的成份最好,約九成金;黃色的約八成,帶點青色的約有七成;而泛著白光的金子,大概就只有六成左右。
然而要進一步作客觀的鑒定,讓那些拿著金球來賣的小伙子心服口服,就非得靠試金棒和試金石了。
試金石是一塊海邊揀來、再磨得很平的黑石頭。使用前先用蓖麻油擦一下,再把待價而估的金子在石頭表面輕輕磨下一道金痕,然後拿起試金棒逐支比對。顏色與那支一樣,成色就是多少。銀樓老闆再根據成份、重量,把現金付給來客。
據游自產表示,當年採金鼎盛時,他的店裏一到下午就門庭若市,準備了大把現金有時仍不夠收購礦工拿來的金子。他低下頭估算一下說,他經手過的金子有幾十萬兩呢!
藝術工作者成了九份人的新鄰居。(張良綱)
人二腳,錢四腳
一拿到錢,早上穿得像乞丐去挖礦的工人,立刻回家沐浴梳洗。不久,「帽兒光光,衣衫窄窄」的紳土們,就流連在不夜城了。
由於做礦的錢來得容易,他們花起來也特別豪爽,今天挖到一兩,可以再借一兩去喝酒,反正明天又有了。
當年九份有一間「朝鮮館」,堶悸漱k子全是由韓國遠渡重洋,前來淘這群「淘金客」的金。據說當時挖到金礦的老闆,若看那位來九份做戲的女子很好,打個金鎖給她也是常有的事。
儘管「人二腳,錢四腳」,許多人千金聚來還復散,仍有些人趁著發財存下不少錢來。有的培養子女,有的金礦採盡後另行投資,還有的則「遵照古法」,把金子埋起來。
九份有個聖明宮,二年前買下一座民房要改建圖書館。當工人拆屋時,赫然發現土牆中有一顆重達五十六兩的大金球,引起了原屋主、二手屋主及聖明宮的三角糾紛。原來這個金球是一位名叫蘇東坡的人埋的,由於他臨終前來不及告訴家人,兒子才把屋子賣出去。結果糾紛在鎮公所調解下,決定由廟方出錢買下這顆大金球,三方都不取分文,捐作教育基金。現在,這顆金球還收藏在聖明宮中。
空留古廟伴青山
九份除了銀樓多,土地公廟多也是一大特色。原因是挖金礦是否能致富,憑的多半還是運氣;金子又是埋在土中的,因此,每個礦場都會有一個小土地公廟。而這些「芸芸眾廟」中,又以位於永慶里的福山宮最具規模。
根據漳泉傳統建築研究室負責人林志浩的研究,福山宮目前的規模,至少建於清末庚子年之前。經過居民一再捐獻、擴建,已成為全台最大的一座土地廟。
這座土地廟的木、石架構雕工甚細、題材特殊,建築上有許多罕見作法,而且自古以來就是九份金礦的守護神,具有地方發展上的歷史意義,因此林志浩已代九份居民,向內政部申請列入古蹟保護。
福山宮和九份金礦命運相繫。廿年前九份金盡人散,廟裡的香客便日益稀少。前一陣子甚至連廟祝的薪水都發不出來,還是永慶里長吳水龍自己每天去灑掃。而廟裡所用的電費,也是熱心的里民所捐。
自從九份可能還有金的消息傳開,在大眾媒體的宣揚下,福山宮也沾了光,有名起來。最近假期時廟裡的香火稍旺,已請得起廟祝。
「但最好還是將來被列為古蹟,讓國家來保護」,自從明白這座土地廟的「不平凡」後,吳水龍更小心翼翼地看護它了。
由不夜城到荒城
其實福山宮的興衰、命運,也正是整個九份的縮影。
瑞芳鎮公所總務課長連文瑞透露,過去九份在採金全盛時期,小小的九個里聚集了二萬多人。那時賣到九份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連九份人吃的米,據說都是北部最白的。
家住海邊漁村的連文瑞還記得,小時候的一天晚上,他坐在四周漆黑的堤防上抬頭看著半山腰燈火輝煌的九份,不禁滿心羨慕。心想:人家常說九份是「小上海」,什麼好玩的都有。我若有一天能去九份看看,該多好!
可是,長大後的連文瑞失望了。逐金而來的人潮,在金盡後,也就散去。這廿年來,由於當地土壤貧瘠,不利耕種謀生,九份的人口不斷外流,今天只剩下三千人。原本一年級可容納十二班的國民小學,現在只剩一班。整個九份,由當年的不夜城,沒落到人去樓空的荒城。
或許這個小金山氣數未絕吧!在被人們遺忘了廿年後,九份最近又成為大家矚目的焦點。
原因之一是:由於九份荒蕪的美感,吸引了許多藝術工作者前往尋找靈感。由於空屋二、三萬就可買到一幢,有些人便在此闢起假日工作坊來。這消息在藝術界流傳之後,一時間尋覓舊屋者不斷。在「市場機能」的運作下,房價已節節攀升。
未來的二個夢
這些藝術工作者中,有人只求默默創作,暇時則教地方上的孩子們作畫,演皮影戲;另有一群則突發奇想,要把九份變成紐約的蘇荷。他們在藝術界鼓吹,又跑到台北縣政府拜會,希望獲得地方政府財力、物力的支援。
然而,他們的計畫,在台北藝術界也引發了許多爭議。有人認為壁畫、雕塑會破壞九份的自然景觀,也有人懷疑:「蘇荷」是這樣就能形成的嗎?
不過無論他們的計畫是否可行,九份人已開始回過頭來關心自己的家園。
最近地方上的人已和九份出身的台北縣議員一起計畫,將來要利用當地的地形地物,闢建全省唯一的一座金礦博物館,讓觀光客親身體驗煉金的過程,並進而了解九份的歷史。
另一個讓大家對九份重燃興趣的,是海外有人利用人造衛星,探測到台灣北部的九份、金瓜石一帶有金。因此許多外國採礦公司甚至已向我國經濟部洽談投資開採計畫。目前雖還沒有結論,但九份這邊林信雄、廖四川已在積極探勘。
九份是不是還有大量金礦?九份能否再度繁榮?謎底可能即將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