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元月,台灣大型連鎖書店都會進行「年度好書」促銷活動。今年,走進台北誠品書店,最顯眼的陳設莫過於《飛踢,醜哭,白鼻毛:第一次開出版社就大賣 騙你的》一書了。
此書是「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陳夏民所寫,講述他創業二年多來的甘苦談。書名幽默,封面設計又刻意採高曝光度的人像攝影為主視覺,讀者第一眼就感受到陳夏民的熱血、務實與親和力。
由於陳夏民自嘲式地道出年輕出版人的各種奇特遭遇,獲得誠品內部員工高度共鳴,票選為2012年最想賣的書,並頒予「閱讀職人大賞」。
頒獎典禮那天,陳夏民在臉書上發表了一段貼文:「我眼眶泛淚心兒砰砰跳,想說什麼都忘記了。」引發網友熱烈回應,甚至有人宣稱,這是台灣獨立出版社的大勝利。
對台灣出版界來說,這個事件標示出一股新趨勢已然成形──第三波「一人出版社」風潮興起,出版產業也開始往「大型集團化」與「微型個人化」兩個極端方向走去。
一人出版社負責人劉霽,隨性坐在路邊看書兼賣書,也把閱讀氛圍帶進忙碌人群。
就如中小企業是台灣經濟發展的象徵一樣,微型出版一向是台灣的傳統,文化人在艱苦中創業,實踐理想。從產業發展脈絡來看,一人出版社的創業型態,也可以區分成三大波。
第一波始於1960年代,許多作家在創作之餘,成立出版社,發掘本土文學新銳,引介外國經典;例如前輩作家林海音的純文學出版社、隱地的爾雅出版社等,創立初期都採用當年台灣風行的家庭工廠形式,把客廳充當辦公室和文人聚會場所,打下台灣文化深厚的底蘊。
這種胼手胝足的精神一路傳承,台灣出版業也逐漸成熟,發展出許多大型出版集團。但就在奮鬥了30年,完成產業化和集團化的工程後,2000年前後,台灣又出現第二波一人出版熱潮。
此時外包產業崛起,一些編輯看到自立門戶的可能性──只要選書眼光精準,產業人脈夠,懂行銷生態,一個人也能做出和大出版社平起平坐的暢銷書。
雅言文化的顏擇雅專門引進歐美暢銷書,以《世界是平的》、《正義:一場思辨之旅》等書大發利市;自轉星球文創的黃俊隆則將彎彎、宅女小紅等部落客捧紅成綜藝型的寫作明星,銷量動輒上萬本,還附帶文具、影像等周邊商機。
這兩人的成功也觸動年輕世代創業者反思:單打獨鬥的商業模式是否能套用到小眾出版品上面?是否能只用微型資本,只做自己喜歡做的書,又能培養出固定的閱讀群眾呢?
於是,第三波一人出版風潮來了,2010年前後,台灣陸續出現了逗點文創結社、一人出版社、櫻桃園文化等十幾家一人公司,在出版夾縫中發展出幾種創新思維。
首先是內容創新,不做歐美當紅暢銷書,不捧擁有廣大粉絲群的部落客寫手,專門發掘本土創作新銳,或引介歐美小眾文學,連被宣稱「已死」的現代詩都被做活了。
第二,運作模式創新。他們勇於說出自己就是「一人出版社」,擺脫「公司要大才能在市場上有品牌說服力」的迷思。他們吸引合拍的作家、譯者、自由工作者一起組成合作團隊,彼此間不再是舊觀念裡的勞資關係,而是腦力激盪的夥伴;甚至連不同出版社間都可以打破門戶之見,結盟推出內容和視覺設計都像同一書系的姊妹作。
第三,生活型態創新。把出版事業當作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台灣年輕人追求「小宇宙,熱血人生」的生涯觀合拍,把每個重視獨特品味的閱讀個體都收編進來。
連續3年,台灣的一人出版社聯手在台北國際書展上設立「讀字去旅行」主題攤位,宣揚他們的出版理念。
逗點文創從2010年創立至今,已出版三十多本著作,更掀起台灣青年熱中讀詩的風氣。公司地點設在桃園市,因負責人陳夏民的老家就在這裡,創業初期和父母同住,可以節省開銷。
1980年次的陳夏民,畢業於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曾在書林出版社擔任過兩年編輯。由於書林以學術教科書為主力,陳夏民曾提過幾次實驗性文學書企畫案都未過關,加上30歲而立之年的生涯壓力出現了,讓他決意辭職,來一番熱血創業新作為。
一開始,他就另闢蹊徑,選擇最冷門的領域讓逗點文創有明確的市場區隔。第一砲「詩,三連發」計畫,出版《聖謐林》、《玩具刀》、《遷徙家屋》三本詩集,而且這三位年輕詩人都不具知名度,從未出過書!
陳夏民回憶,當他向經銷商提出這個計畫時,對方充滿了「不可置信,又滿是憐憫」的表情。
「大家都說新詩已死,但明明創作力還很活躍啊,」陳夏民說,他逆向思考,過去出版界都以藝術成就來判斷新詩的好壞與出版價值,現在他則反向站在讀者角度,以閱讀需求來做為選書標準,「只要水準夠,有人喜歡,就可以出版。」
他準備了40萬元創業資金,若以1本書十幾萬元的成本計算,等於是3本詩集的成本。然後他採取1個月1本的密集出版策略,把印刷量掐到最緊,確保低庫存量、資金快速回收,如此才能「以書養書」,迅速累積大量出版品,提高營運效益。所以,前3本印量都在800本以內,銷售量一超過500本資金就回收了,馬上可以再出新書。
詩集一舉打開逗點文創知名度,成為「文藝青年」們的最愛,詩人紛紛找上門,銷售量也一本比一本好。陳夏民馬上執行更大規模的「詩,閱讀的盛世」計畫,半年內密集出版8本書,其中伊格言的《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和林達陽的《誤點的紙飛機》甚至賣破2,000本,紮紮實實地打破了「新詩已死」的魔咒。
陳夏民也開啟另一個出版脈絡,以不必支付版稅的公版翻譯書為強打,出版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御迦草紙》、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的《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短篇傑作選》等書,都創下超過3,000本的佳績。他說,除了文學書,接下來逗點還要挑戰語言學習書市場。
當初會將公司取名為「逗點文創結社」,是取「逗點之後,總有無限可能;閱讀,沒有句點」之意,希望一本書的成形,從選書、編輯、視覺討論到出版,每個參與者都像「結社」開派對一樣。
劉霽重新定義台商「一卡皮箱打天下」的精神,他不只賣書,也推廣閱讀理想。
來到另一個現場,周末假期,台北光點電影院前總會有一位年輕人坐在路邊輕鬆讀書。他身旁攤開一只皮箱,裡頭裝滿自己出版的書籍,箱蓋上寫著「一個人閱讀,一人出版社」。
匆忙人群中,有種靜謐的感染力渲染開來,不少人駐足多看一眼。他,就是一人出版社負責人劉霽,以擺攤行動來實踐「閱讀就在生活中」的理想。
1978年次的劉霽,清大中文系畢業,擁有英國Essex大學文學與電影碩士學位。2005年返國後,一邊擔任翻譯,一邊和大學同學共同創辦以商業工具書為主力的久石出版社。如此4年,他賺夠第一桶金後,便獨自創立「一人出版社」,以每年2到3本的速度,只出自己喜歡的文學書,至今累積9本出版品。
「我做事隨性,沒有計畫,開出版社目的很純粹,只是想實踐把讀書、翻譯、寫作、出版,當做一種穩定、平靜、又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劉霽說,也因此,他的營運模式顯得不太一樣。
首先,把選書權力下放給翻譯者,只要任何譯者發現有興趣的書,都可以提出企畫案,由他幫忙洽談國外版權,然後雙方共同出資,平分版稅收益。
所以,出版社是登記成不限資本額的行號,而非公司;因為每本書都像是一個新的公司,擁有不同的合夥人,且因譯者和出版社對這本書都懷抱高度熱情,行銷就變成兩人的共同責任。
其中,最成功的個案是《咿咿咿》一書。作者林韜是台裔美國人,在紐約文壇小有名氣,被稱為「iPhone 時代的卡夫卡」。2010年,譯者沈意卿在偶然的機會看到這本半自傳式小說,大為驚豔,主動與劉霽接洽合作。
沈意卿參與度極高,不只全力主導小說的視覺設計,還特別成立「Eeeee Eee Eeeee 中文版」臉書粉絲專業,天天分享和這本小說相關的心情與照片,粉絲人數迅速攀升到二千六百多人,銷售量也逼近這個數字。
「譯者既賺到樂趣,又賺到知名度和錢,怎麼看都是和出版社雙贏的格局,」劉霽說。
對一人出版社的負責人來說,整個城市都是他的辦公室,只要坐下來,都可以和合作夥伴腦力激盪。
以翻譯文學為主的櫻桃園文化,位在台北捷運古亭站附近。走進一人辦公室,牆上貼著一張破舊的莫斯科市地圖,正是總編輯丘光留學俄羅斯的紀念品。
1969年次的丘光是台灣少數精通俄文的翻譯者,專業背景也讓他和其他一人出版社初生之犢式的創業方式略為不同。他擁有俄羅斯莫斯科大學語言系碩士學位,擔任過遠流、圓神、時報等大型出版集團旅遊線和文學線主編,曾編過村上春樹《1Q84》、英國深度旅遊指南《D.K. Travel Guides》等書,在出版界小有名氣。
會自己創業,丘光完全是想實現重新譯介俄文小說的夢想。
2010年,正好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家安東.契訶夫150歲誕辰,丘光認為機不可失,便毅然辭去工作,親自譯介和出版契訶夫名著《帶小狗的女士》。
由於時間點極佳,封面設計又具現代感,還請到作家黃春明舉辦朗讀會,《帶小狗的女士》一舉賣破5,000本,創下經典文學新譯的暢銷新紀錄。
「台灣現有俄國文學譯本都是在1970年代完成,1980年代以後,出版社為了節省成本,多採用大陸譯本;時空背景不同,兩種老譯本都讓讀者感到隔閡,」丘光說,經典文學需要和現代語彙結合,所以他出版的書都會將「新選新譯」直接做成書名副標題,在市場上明顯區隔開來。
因為台灣俄文譯者有限,發譯後又需要時間好好琢磨,櫻桃園文化一開始幾乎以1年1到2本的緩慢速度出版;直到今年,譯者陸續回稿,出版量將激增到4本書。
丘光認為,每本書都有它的生命和影響力,所以他不用「以書養書」的操作模式,至今《初戀:屠格涅夫戀愛經典新譯》、《當代英雄:萊蒙托夫經典小說新譯》等書,都務必做到迅速回本與獲利。有趣的是,丘光的太太熊宗慧正是台灣大學外文系俄文助理教授,剛好成為寫推薦序的最佳人選,是櫻桃園出品的品質保證!
一人出版社注重創新,恣意揮灑視覺意象,出版品是台北國際書展金蝶獎入圍常客。
早在2002年,資深出版人蘇拾平在創立大雁出版基地前就大膽指出,超微型、超活力的出版社就要變成影響台灣的主流趨勢;這個預言,不到十年就真實發生了。
已經連續3年,這些微型獨立出版社聯合在台北國際書展設立攤位,用「讀字車站」、「讀字機場」等強烈視覺意象,宣揚他們各自不同又互相效力的出版理念。
長期與這些出版社合作的美術設計師小子就說,一人出版社特別重視創意,給美編和作者最大的空間,工作過程不只是一種快樂的享受,也讓創作者都有反思機會。
「在有限成本下,製作端要做得開心,消費端也要歡喜欣賞,讓買書時不只是買下的瞬間很興奮,還要成為書架上時常被拿下來仔細品味的最愛,」小子說,即使是小眾出版,讀者仍必須是出版人首要的關懷對象。
陳夏民、劉霽等新出版創業者,代表了富裕社會下養大的新世代,中產階級父母讓他們充滿經濟安全感,從小就掌握生涯自主權,就讀喜歡的科系,在社會瀰漫著鼓吹夢想的氛圍下,他們也賦予「一人一卡皮箱打天下」台商精神全新的思維和實踐力。
為了實現重新譯介俄文小說的夢想,資深出版人丘光決定走自己的路,創辦「櫻桃園文化」。
陳夏民在30歲那年獨自創辦「逗點文創結社」,重新點燃台灣的新詩閱讀熱潮。(右)2012年底,他將熱血創業的過程寫成書,引起共鳴,獲誠品書店頒發「閱讀職人大賞」。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是櫻桃園今年主推的舊經典新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