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印尼蘇門答臘棉蘭地區,一件原本單純的勞資糾紛,卻演變為工潮和反華事件:一位華商老闆被殺、華人商店被搶被燒、孩子們不敢上學,有人甚至舉家逃往新加坡等地避難……
反華、排華,對海外、特別是東南亞華人而言,彷若無休止的夢魘。回顧歷史,一九六二年印尼排華、一九七八年越南排華前後,大批華人選擇回到中國大陸。但對這批回歸祖國的落難僑胞而言,雖然有處容身,卻又心歸何處?他們自己也不禁茫然。
「番平若是真好賺,許多人去幾回旋?都是家鄉環境逼,隻著出門度難關!」中國移民史,也就是一部世界各國排華的血淚史。
繼一九五○年代,為數達二十多萬的華僑青年回歸「祖國」後,六○及七○年代,又分別有兩次僑民大批返回中國大陸。只是他們沒有驕人的口號理想,只有滿腔委屈——他們是被僑居國強制驅離的「難僑」!
故事先從印尼排華說起吧!
華僑農場單調卻寧靜的日子,撫慰了十數萬印尼、越南的歸國難僑。圖為位於廣東台山的海宴農場。(邱瑞金)
集中安置,生產自救
「印尼從一九五○年代蘇加諾總統上台,就對華僑很不友善」,廈門華僑博物院副院長陳毅明指出。除了種族摩擦與華人富裕、易遭忌恨外,當時中共力行「革命輸出」,扶植東南亞共黨游擊隊爭奪政權,也使得當地華人難脫「顛覆分子」的嫌疑。
為了避免華人勢力擴展,印尼政府對華人有許多限制,像是不准印尼企業雇用僑民、禁止僑民在行政區首府以外的地區經商居住等等,無異截斷了僑民的生路。
一九六二年前後,印尼各地排華風潮更熾,「燒殺擄掠,非常瘋狂,搞得僑胞都很害怕」,本身是五○年代的青年歸僑,而父母則是印尼排華時以「難僑」身分回國的廈門僑星實業總公司總經理彭漢華指出,由於排華「像一陣風,來得太快,大家都來不及變賣或轉移資產」,因此許多人只帶了簡單的衣物用品,就倉促離開僑居地。
在此之際,中共負起了「撤僑」責任。一九六二年前後,有十多萬印尼華僑登記回國,然而,真正被中共「接僑」接回去的,估計只有四萬人。
「其實,『接僑』到底對不對,實在很難說」,陳毅明解釋當時中共的難題。一來中共內部局勢動盪,缺錢缺糧,一下子要養活這麼多人,非常困難。二來歸國的難僑,絕大部分送往農場,偏偏這批僑民多以工商為業,根本過不慣農場生活。更重要的,「有一些美帝勢力夾在裡頭」,中共不敢全然信任難僑回國的動機,也是導致接僑工作中止的原因之一。
不管原因為何,可悲的是,二十多年後,一九八六年及九○年代初期,總計八十多萬的華人,在印尼蘇門答臘海岸隱秘的集中營裡陸續被發現。他們衣不蔽體、年輕的一代也沒有機會受教育,這就是當年滯留印尼,被印尼政府趕至叢林,「沒事可做,只會生孩子」的後果!
另一方面,回國難僑面對的,同樣是一個難堪處境:在僑居國被懷疑為「紅色中國顛覆分子」的僑民,回到中國後,因為頂著「海外關係」——和外國勢力及資本主義掛鈎——的大帽子,同樣不被祖國信任;而且在中共計畫經濟的體制下,難僑也不可能自謀生路,因此依著中共「集中安置,組織生產自救」的難僑政策,絕大部分難僑被送往所謂的「華僑農場」,還有少部分人則安置在城市的歸難僑工廠中。
一九五八年由三個歸國華僑創辦、後來被中共僑務系統收編的福建省廈門僑星實業總公司,就是一個典型的難僑工廠。
「文革前,我們生產味精和醬油,員工中十之八九都是難僑、或從其他單位調來的歸國華僑」,總經理彭漢華指出。
工廠設備並不頂好,但歸難僑員工對祖國的安置總是心懷感激,都認命地做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遭遇也讓大家更緊密相連。無奈文革十年動亂,原本單純、甚且對中國政局並不熟悉的難僑,硬是隨著中共內部的鬥爭而分成兩派,明爭暗鬥地,「把生產都打亂了」;又為了沖淡「僑」辦企業的壞成分,廠方從別處調來許多員工,稱為「攙沙子」。
這幾年中共經濟改革成效初現,往昔華僑農場簡陋破舊的房舍也逐批翻新,建起了一排排兩層小洋房。(邱瑞金)
同志翻臉,僑民何辜?
文革結束,一切正待重上軌道時,一九七八年越南共黨胡志明政權突如其來的排華,使得安置難僑的僑辦企業又是一陣忙亂。
「越共排華,實在沒道理!」一位越南難僑憶起往事,忿忿不平:越戰時期,中共幫越共撐腰,連槍砲、衣服、食物都是中共供應的,誰會想到信誓旦旦、強調和中共「同志加兄弟」革命感情的胡志明,竟然打贏了越戰就翻臉不認人,把越南北部境內的華僑趕出來!
事隔十五年,當年北越撤僑的窘狀,還令參與其事的人記憶猶新。
「剛回來的時候,難僑都是兩手空空,小孩子甚至赤身裸體,連衣服也沒得穿」,當時去接僑的廣東省海宴華僑農場副場長莊祥隆形容。彭漢華則指出,由於越戰全民皆兵,越僑男人多是一套軍服,外加越共常戴的尖尖帆布帽(有人稱為「華僑帽」);至於女人,則穿著寬大的黑褲衫,據說是為了跳防空壕方便。
戰爭的影響,也反應在越南難僑的日常作息上:譬如他們在山野裡慣了,即使安置場所造好了灶,他們也放著不用,寧可自己堆幾塊石頭生火煮飯;發放食物時,用搶的、用囤積的,生怕再也拿不到下一餐等等。
這批為數約十來萬的越南難僑,多是越北山區的農民或礦工,照中共的習慣說法,是「文化水平低下」;加上有的已經在當地落戶四、五代,孩子們只會講越南話和一點家鄉方言,更增加溝通上的困難。
難僑的尷尬不適應,幸而在華僑農場得到舒緩。
「目前我們場裡有歸難僑四千多人,其中越僑有五百三十多戶、二千二百多人」,在廣東海宴農場投注了三十年歲月的莊祥隆指出,最早海宴農場是為安置印尼難僑而設的,現在印僑多已告老退休或離開農場,越南難僑反倒成了主力。
而傍著無垠南海、佔地二千七百公頃,其中一半是廣袤山林的海宴農場,位於有「第一僑鄉」之稱的廣東台山縣南端,遠離市區塵囂,的確是個止痛療傷的好地方。
類似的華僑農場,在福建省有十七個,廣東分佈更廣,達廿四個;它們和十來個散布閩粵各大城市的華僑工廠,同樣擔負起集中安置歸難僑的責任。
年輕的難僑子弟,不耐農場的辛苦,總希望轉調到城裏的歸難僑企業,收入較高又可以開開眼界。圖為廣州市粵僑大酒家難僑員工正在討論聯誼活動要去哪裏玩。(邱瑞金)
走過「大鍋飯」日子
目前海宴農場的主要作物是甘蔗,場中有一座日榨五百噸的糖廠及供自己所需的肥料廠,至於以蔗葉、蔗渣為原料的飼料廠產品,則遠銷日本。聯合國國際難民總署也陸續捐款數十萬美元,並每年定期前來視察。
農場的收入,以一九九三年統計,難僑職工將一年收成賣給場方,再扣掉每月預支的生活費後,大約每人每年還有一千七百元人民幣的進帳。至於難僑利用農閒,自己下海捕的魚蝦海蟹、自己養的豬隻雞鴨,也都可以拿到鄰近市集上去賣。
「光看數字,華僑農場的收入不算高,但總是『低收入、高福利』,還是有它的吸引力的」,莊祥隆指出。由於難僑一切有農場場方負擔,不用自己花錢買肥料、農具,又住在農場房舍,生活成本很低。若攢了一筆錢,還可以買一戶不過五千多元人民幣、兩層小洋樓式的「福利房」,一家生活倒也愜意。
當然,今天的富足也是一番掙扎才有的。海宴農場僑聯會副主席黃忠仁指出,一九八六年前,華僑農場和內地農村一樣,由於是吃「大鍋飯」,多幹也這麼吃、少幹也這麼吃,沒有激勵生產的誘因,因此產值低落,一片凋敝。
直至一九八六年,農村承包制開放,華僑農場也全面搞起「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家庭為單位,依各家的勞動力允許承包一定面積的蔗田,這才有了「起死回生」的效果。
「八六年才實施承包制,八七年產值馬上翻了上去!」莊祥隆得意地說。
華僑農場雖然悠閒,但對年輕一代的難僑子弟來說,他們更想到外面花花世界去一探究竟。近幾年隨著政策的開放,以往行動遭限制的歸難僑,也開始享受「政策回城」的優惠,加上城裡的歸難僑企業隨著經濟發展的腳步,擴充很快,也願意從農場中徵召幫手。
位於廣州市,一九八三年才成立的廣東省粵僑企業,目前有印刷廠、製衣廠,及酒家等多家下屬企業,一千多位員工中,七十%以上有難僑及僑眷身分,且多是從農場中徵召來的。
「總是歸難僑兄弟單位嘛,比較『對口』(身分相當)!」粵僑公司總經理林養談指出。從華僑農場調來工廠,工資月入總有四、五百元,比起農場又「翻」了一倍。
年輕的越南難僑女工,普通話不很圓熟,輪廓也依稀與當地人不同,和祖國若有似無的隔閡,恐怕一時還難以彌平。(邱瑞金)
包袱沈重,定位兩難
政策開放、經濟發展,固然使僑屬企業和農場都呈現一片蓬勃朝氣,但其中的矛盾衝突也持續增加。
「作為安置機構,我們對難僑當然優先錄用」,彭漢華指出。然而,雇用語言、文化、日常作息都和本地人有些差距的難僑,對企業經營效益而言,不見得是件好事。
「到底是要維持以往國家僑務政策中的安置機構模式,還是要向市場經濟看齊,做一個高效益的經濟實體?!」無法落實定位的疑惑,也不斷在海宴華僑農場莊祥隆的腦中徘徊。
「以往農場就是個小社會,場中有自設的養老院、醫院、學校,光是退休職工的養老金一年就要上百萬元」,莊祥隆指出,這些是安置機構的「光榮繁重任務」;相對的,國家則給予一年百餘萬的免稅優惠,及七十餘萬人民幣的補貼。
然而,免稅的優惠只到今年,要求農場「盈虧自負」的壓力越來越大;但難僑享受慣了的優惠又不可能輕易取消,身為海宴農場場方管理階層的莊祥隆兩面為難。
「目前只希望能積極引進外資,幫我們開發山林、海產,或是休閒觀光資源」,這位樸實的農場老兵,也開始將一般企業家「多角化、國際化、集團化」的求生兵法掛在嘴上,念茲在茲。
難僑機構面臨定位問題,難僑本身又何嘗不是?
說起來,難僑長期集中安置,和本地人隔閡,使得他們嫁娶通婚,都習慣向「兄弟農場(或工廠)」中去找對象;就業更是少有選擇,多半只能在僑屬企業中打轉;甚至年輕氣盛的難僑子女在僑屬企業中,和本地員工打架不睦的事件,也不時發生。他們雖已回到祖國,卻又彷彿和祖國有著難以言喻的陌生隔閡。
如今大陸強調市場經濟、自由競爭,僑屬企業的保護一層層褪去後,立足點和本地人頗有落差的難僑,又要如何適應外界新的遊戲規則?
看著農場孩童騎著單車在田野中嬉戲,終究期待時間會撫平傷口,「難僑」的烙痕,終將逐漸癒合。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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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歷經排華滄桑,只願年幼孫兒能在自己的家園無憂地成長。圖攝於廈門僑星公司歸難僑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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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僑農場單調卻寧靜的日子,撫慰了十數萬印尼、越南的歸國難僑。圖為位於廣東台山的海宴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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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中共經濟改革成效初現,往昔華僑農場簡陋破舊的房舍也逐批翻新,建起了一排排兩層小洋房。
P.88
年輕的難僑子弟,不耐農場的辛苦,總希望轉調到城裡的歸難僑企業,收入較高又可以開開眼界。圖為廣州市粵僑大酒家難僑員工正在討論聯誼活動要去哪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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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越南難僑女工,普通話不很圓熟,輪廓也依稀與當地人不同,和祖國若有似無的隔閡,恐怕一時還難以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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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廈門僑星公司當了多年職工的難僑黃先生,如今兒女長成,家裡也有了全套的電氣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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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難僑老先生,去年才歡慶百歲壽誕,圖為其居家一景。
在廈門僑星公司當了多年職工的難僑黃先生,如今兒女長成,家裏也有了全套的電氣設備。(邱瑞金)
這位難僑老先生,去年才歡慶百歲壽誕,圖為其居家一景。(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