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封閉、肅殺而蒼白的年代。一位嗜書如命的三輪車伕張清吉,開了一家賣舊書的長榮書店。一位經常來買書的台大醫學院學生,以林衡哲為筆名的林哲雄,帶著他翻譯的《羅素傳》、《羅素回憶集》前來問詢出版的可能。林衡哲身形瘦小卻蘊藏無限能量,他慫恿張清吉推出一系列世界名著譯作,這就是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的由來。
45年後,2011年末,遠流出版社推出林衡哲耗時3年完成的西方音樂巨人馬勒傳記《我的時代已經來臨》;順時應勢為張清吉和林衡哲辦了一個遲來的「向新潮文庫致敬」茶會。如果以10年為一個世代,遠流希望替至少4個世代的知識分子對志文說:「我們太多人一路上來都讀了一些新潮文庫的書,我們都欠張清吉先生、林衡哲和之後的曹永洋諸位先生一聲『謝謝』。」
羅素的自由主義思想、史懷哲的人道主義、存在主義、心理分析、現代藝術、現代電影,每一位青年學子的中學書包裡都至少夾藏一本「新潮文庫」的書,《叔本華論文集》、《徬徨少年時》、《愛的藝術》或《西洋哲學故事》,像一顆埋進腦袋的種子,儲滿著促進思想成長,並滋養心靈的秘密力量。
致敬茶會上,72歲的林衡哲以他著名的「不必休止符」侃侃而談,八千里路雲和月的講述了「新潮文庫」的歷史和成為馬勒迷的歷程。
對古典音樂,他那近乎不可思議的熱情並沒有因為時間消退,甚至還與日俱增。他以音樂作為人生路上最鮮明的註記,生命的主旋律,講起貝多芬與馬勒就像在介紹一同俯仰作息的家人。
數十年如一日,林衡哲傳音樂的道,上過他「醫學與人文」課的大學生,很多人就此成了古典音樂的信徒,台灣醫生中最會彈琴的江漢聲(現輔大醫學院教授),就是被林衡哲抓去聽馬勒才發現馬勒的魅力。
有一次林衡哲和前中研院院長李遠哲聊天,李遠哲很認真的請問:「衡哲,我回台灣後經常頭痛,檢查不出原因,你這個文化醫生能不能給我開個處方?」
林衡哲建議李遠哲放下手邊事,到夏威夷醫生兒子處度假,享天倫之樂。「我哪有時間?」李遠哲苦笑。
好吧,林衡哲便給李遠哲開了一帖音樂處方,要他睡前聽林昭亮世界首演的蕭泰然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牛犁歌改編,還有馬勒寫給老婆的情書——第5交響曲第4樂章。
一個月後兩人又碰面。「你的處方好像有效,我現在頭比較不痛了,」李遠哲笑瞇瞇地說。
「我下一輩子不做醫生了,我要做指揮,」在新莊的望春風出版社,林衡哲說出他的追求,他的夢想,還有他的遺憾。
馬勒是天生的音樂家,但林衡哲一直到初中畢業那年,拜宜蘭校友會舉行「古典音樂欣賞會」之賜,才聽到貝多芬第4號交響曲,那音符騷動靈魂,「就是我想聽的音樂」,他在內心呼喊。
按照天賦論,每一個人若都能順著天賦發展,就是他來到人世間的使命。林衡哲,他的天賦恐怕比一般人複雜。
他受古典音樂蠱惑,對文學的渴慕,自從讀了莎士比亞《羅蜜歐與茱麗葉》、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多夫》,也是一發不可收拾,初中時站在同學家開的書店,看完一整排世界名著以及梁啟超、胡適、林語堂著作,隱隱然有一個作家夢。
身形雖然因為幼年生過大病而顯瘦小,但卻沒有影響到運動神經,長跑和桌球都一把罩。他又是天生念書考試的料,臨陣磨槍一舉考上建中,建中鄰近美國新聞處,林衡哲在那裡讀到不少音樂書,更進一步接觸古典音樂,眼界大開。
林衡哲為新潮文庫引介一系列世界思想名著。圖為他的最新著作,介紹西方音樂巨人馬勒的一生故事《我的時代已經來臨》。
後來的故事更加神奇,他在建中念理工組,畢業後卻因對文學的興趣志願保送台中東海大學外文系,念了一年。
不癡狂枉少年,對古典音樂的癡狂,讓林衡哲可以從台中坐7小時火車到台北,買黃牛票進中山堂聽交響樂團,只為了「兩小時的天堂生活」。就因為音樂會無時無刻不在台北召喚,他便利用3星期時間準備重考,結果考上台大醫科,如果不是三民主義不及格,還有可能是那一年的狀元。
東海那一年,大作家楊牧和林衡哲一起修國文,要說寫文章沒有人寫得過楊牧,但林衡哲一篇「波士頓交響樂團聆賞記」分數竟然高過楊牧,到現在他還為那唯一一次「作文贏過楊牧」的事蹟飄飄欲仙。
林衡哲帶著東海修得的人文素養和與生俱有的熱情浪漫到台大醫學院,醫學院功課之重猶如人間煉獄,他靠大量聽音樂,大量閱讀人文書籍平衡左右腦;蕭孟能創辦的《文星》雜誌更是最重要的精神食糧。
《文星》每一期都以西方人文大師如羅素、愛因斯坦、史懷哲做為封面人物,李敖出任總編輯後,才有胡適登場。
胡適說:「與其在課堂上誤人子弟,不如翻譯一本世界名著貢獻來得大。」這話對林衡哲起了作用,他決定辭去所有家教,用一個暑假翻譯出《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送到文星書店,成了文星叢書第142號。
坐在台北淡水家中,林衡哲眼中流露的仍是他心心念念有關音樂、醫學、新思潮的引介。
受到文星鼓舞,加上當時正在談一段柏拉圖式的戀愛,文思泉湧到寫出70頁的情書,林衡哲再接再厲譯了《羅素傳》、《羅素回憶集》,未料文星言論踩到紅線,先是雜誌受到停刊處分,文星書店亦告瓦解,他便把書稿轉到志文出版,遊說張清吉出版「對社會有貢獻的書」,因緣際會催生了形塑當代台灣思潮的「新潮文庫」。
「新潮文庫」的誕生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必然;當醫生則是聯考高分的結果。生生滅滅的夢想中,只有一個夢想是林衡哲最堅定不移的,就是「聽盡20世紀音樂大師的演出」。
哪裡可以達成夢想?當年美國醫生短缺,廣向世界各地醫學生招手。為了音樂會,林衡哲從台中考回台北,7年後,也是為了音樂會,他甘願離鄉背井,從台北到美國,從實習醫生做起。
紐約10年,林衡哲自謂,大約有70%的時間用於追求醫學專業,完成小兒科專業訓練後,取得美國開業執照和美國小兒科學院院士資格;20%用於音樂欣賞,總共聽了近五百場音樂會。
「我一周值班4天,兩天在醫院,兩天在林肯音樂中心或甘迺迪音樂中心,總是要聽完音樂心才得到解放,才有力氣上班。」
剩餘的10%時間則用於台灣同鄉會活動、成立文藝沙龍,並與楊牧共同編選推介華人作家作品的「新潮叢書」,其中最著名的是已成經典的《鄭愁予詩選集》。「新潮叢書」還出版了陳芳明、殷允芃的第一本書,一直到劉大任《紅土印象》被抹紅而喊停,共計24冊;後來才有楊牧與葉步榮創立洪範出版,以及林衡哲、陳芳明、張富美共同主持的「台灣文庫」(1984)。「台灣文庫」出版過影響深遠的陳芳明《謝雪紅評傳》、謝里法《台灣出土人物》等42部作品。
2011年陳芳明交出《台灣新文學史》,林衡哲盛讚他清楚的寫出被殖民的台灣文學歷史。
音樂是林衡哲的生命,1992年,他與作曲家蕭泰然參加小提琴家林昭亮(中)於美國聖地牙哥的演出。
在醫學、音樂和出版的夾縫中,林衡哲也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結婚時文學大老夏志清、於梨華皆座上嘉賓。
10年500場的音樂會,對林衡哲影響最深遠的是1970年4月15日那一場。
他對人事時地物的記憶猶如電腦,20世紀大提琴泰斗卡爾薩斯帶領來自全球各地100位大提琴家,演奏家鄉加泰隆尼亞民謠「白鳥之歌」。卡爾薩斯透過「白鳥之歌」吐訴對故鄉的思念與愛,同時抗議西班牙佛朗哥獨裁政權,而人到紐約才看見台灣,「台灣意識」初萌芽的林衡哲,他的思緒在樂聲中飛回台灣,復又思及西班牙與加泰隆尼亞的關係猶如中國與台灣,思念夾纏悲憤,難以言說的滋味心頭翻攪,情不自禁流下男兒的眼淚。
這場音樂會為「新潮文庫」添了一本新書:《白鳥之歌:大提琴家卡爾薩斯的心路歷程》。
那也是500場音樂會中林衡哲唯一掉淚的一場,許多年後,國民黨一度失去政權,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形同「離婚」,他去觀看《牽阮的手》紀錄片,那樣一段戒嚴時代台灣民主前輩的付出和犧牲,民進黨立委田秋堇的爸爸與媽媽一路攜手走來的情深義重,配上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林衡哲的眼淚在黑暗中又無聲的落下。
出國之前,林衡哲受的是大中國主義的教育,追求的是世界公民的胸懷,仰慕梁啟超、胡適、羅素、貝多芬,他的筆名「林衡哲」就是挪移自胡適此生無緣的女友「陳衡哲」。他看到當時吳濁流的《台灣文藝》,薄薄一本,紙質粗糙,只道是「沒有水準的作品,不屑一看。」
直至赴美工作,參加同鄉會,讀了吳濁流的小說《無花果》,讀了彭明敏的自傳《自由的滋味》,始知自己是「台灣文化的文盲」,文化上的台灣意識方才萌芽,接之續讀張良澤所編《吳新榮全集》、《鍾理和全集》、《吳濁流全集》,進一步發現台灣文學之美。
「30歲以前介紹西洋文化到台灣,30歲以後把台灣文化介紹到美國。」成為林衡哲音樂的追尋之外,新的人生志向,這志向引領他在1978年舉家搬遷到南加州後,策畫文字、演說與音樂多線並行的「台灣文化之夜」,以20年的努力「開創台灣文化的新時代」。
後來成為「文化戰友」的音樂家蕭泰然,就是林衡哲來到加州後才認識,也是透過蕭泰然和許丕龍主持的「南加州台灣人三千人音樂會」,他第一次聽到江文也、陳泗治、郭芝苑、許常惠、馬水龍等台灣作曲家作品,繼催生「新潮文庫」,林衡哲又催生了蕭泰然的小提琴協奏曲、大提琴協奏曲、鋼琴協奏曲,讓台灣作曲家站上國際舞台,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驕傲。
台大醫學系畢業的林衡哲與同學留影。
拜「台灣文庫」之賜,林衡哲登上黑名單,不能返台見父親的最後一面,成為生命中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離鄉30年,林衡哲錯過太多,錯過父母親的晚年,錯過美麗島事件,錯過戒嚴到解嚴那歷史的一刻,錯過台灣的多元發展和產業轉移。
1990年他與東方白、陳芳明組成「台灣文化三重奏」,在宜蘭、台南、高雄舉辦台灣版「台灣文化之夜」,著作《雕出台灣文化之夢》忽然成為暢銷書,故鄉讀者排隊索求簽名。那天林衡哲「返鄉奉獻」念頭隱隱浮現,回美後有次他邀請李遠哲到「台灣文化之夜」演講「返台工作一千零一夜」。
「返台3年頭髮白了不少,但這是我一生最有意義的3年,」李遠哲這話像一把利劍,一劍揮出斬斷了林衡哲的美國人生。
1997年,花蓮門諾醫院院長黃勝雄到南加州招兵買馬,林衡哲落葉歸根,應聘到門諾擔任小兒科主任,「唯一的擔心是在台灣東部聽不到馬勒的音樂」。
美國與台灣的看病文化大不同,在美國,醫生至少要花15分鐘為病人看診,台灣醫生眼明手快,兩三分鐘就結束了,於是有些病人耳語,「這個美國來的醫生不會看病,別人看3分鐘,他要15分鐘。」讓林衡哲哭笑不得。
其實,他很喜歡為台灣孩子看病,順便和他們的父母聊天,特別用心照顧原住民的孩子,又把水痘疫苗和B型嗜血桿菌疫苗引進花東。不過比起看病,林衡哲認為他對花蓮最大的貢獻是辦了24場「20世紀台灣傑出人物講座」和24場「台灣名家演出系列」。
2002年他脫下白袍,到古都台南當了一年文化局長。
「我不討厭做醫生,」他特別強調。只是他更愛音樂,重度迷戀宣稱「交響曲必須擁抱世界」的馬勒。為了寫馬勒,他飛到國外圖書館讀遍馬勒傳記,其中有厚達千頁者。
馬勒在世紀末的維也納創造了維也納歌劇院的黃金10年,連計程車司機都認得他,那樣一個「人人皆是文化人」的境地正是林衡哲心中的天堂。
「政治使人分離,文化讓人結合,」到文化足以驅動政治的那一天,林衡哲想像,他可以回到宜蘭,坐在新落成的「蔣渭水國家文化中心」,聽呂紹嘉指揮交響樂團演出馬勒第2號《復活》。那一天,他肯定會再一次流下眼淚。
為了聽盡世界音樂大師的演出,林衡哲赴美從實習醫生做起,並引介華人作家的作品。圖為1974年他(中間左1)與作家張系國(中間左2)、夏志清教授(中間右2),以及新潮文庫發行人張清吉(中間右1)在美國紐約聚會。
林衡哲為新潮文庫引介一系列世界思想名著。圖為他的最新著作,介紹西方音樂巨人馬勒的一生故事《我的時代已經來臨》。
落葉歸根,林衡哲應花蓮門諾醫院院長黃勝雄之邀,回到後山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