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出煞了!」
消息傳開,只見人群紛紛四散,尤其是做母親的,更是急急喊回好奇的孩子。
為什麼傀儡戲不像歌仔戲、布袋戲等傳統戲曲,一喊「做戲啦!」老老少少搬了小板凳去佔位子,反而教觀眾唯恐走避不及?既然如此,宜蘭新福軒傀儡戲班又為什麼應邀參加「荷蘭國際偶戲節」的演出?
晚上六點剛過,台北一家百貨公司櫥窗前,國家民族藝術薪傳獎得主林讚成在臨時搭設的舞台上,為一個個即將登場的傀儡戲偶繫上桃紅、翠綠的頭巾,戴妥頭盔、珠花,再披上坎肩。妝扮妥當的傀儡,鳳眼微睜地掛在架上;稍一起風,就沒筋沒骨地微微搖動,映著五色燈光,漾出一股虛幻詭譎的氣氛。
一待上場,武將手一架、腳一抬,虎虎生風;小旦蓮指端放前胸,微微側首,又是委婉動人。而布幕後的演師神情則忽而剛猛、忽而嬌媚,跟著傀儡側身翹首。
供上三牲與五果,有請鍾馗下凡塵。(卜華志)
傀儡出煞、鬼見亦愁
除了都市裡這樣的「文藝演出」,台灣傀儡戲絕少為「娛人」而搬演,更不會有這麼一群年輕父母及孩子來捧場當觀眾。
「傀儡戲是以出煞儀式為主,兼納戲曲形式,多用來驅邪除魔」,研究傀儡戲多年,現任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暨台灣史田野研究室助理研究員的宋錦秀表示。台灣北部的傀儡戲,不同於其他傳統戲曲;演出時,眾人紛紛走避,是怕被煞氣「沖」到了。
為出煞而演出的傀儡戲,觀眾不多,而有機會看到這種戲,也並不是什麼「好事」。
今年農曆七月時,台北市德惠街一帶,連續發生十多次大小火災,最嚴重的一次還失去了一條生命,「一聽救火車,心就驚!」當地居民說。
於是中山區新庄里二千多戶新舊夾陳的社區裡,由里長發起樂捐,請來道士普渡,也請出傀儡「壓火災」、出煞氣。
出煞之前,照理得在各大小巷路貼出告示,除說明時間、事由,更要警告那些犯沖、帶孝者及孕婦、小孩,以免為邪物所侵。不過這次新庄里的告示牌上並沒有貼出警告,里長解釋說:「都市人不太信這些了;這次捐錢的多是住久的老居民,新遷入的小家庭和辦公室都不能去要求出份嘍。」
新廟落成「開廟門」,道士以米為龍、以錢為鱗,燃香祭拜叫「安龍」。(卜華志)
吃飽了再上路
下午兩點多,臨時搭起的棚架下,四張大圓桌擺不下居民們帶來的牲禮;熱鬧雜沓中,道士先施食普渡,在供物旁穿梭誦經。正對道士壇,演師林金鍊準備出煞道具;供桌下,一對公雞和白鴨不安地想要掙脫綑綁。
時辰一到,鞭炮響聲夾雜高亢嗩吶聲,祭煞儀式開始。林金鍊燒金紙請神,抓起公雞敕血在符籙上,並燒起鹽米符塞入鹽米碗,撒向四方,化為無數天兵天將;再燒鎮煞水符入水碗,以榕枝揮灑,喚千萬波浪來鎮壓火煞……,然後請下鍾馗,手執寶劍,擺出架勢,再和道士,一行浩蕩遶境,到火災現場出煞。回程後,即請神歸位並撤五營天兵天馬。
一位好奇的中年人忍不住問演師:「鬼月大家請鬼吃飯,為何又要出煞?」
林金鍊回答得妙:「普渡是渡好兄弟,而出煞是趕壞兄弟!」
其實不論是否是中元節,出煞之前,地方都要先行小普渡。「先禮而後兵」,新福軒的林讚成表示。福龍軒團主許建勳則強調,惡煞也是無處可去的可憐亡魂,要好禮款請他享用祭品,再引到地府去聽候發落、輪迴轉世,「不可一開始就使硬手段,尤其是陷鬼魂萬劫不復、永不超生的步數,非到絕對關頭,千萬不可使用。」先祀後驅,正是民間信仰中,對待孤魂野鬼的慈悲心懷。
據宋錦秀表示,類似的出煞儀式,在蘭陽地區更加嚴謹慎重。像這樣「壓火災」的場合,是不得掛用一般戲團常見的紅色對聯,以免赤火之色又招火。待出煞結束後,取下寫有「奉送南方火神去,迎請北方水神來」的藍對聯,才換上喜氣的紅色對聯。
接著以香為箭,射向五方叫「送虎」,先把煞氣趕出廟門,再由傀儡獻「接力」,把煞氣趕向更遠的地方。(卜華志)
閒人走避
一般說來,都市出煞的演出多半比較簡略,愈到鄉間,看到「全程」演出的機會也就愈大。
今年農曆九月另一場在台北縣石碇鄉八分寮的新廟落成「開廟門」出煞儀式,就是一場演出完整的例子,尤其是開場的氣勢。福龍軒五代演師許文漢和地方相關人士,時辰一到,就喊著「閒人走避」驅散人群,必要留下的,包括演師在內,都要佩戴平安符。
尖厲的嗩吶鑼鼓響起,許文漢屏氣凝神,用力一跺腳,猛地將一把七星短劍插入戲台前。剎時,氣氛由普渡時的熱鬧喧騰轉為緊張肅穆,這和都市地區人們好奇圍觀的熱鬧氣氛截然不同。
緊接著請神、敕血、燒符……,過程和請鍾馗的出煞儀式大同小異,不過,按照規矩。只出煞叫做「半棚戲」,要加上另外半棚—正戲,才算完整。
嗩吶鑼鼓又響起,然而上場的卻是象徵天神賜福的「扮仙戲」,八仙輪番上場,人群也漸漸回攏。於是原地又熱熱鬧鬧演起桃花女鬥周公、陳靖姑收妖、西遊記的火焰山、包公審案等神怪劇碼。末了一對穿著官服的書生和粉面小旦(W婆對)出場互拜,並向觀眾拜謝,這樣才算是完整的一棚戲——趕走「壞東西」後,又答謝神明,寬鬆了人心,一切又安靜地走回原來的生活秩序中。
出煞之後,演師操弄傀儡繞街,以淨地方,道士尾隨著,以油鍋「出油」去火煞。(卜華志)
苦雨淒風聲聲哀
「我們來演嘉禮戲(傀儡)總是心情沉重」,林讚成道出現代傀儡演師的無奈。
林讚成回憶當年還在日據時,他還不到廿歲,瑞芳一帶正是煤礦盛採期,相對也災事頻傳。有一次十分寮煤礦起火,在他們趕到現場時,坑口已陸續抬出四十多具焦黑屍首;一旁失夫喪子的女人瘖啞地乾嚎,加上孩子們稚嫩的啼哭,引人心情直直沉到底。
而五十六年次的福龍軒五代接班人許文漢在初挑大樑時,為一間臨海的寺廟舉行「開廟門」出煞儀式。夜堮風捲起廟邊砂石,漫天襲人,當時不過十八歲的他心中其實真是害怕。還有一次和父親從三貂嶺到牡丹的火車隧道出煞,近兩個小時在山洞中步行,加上父親進山洞沒多久就跌了一跤,許文漢印象中「那個隧道像是怎麼走也走不完!」
(上)青白紅黑黃「五色布」代表東西南北中五方兵馬,堆疊的磁碗則代表廿八星宿神將。儀式之前請出祂們相助,以淨五方。(卜華志)
謝謝老天爺
相對於北部這樣沉鬱的經驗,南部傀儡就輕鬆愉快多了。每年正月初九天公生的凌晨子時,在高雄、台南一帶,寺廟或住家會請傀儡戲團叩謝天恩,這也是南部傀儡戲園最忙的一天,高雄縣湖內鄉的圍仔內大戲館,就曾一夜趕了六場。
要謝天的不只在老天爺生日時,舉凡小孩彌月、男子結婚或六十大壽等生命禮俗中,也要虔心感謝老天爺的賜福。其中尤以結婚為主要演出時機,因此每逢俗稱鬼月的農曆七月,南部傀儡戲團大多是「補網曬鹹魚」——無事可做。
今年九月底,在高雄市鼓山區,廿六歲的黃信璋小登科,家人就為婚禮請了一場傀儡戲。子時一到,新郎倌在長輩叮囑下回房換上內外全新衣褲,同時也要跪禮的父母及二弟特意著襪穿鞋,以表敬意。天公壇上素三牲、大麵、天公金等祭品擺滿桌;香爐前,不只敬酒,還得奉乾茶、四果茶。據估計,包括牲禮、道士、傀儡,這一晚約得花上四萬元。
(下)傀儡出煞儀式繁瑣,單是各式符籙就要十幾種。(卜華志)
一夜五場變一月五場
道士奏稟天公後,唸著「一門雙喜」劇目,新郎的父親跪地擲筊杯,一次就得老天爺同意。正對著道壇的傀儡戲班便就地為台,引出兩個戲偶,說著書生歡喜接旨、高中為狀元郎,接著又和一個小旦出場跪拜一番,中間兼唱了幾小段曲文,就演完了。父親又再次擲筊杯,這回演的是「子儀過壽」,劇名聽來熱熱鬧鬧,演來卻大同小異,不過四個戲偶、十來分鐘便結束了。
演完後,二位後場師傅熟練地開始收拾道具,演師則交待新郎及家人,把象徵團圓的「湯圓」供神桌、出丁的「鐵丁」、生財滾滾的「錢水」等好彩頭象徵物放好,再和大家道些吉祥話,便匆匆收拾戲筐,隱入黑夜中再趕往下一場。
「不論戲團或是民間,都認為傀儡戲只要演出吉慶氣氛就好,至於劇情、技巧,就不那麼在意了」,著有傀儡專書,國立藝術學院傳統藝術中心助教江武昌舉例:像是原本可以唱上兩小時的「狀元遊街」,變成一齣十分鐘的「短劇」;前後三齣,以前得演到天亮,因此叫「三齣光」,現在不到一個小時便大功告成。
不僅內容大為減略,演出也越來越難得一見。一旁圍觀的鄰居就說,現在五十歲左右的人,包括像他自己,其實大多都不懂要謝天公、演傀儡這種大禮了。
「以前一眠四、五棚,現在則是一個月才四、五棚,差多!差多囉!」圍仔內大戲館五代館長吳燈煌表示。現在他的主要工作是電纜公司職員,而搬演傀儡則是副業了。
作完嚴肅的出煞儀式只是半棚戲,接以歡喜熱鬧、象徵賜福的扮仙戲和正戲,才算是一棚完整的傀儡戲。(卜華志)
得了法力,失了技藝
傀儡戲原本流傳便不廣,北部演出充滿神秘色彩,唯恐煞氣傷人而避諱觀看;南部則因演出時間多在子夜,因此幾乎沒有基層觀眾。
除了演出機會不易得,在內容上,北部為配合出煞氣氛,多挑神怪劇碼演出,相對地更能展現傀儡韻味的文戲,則久壓箱底而演技日疏。南部也在簡省的原則下,「不能省去儀式,當然就刪戲文囉!」江武昌表示。經常可見戲班子演正戲時,在請主召喚下,說停就停,娛樂功能和表演藝術都流失得很厲害。
眼見於表演技能的流失,及演師後繼無人,十年前,施合鄭民俗藝術基金會曾招收卅名大學生和老師,承習傀儡。其中像是江武昌或王麗嘉至今都持續傀儡的研究工作,然而對於艱深繁瑣的技藝承襲卻又使不上力。
一個傀儡戲班的行頭有「卅六身、七十二頭,一龍一虎一馬」。戲偶則分頭、身、手、腳四大部分,手分手肘、手腕、手掌。南部傀儡更精分手掌為中指、無名指、小指,以利捋鬚、執杯等細微動作。提線則多半以十四或十一條為主。大陸名演師黃奕缺為求動作更細膩擬人,還有到廿線以上的傀儡。
偶身則為二尺或二尺半高,用竹篾編成,以減輕重量,但一個戲偶重量仍在四至六公斤左右。所以初學者往往得先「耗膀子」,將手臂保持與地面水平,握住提線板,時間由十分鐘內慢慢拉長,否則是無法勝任一齣戲一個半小時的演出。
正由於傀儡戲偶重、操作不易,使用音樂北管轉韻繁瑣、不易學唱,使它成為傳統偶戲中,唯一無法推向小學教育中的一種。難怪七十二歲的林讚成雖然得了「薪傳獎」,卻不免嘆息「再教也沒成就,除了學生變博士,嘉禮還是沒未來啦!」
除了鍾馗戲偶,鍾馗神牌也被請出安置,以添神威。(卜華志)
海峽兩岸各千秋
學生偏重學術研究,而民間學藝者又多半只求學會出煞便可自立門戶,至於操弄技巧往往只摸了皮毛,「真是收了徒弟,絕了工藝哦!」老藝師的嘆息更深了。
有人認為,目前中國大陸演出的傀儡戲,演技紮實,靈活變化。大陸名藝師黃奕缺在他的招牌戲「水淹金山寺」中,小沙彌看到青蛇時會聳肩;逃命時,嚇得一屁股坐地,得意起來搔頭抓癢、翹腳抖腿,動作神情活靈活現。「我們傀儡戲的藝術性相當單薄!」出身戲劇系,後來又赴法國取得碩士學位的王麗嘉感嘆。
不過出身人類學所的宋錦秀從文化角度思考,反倒覺得事有兩面:「我們的傀儡,就是在民間宗教中扮演活生生的傳統出煞、謝天的儀式,才能保存下如此完整的文化性格啊!」她強調。
十一月開鑼的「第三屆荷蘭國際偶戲節」,便是在邀請過大陸技巧炫目的泉州傀儡之後,深被風格肅穆,寓有濃厚宗教象徵意味的台灣傀儡戲所吸引,於是專程來台,邀請宜蘭林讚成的新福軒傀儡戲班到荷蘭演出。
受出煞儀式禁人觀看的印象,即使演起傀儡正戲來,台下觀眾亦是稀疏寥落。(卜華志)
難得一見了!
一場薪傳獎藝師的演出,其實在國內同國外一樣難得。
一來是藝師年歲大了,二來林讚成、林文德父子都另具道士身分,更多時間是投注在出場機會更多、收入也更高的廟會建醮等法會之中。而民間出煞次數最頻的福龍軒也有同樣情形。這五年來他們的演出次數,不及以前的一半。
是社會改變了嗎?今天破土蓋房子、起大廟到處可見,開山填海、建設工程也時刻進行,即使車禍頻率也更高於往常,可演出傀儡的機會並未消失;改變的,還是人的觀念。許文漢苦笑著猜測:「大概是見怪不怪,反而不須要出煞安神、敬天謝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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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上三牲與五果,有請鍾馗下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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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廟落成「開廟門」,道士以米為龍、以錢為鱗,燃香祭拜叫「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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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以香為箭,射向五方叫「送虎」,先把煞氣趕出廟門,再由傀儡戲「接力」,把煞氣趕向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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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煞之後,演師操弄傀儡遶街,以淨地方,道士尾隨著,以油鍋「出油」去火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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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青白紅黑黃「五色布」代表東西南北中五方兵馬,堆疊的磁碗則代表廿八星宿神將。儀式之前請出祂們相助,以淨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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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傀儡出煞儀式繁瑣,單是各式符籙就要十幾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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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完嚴肅的出煞儀式只是半棚戲,接以歡喜熱鬧、象徵賜福的扮仙戲和正戲,才算是一棚完整的傀儡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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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鍾馗戲偶,鍾馗神牌也被請出安置,以添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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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出煞儀式禁人觀看的印象,即使演起傀儡正戲來,台下觀眾亦是稀疏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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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戲後戲偶被蒙起面布,並非禁忌,只是保護它們年年常新。
下戲後戲偶被蒙起面布,並非禁忌,只是保護它們年年常新。(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