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對陳陽春來說,又是豐收的一年。
稍早的五月間,他單槍匹馬赴日參加日本亞細亞工藝美術館舉辦、為期一年的《陳陽春的世界》畫展,除了他的二十幅風景及美女畫作,還有一些如衣服、茶杯墊等「副產品」,種類之多,連他自己看了也嚇了一跳。
原來,這些都是美術館董事長平田寬在台灣時的私人收藏,後來他退休回日本後開了一間小型美術館,這次舉辦畫展事先並未告知陳陽春,開展前始請陳陽春赴日參加開幕,給他一個驚喜。
湊巧得是,新聞局今年的亞太業務檢討也在日本東京舉行,會中幾位駐外單位主管不約而同地提議多辦一些台灣藝文展覽,讓國際人士認識經濟奇蹟之外的台灣。
「陳老師的繪畫題材中有大量的鄉土風光情境,極具代表性,本身又是國內中生代水彩畫的代表性人物,早已受到藝術市場及大眾的肯定,」這次四國巡迴展的主辦者新聞局國際處處長王壽來說,「聽到陳老師的展覽,幾個駐外代表都大力爭取,還為了檔期爭了好久。」
綠樹下、步道旁,隨處可見石雕的眾生相與遊人含笑照面。(卜華志)
個性謙和的陳陽春在國內畫壇是個相當傳奇性的人物。他從不參加畫派或聯展等藝術圈的活動,總是默默作畫、獨立辦展,赴國外展出則是經藝術專業及觀光雜誌的報導,受到國際藝術收藏者的肯定而受邀前往。一九九四年的美國田納西大學講座是他正式踏上國際之旅的契機。
九四年初,陳陽春的一位老友、旅美多年的科學家劉錦川介紹陳陽春去田納西大學講授水彩畫的創作,他認為這是國際交流的一個機緣,便答應前往做一短期講座,共分十二講,每次以一個主題創作為例,當場揮毫示範並講解。這個講座的第二堂課便爆滿,有學生還誇張地說:「你是上帝派來救我們的使者,我們在死亡邊緣被救了回來!」
陳陽春自此開始了他的「國際交流時期」,除了成為田納西大學所在地納克斯維爾市的榮譽市民和在附近美術館展出外,之後又受邀至馬來西亞、日本、香港、中南美洲,前後辦了近十次個展,展出作品以台灣風景及美女兩個系列為主。
台灣的田園風光和東方美女在他形神兼具、意實並重的筆觸下靜謐而脫俗,揭開一個現實中的真善美世界,令人佇足再三,所到之地均大受歡迎,無形地將台灣介紹到各個國家,還凝聚了當地僑胞的感情,所以被封了個「文化大使」的稱號。他自己則謙稱「大使不敢,但台灣文化真的很受國外喜愛,應該多走出去。」
右)陳陽春不收學生,但並不藏私,常應邀當眾揮毫,運筆、用色、構圖、點染,一氣呵成,是最具代表性的台灣中生代水彩畫家之一。(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回想起學畫及走上專業畫家到今天揚名國際的路程,陳陽春認為主要是靠著摸索、勇氣、堅持、努力和一點運氣。
打有記憶開始,他就喜歡塗鴉,真正開始學寫毛筆字是六、七歲時,父親找了一個長輩的字讓他描紅。小小的陳陽春怕弄髒了範本,特地找了一張玻璃紙把那張字包起來,在上面鋪紙天天描。上小學一年級就得全校書法第一名,代表學校參加雲林縣的校際比賽,還是第一名。
開始學畫也是這樣的「土法煉鋼」起始。原來他上下學都會經過一間裱畫店,裡面有一位中年外省籍的王師傅常在那兒自己畫畫。陳陽春一放學就跑到裱畫店看他畫,捨不得走。日子久了,裱畫師傅忍不住問這個孩子,「你想不想學畫?我可以教你。」喜出望外的少年就買來紙筆,每天跟著老師畫。
「老師說,他畫什麼我就畫什麼,畫完了,他再幫我改,」陳陽春跟著師傅畫了一年多的水彩,直到後來要考高中才停下,他至今對這位王家良老師念念不忘,畫室中還擺著當年跟老師合照的相片。八九年陳陽春應笨港媽祖文教基金會之邀去演講,特地請王老師來,當眾說「沒有王老師就沒有今天的陳陽春,」王老先生當場感動的流下眼淚。
高中畢業後,陳陽春考上當年的國立藝專美工科,但他的興趣還是在繪畫,然而除了學校的繪畫課程,他也沒錢在外面拜名師,只有靠自己不斷地觀摩學習,勤於創作。
一群來自四方的《紳士》,頭戴帽子、身穿西裝、拎著公事包,在一個雨天短暫相會。這是朱銘近年作品《人間》系列之一。(卜華志)
講到拜師,陳陽春說起當年冀求名家指點的經歷,真是笑中帶淚。曾有一度,他說服一位美術科的同學,兩人合力上傅狷夫老師的私人繪畫課。因為美術科本身有傅先生的課,理論上課時已講過,他就要求同學讓他晚上去老師家聽課畫畫,習作部分他會帶傅老師的畫稿回來給同學觀摩,兩個人都可以受益。只是好景不常,同學也常鬧窮,上了一個多月就無以為繼了。
沒錢跟大師學,陳陽春也不氣餒,他到牯嶺街去找水彩畫冊,通常都是國外的名家,外文他也不懂,就把喜歡的圖仔細地用美工刀割下來,白天看、晚上也看,有時躺在床上還捨不得放下,兩手捧著一看再看,看構圖、線條、用色、水的流動感,留白的運用,自己慢慢琢磨,但也不能落入前人窠臼,陳陽春本著深厚的書法功力和跟著傅狷夫學國畫的意境,慢慢發展出具有東方韻味的「水墨式的水彩畫」,當時還十分少見。
由農村的《同心協力》(上)到《太極》(右下),進而到《人間》(右上),清楚反映出朱銘的生活思想,一路由鄉土、中國到國際的蛻變。(卜華志)
記得一回大畫家馬白水參觀他的畫室,見到他融合西方水彩和國畫寫生,說:「我比你晚了二十年,」讓年輕的他受寵若驚,還為這句話寫了一篇文章。
由於缺乏畫派及師承,陳陽春常儘量把握機會請大師點撥,幾位大師簡單幾句話他都一再細想,到現在都不忘。除了馬白水的那句話,他還記得藝專三年級時,一回在擺了他兩幅畫的海天藝廊,巧遇剛自巴黎學成回國的名畫家席德進,結果席德進也只給了他一句話:「太中國味了。」後來席德進自己也提倡「中國味的水彩畫」,陳陽春覺得很有趣。
還有一句他念念不忘的大師之語,出自早期台灣水彩泰斗藍蔭鼎。藝專畢業展時,藍蔭鼎應校長之邀蒞臨,陳陽春趕緊把握機會請大師指點,沒想到大師說:「你畫得比我好!」讓他當場感到十分錯愕,回去思之再三,或許大師是客氣謙虛,但對一心仰慕大師的學子而言,卻不得不懷疑藍老根本不願花唇舌點撥他。
身為雲林當地人的陳陽春畫北港牛墟,感情份外細膩,而他的畫也為日漸凋零的農村景像留下永遠的記憶。(陳陽春提供)
陳陽春認為,藝術家最重要的是誠懇和擇善固執,對人對己的真誠和對藝術執著。「四十年前跟王老師學畫時,我就選擇了水彩,至今仍不改初衷。」
水彩畫入門容易,但畫得好、自成一家並不容易,而且水彩不能改、不能堆疊,層次和氣勢比油畫相對地要弱。
著名的藝術理論家曾長生指出,水彩畫直接而感性,注重現場感,但未完成性較高,在思考性與沉澱性上不如油畫。換句話說,如果說繪畫有層次,那麼依序排列就是速寫、素描、水彩和油畫。
陳陽春則認為,自己選擇水彩是興趣也是個性。「我喜歡一氣呵成,」他說,而藍蔭鼎對水彩的論點也深得他心:「要畫就畫最好的,水彩是『寫』出來的,油畫是『塗』出來的,」他很自然地選擇了水彩。
「無論畫什麼,基礎功夫不能捨,」陳陽春說。他在速寫、素描上都下過苦功,至今畫畫從不打稿。而他出國參展或旅遊,一定隨身帶速寫本子,隨時寫景,並且一定去逛書店買當地老明信片與相關書籍,「去體會、傾聽這個城市的故事,」回來再把它畫下來,作品的範圍也因此更寬廣。
太極》(右下)(卜華志)
許多藝術家一生有幾個重大的轉型期,像眾所週知的畢卡索。但陳陽春說,他的作品,無論是題材或是技法,都只能說是精益求精,不斷地自我提升。他對鍾情的事物不會改變,像鄉村、老鎮、廟會都是他從小成長、魂牽夢繫的家園,永遠也不會畫厭;他筆下的美女,現代感中不失東方傳統的氣韻,耐人尋味。多年來,他在水彩技法如水分的控制、色彩的掌握和構圖的講究,儼然已臻化境,再加上題材貼近生活,寫生與造境並重,美感靈動,國內外收藏者眾多,畫作量就大,也因此招徠一些批判聲,認為他的畫太過甜美,較重裝飾性而不夠嚴肅。
對於這些批評,陳陽春看得很開,「白居易淺顯易懂,童叟皆知,並無損他的文學性。」他認為藝術應該傳達美感,應該大眾化,尤其在這個冷冰冰的工業社會,他的畫帶給人們快樂與溫暖,這便是理想的藝術形態。
許多收藏家和朋友也都認同他的藝術理念。不定期聚會已近十年、去年正式成立的「台北市陽春水彩藝術會」總幹事王碧霞說,陳老師畫好、人也好,二者一致,將美帶入生活,正是藝術的至高表現。
現在藝術會大約有百餘成員,每個人都長期固定收藏陳陽春的畫,七月起還開了一個繪畫班,由陳陽春親自授課,讓大家能更深入藝術的領域與境界。現任會長、著名建築師高山青也是業餘畫家,他對陳陽春的畫有很高的評價,收藏了好幾幅。
從二十四歲毅然走上了專業畫家之路,陳陽春對美的敏銳和執著為他開啟了一條康莊大道,他也從自嘲的「求生期」、經過追求完美的「專精期」,而走入近十年來的「國際交流期」。
「台灣的水彩融合了東方水墨的性靈和西方水彩的寫實,把台灣的美帶到全世界,」是他長久以來的心願。看來,他還會帶著寫生簿風塵僕僕於路上很久很久呢!
九四年陳陽春應邀赴美國田納西大學講學並辦展,極受歡迎,大學所在地納克斯維爾還頒予榮譽市民。(陳陽春提供)
九○年代中期以來,陳陽春展開了他的國際藝術交流,一方面到國外展覽,一方面將當地風光入畫。圖為印度恆河一景。(陳陽春提供)
《人間》(右上)(卜華志)
陳陽春畫作廣被收藏,藏家包括二十三個國家的人士。讀者文摘也曾用他的畫作封面。(陳陽春提供)
《人間》系列包含許多活潑生動的運動主題。一張張飽滿的降落傘自天空緩緩落下,充滿動感的作品,讓美術館整個「活」了起來。(卜華志)
一條拉鍊開出一池荷花,朱雋的《拉鍊》系列風格獨特,完全不受父親影響。(卜華志)
陳陽春十分念舊,至今仍然珍藏著繪畫啟蒙老師王家良(左)和他當年的合照。(陳陽春提供)
(卜華志)
陳陽春的美女畫也是一絕,畫中美女似幻是真,簡單的筆觸點出現代東方女子含蓄中的浪漫情懷。(陳陽春提供)
在這一座著重戶外展示的美術館裡,雕塑品彷彿是遊人,而遊人也是朱銘活動雕塑的一部份。(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