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補山痕──許瑞明與利嘉林道

「利嘉林道」位於台東縣卑南鄉泰安村的大巴六九山上，這一條連結林場與平地的林道，擁有超過140種蕨類、20種螢火蟲，更是稀有橙腹樹蛙、八色鳥的重要棲地，近年來在利嘉林道協會努力下，已成為台東地區新興的生態旅遊地。

利用簡單的繩具，遊客可以在利嘉林道攀升到樹冠層欣賞大自然。

林道四季遊

走進林道，一旁的圍籬除了用來分隔公路與公墓，刻意栽種的馬兜鈴、沒骨消（七葉蓮），還吸引了多種蝴蝶產卵，包括珍貴的黃裳鳳蝶。圍籬不只是圍籬，它是蝴蝶最愛的「彩蝶籬」。

春秋兩季，走在蔭涼林木下、約兩公里長的桂竹步道，擬紋螢、大端黑螢、山窗螢、橙螢等提著燈籠的螢火蟲，自草叢中一群群緩緩升起，歡迎人們友善地前來親近山神與精靈。

入山前，在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頭目陳世記的帶領下，我們找了一處平地，在石頭上奉上隨身攜帶的檳榔、酒、肉，點燃香菸，告知山神我們的進入，讓造物者熟悉我們的味道，並依循著味道來看顧我們。這樣簡單而肅穆的儀式，稱為Palisi，在於喚醒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

夜晚的林道四處蛙鳴，聽聲辨位，就能發現許多青蛙隱身在草叢土堆中。

沒有寵物的農場

沿著林道蜿蜒上行，半山腰5公里處有一座「太平農場」，農場主人正是推動山林復育的靈魂人物，也是利嘉林道發展協會創辦人——許瑞明。

民國56年次的許瑞明，白淨斯文，穿著整齊，頭髮還習慣性地上著髮臘，卻有一個稱號，叫做「種樹的男人」。他在7年前，不顧父母激烈反對，放下仕途看好、而且再8年就可以領終身俸的誘人條件，毅然離開收入優渥穩定的海軍，因為他不想再長期羈旅軍中、巡駐外島——他要好好的陪伴孩子長大。

在擔任教職的太太全力支持下，夫妻倆帶著兩個兒子搬回故鄉台東，在自家土地上經營農場，卻發現林道生態因過度砍伐，童年記憶中的茂密山林早已無處可尋，原本棲息在林道的動物也漸漸失去了蹤跡。

為了成為一個專業農夫，許瑞明在極短的時間內大量閱讀學習，並身兼兩處國家公園的生態導覽員。透過參與休閒產業的運作及交流觀摩，他歸納出一個最單純的想法，那就是「重現自然環境」——「只要我儘量恢復林道過去的模樣，那麼飛禽走獸應該就會回來了吧！」放下槍砲羅盤，許瑞明扛起鋤頭，開始在林道中增加積水面積、種些水生植物、廣植花草樹木，營造自然環境。

許瑞明認為，復育物種需要專業的生物科技知識，他沒學過，但他卻明白，只要復原棲地，適合的物種自然就會出現。

「這裡頭沒什麼深奧的學問，只要以森林為師，跟著農場後方的原始林學習就對了，」許瑞明表示。

秉持這樣的理念，太平農場裡不圈養動物，不復育明星物種，也沒有果樹可供遊客採果拍照，反倒儘量以綠色概念，做好廚餘和污水的善後工作。

「把這些枯葉堆在樹下，螢火蟲就可以在裡面產卵，森林裡不就是這樣？」許瑞明希望營造一座對環境最友善的「生態農場」，同時以這樣的精神帶領遊客認識大自然。「有動物的是牧場，摘水果的是觀光果園，那都不是我心中的生態農場，」許瑞明解釋。

大雨過後，路邊積水中有蝌蚪出現，大自然裡生機無限，只待人們欣賞、珍惜。

自然探索

太平農場海拔高度五百多公尺，進入農場，整個太平洋與綠島盡收眼底。在許瑞明的帶領下，遊客們漫步林間，撿拾自己喜歡的枯枝，許瑞明拾起一根有蛀洞的枯枝，將枯枝貼在耳邊，告訴孩子：「這是櫻花木，你聽聽，有蟲子住在裡面呢！」

撿拾到自己喜歡的樹枝後，依著原本生長的方向，從底部鑽孔，放入鉛筆蕊心，用大剪刀剪出筆尖雛形，再以美工刀修飾，就是一支獨一無二的樹枝鉛筆。

或者到林子裡撿一片葉形最美的樹葉吧！將樹葉夾在棉布裡不斷搥打，讓樹汁滲入棉布，搥印出天然色美麗的葉形來，就是一條擁有草香的手帕了。或者跟著許瑞明進入山林，尋找動物的腳印，再以石膏將動物朋友們的足跡拓印回家；還可以藉著簡單的滑輪繩索，將自己拉上2、3公尺高的樹冠層，觀察樹上的鳥類和蜜蜂、螞蟻是怎樣躲藏、覓食的。

這樣豐富有趣，以友善方式對待大自然的綠色旅遊，讓太平農場贏得許多遊客的支持，也讓許瑞明的生計慢慢上軌道，足以養家活口。

許瑞明帶著兩個兒子觀察雞母蟲。

青蛙王子

經營農場，許瑞明原本沒有設定主題，只是儘量營造自然環境。然而，環境才改善沒多久，許瑞明發現日本樹蛙大量出現，加上少數的莫氏樹蛙、白頷樹蛙，在1.5公頃的農場中，算算竟有兩百多隻，讓他感動的不得了，許瑞明於是開始走上復育青蛙之路。

復育工作展開不久，許瑞明心中又萌發一個夢想，那就是致力研究稀有罕見、研究資料又少得可憐的「橙腹樹蛙」，讓利嘉林道成為橙腹樹蛙的天堂。

橙腹樹蛙於民國83年被首度發現，屬於台灣特有種，分布在1,500公尺以下的原始林。在台灣5種綠色樹蛙中，橙腹樹蛙的生態習性資料相當欠缺，由幾位蛙類教授的研究中，已知利嘉林道正是橙腹樹蛙出現最頻繁、最重要的棲地，只是具體情形還有待研究。

橙腹樹蛙的腹部呈紅橙色，許瑞明暱稱它們為「柑仔」。從民國90年起他開始投注心力尋找這種夢幻之蛙，但因連棲地都不確定，因此剛開始時踏遍了農場也一無所獲。不過前年5月一次夜間例行生態調查時，意外在原始林底層聽到橙腹樹蛙的叫聲，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有了第一次經驗，許瑞明還利用海軍所學的「聲納定位法」、「迷蹤追蹤法」，在夜間播放橙腹樹蛙的錄音帶，引誘林間的同類鳴叫現蹤；或者與農場上的另2位工作伙伴分別站在3個地點，同時指出蛙鳴方向，交集出青蛙可能的藏身範圍。來自海軍的訓練，讓許瑞明找起來青蛙特別厲害，如今即使大白天，他也可輕易讓橙腹樹蛙現蹤。

根據許瑞明觀察，一般蛙類生活在有水或溪流的地方，蝌蚪期只有兩、三個月；但橙腹樹蛙卻大不相同，它們喜歡生活在天然枯倒的木洞中，蝌蚪期更超過一年。每年春末，橙腹樹蛙從原始林地約5、6公尺高的樹冠頂層，漸次遷移到接近地面、約一公尺半的地被層，開始鳴叫求偶；等到秋末時又漸次回到樹冠層。為了觀察樹蛙在作什麼，他還購買了6公尺高的長梯上樹搜尋。

花了半年時間尋找橙腹樹蛙，並有了豐富的捕獲及飼育經驗後，許瑞明開始在農場裡復育樹蛙。但他發現剛長成不久的橙腹樹蛙一旦野放到外面，只要超過他的太平農場範圍，在被污染的環境下，樹蛙根本不容易存活。「就算我把農場經營得再健康，它也只是一座孤立的伊甸園。」

對於何謂「生態」，許瑞明有了更深的體悟：「如果只復育樹蛙，不過就是建造一座蛙的動物園，又有何意義？」於是「生態島嶼」的概念進入他的心中，促使他在民國91年成立「利嘉林道發展協會」，並自任理事長，致力於整個利嘉林道的生態復育。

從許瑞明的太平農場放眼望去，湛藍的太平洋與綠島依稀可見。

水源爭奪戰

然而，對當地農民而言，山上每多一戶人口，水源分配只會更艱難；許瑞明只是一個前來「搶水」的年輕人。當時因為有不明人士常常偷偷破壞他的水管，許瑞明三天兩頭就要跑到水源地去修補水管，還有一次，居民甚至將他深埋地下一公尺的引水管底部鑿個大洞，然後不著痕跡地掩蓋回去。這種破壞行徑當然讓他生氣，但他知道，在水資源有限下，要如何解決水的爭端，是需要智慧的。

於是許瑞明草擬計畫，帶領居民向縣府爭取「山區灌溉用蓄水池共構案」，取得了資金，徹底解決山區水源及蓄水量不足的窘境。過程中，居民捐棄成見，無償提供土地共築灌溉系統，這樣「你好我也好」，私地公用、資源共享的觀念，化解了過去封閉自我的爭奪心態。

具有管理經營能力的許瑞明，逐漸成為社區的動力火車，為了向公部門爭取資源，他還舉辦社區擂台賽，讓想取得資源的村民，在受邀前來的專家學者面前公開講述想法。如此一來，最後成形的計畫是經過大家一起討論、票選出來的，誰都沒話說，也讓社區營造的概念很自然進入居民心中。

離開安定的軍旅生活，許瑞明回到老家台東，重新打造昔日的生態伊甸園。

生活與生態

對這些成果，許瑞明自謙地說，他不是主導一切的人，他只是架起「利嘉林道發展協會」這張大網罷了。有了協會，對山林保育有心的學者、居民自然會加入，許多好的觀念與計畫就在大家集思廣益中長出來了。

一路走來，從與居民共同爭取水源的過程，加上學者的啟發，許瑞明覺得，所謂的生態保育必須把「人」也納入，否則就會困難重重。

當時，利嘉林道的梅子年年滯銷，居民因梅子園的經濟價值不高，往往放任梅樹生長，數年不噴灑農藥，意外營造出一些有機梅園；更令關心生態者驚喜的是，有機梅園還引來了八色鳥棲息林間。

然而，不堪長期虧損下，林道裡的梅園主人紛紛打算砍除梅樹，改種經濟價值高的新種鳳梨釋迦，因而引發了一場八色鳥棲地保護戰。

與水源爭奪的問題相彷彿，許瑞明思索著，怎樣才能「讓梅農與八色鳥相互幫助」呢？經過協會幹部腦力激盪，他們打出了「梅農不飽、八色鳥不保」的口號訴求，提供遊客現場採梅、製作脆梅的體驗活動，也歡迎外地民眾以郵購來支持這塊八色鳥繁殖地，成功創造出「生態與生計雙贏」的典範。

除了梅園外，種竹筍的郭清波一家人，在竹筍要冒出的時候，必須覆蓋木屑，避免照到陽光，才能保持竹筍鮮嫩不苦。這樣的環境，加上有機栽培，也意外復育出成百上千的「雞母蟲」。

然而，對於「雞母蟲」——這時下最受歡迎的都會兒童寵物「獨角仙」的幼蟲，山上農民的習慣作法是「看到蟲就把它們統統挖出，丟到馬路上，讓車子壓死。」其實雞母蟲不僅無害，它們消化木屑、為泥土添肥料，反而對竹筍有益。

在許瑞明及生態學者的建議下，如今，郭家正計畫把廢棄豬圈改建成「雞母蟲生態教室」，再一次實踐了「生態與生計可以共存」的道理。有了實例，居民也漸漸瞭解，生態觀光或許比狩獵山禽更有前景，有機栽培可以創造更健康、也更有價值的農產品，許多居民甚至投入協會，成為獨當一面的生態解說員。

「這就是我的心願，不只在大地上種樹，更要在居民心中種樹。有了更多種樹的人，力量才會更大，」許瑞明說。

山上水源不足，居民提供私人土地給公家興建蓄水池，互蒙其利。

種樹的男人

至於「種樹男人」的外號從何而來？許瑞明笑說，他出生於台東山林，大自然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一開始並不是為了什麼生態環保，只是覺得，「咦！這個地方沒有樹多難過啊？」於是就種樹了。

在軍旅生涯中，隨著部隊移防，他在蘇澳、金門、馬公種樹、種花。他開玩笑說，「除了船上不能種樹之外，部隊移防到哪裡，我就種到哪裡。」

每一次種樹時，他都在心中浮現10年後枝繁葉茂的景象，因此他會保留很大的間距，足夠讓小樹長成大樹；施用的肥料也夠2、3年，以免在他離開後，小樹苗因為海邊的強勁東北季風而枯死。「種樹男人」的稱號，早在軍旅中就已得到，而種樹的概念更是自幼埋在心裡的。

回到家鄉，看到利嘉林場經過日據到國府近百年的開墾，樹木遭到大量砍伐，包括承租給居民的低海拔林道也大片光禿，於是許瑞明說服林道兩旁的地主讓他種樹，決心當個「回鄉種樹的男人」。幾年下來，許瑞明陸續種了將近300棵樹，「與其留給孩子金錢和土地，不如留給他們一片森林吧！」

除了照顧山林，許瑞明與伙伴們興辦部落教室，提供當地的原住民孩子課後輔導與閱讀的地方。

部落閱讀空間

山林復育計畫一一展開後，許瑞明對生態中最重要環節——人——的關注也日漸增加。利嘉林道所屬的泰安村，居民只有一千多人，原住民、台灣人和外省老兵家庭各佔三分之一。他發現其中的原住民孩子，經常在下課後沒一個去處，加上父母多在外地工作，隔代教養下課業也無人協助，他開始跟很多人談起「部落閱讀空間」的概念。

想了好一陣子，一個晚上，許瑞明由通訊錄中勾選了幾位可能幫忙的老師及朋友，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信：「惦記許久的部落閱讀空間終於要開張了，在社區理事長張恥的贊助下，我們有了一個可以讓部落小朋友與電腦設備棲身之所，而太平營區指揮官也允諾每週一至週四下午派遣大專兵給小朋友作國語、數學與英語的課輔。只不過，閱讀空間的書架上除去灰塵後，上頭什麼都沒有了……」。

許瑞明這封信的用途在於向社會大眾募集圖書，信件寄出的當晚，長期支持協會的師大環教所周儒老師立即回覆，並透過人際網絡向全台各地發送。

這一晚對於關心台灣部落兒童教育的夥伴來說並不平靜，信件透過網際網路，在看不見的世界媦鬗蟑葭鴃A兩天後，利嘉林道協會竟收到約670本書籍與雜誌！

為了招募更多孩子參加，許瑞明請先加入的孩子們排成兩行，由老師帶領繞行社區，沿途高呼口號、敲鑼打鼓，一一拜訪有學童的家庭。就這樣玩伴拉玩伴、弟弟拉姐姐，回程時，課輔人數由個位數增加到23位小朋友。孩子們下課後在這裡先完成學校功課，接著就可以隨意挑選喜歡的書窩在沙發上看書，目前每天有超過30位小朋友進來部落閱讀空間。

栽培有機竹筍的居民，意外在筍園中發現數百隻雞母蟲（獨角仙幼蟲）。

編織一張網

「生態界其實很需要像許瑞明這樣具有經營理念，也懂得整合資源的人，」今年剛接任利嘉林道協會理事長的陳慶鍾指出。

部落閱讀空間計畫裡，許瑞明將部隊的資源引入原住民部落；為了向外推介利嘉，他在經濟部中小企業處和研考會贊助下，設置了豐富引人的網站，在林道復育計畫裡，他也以近年新興的「生態工作假期」概念（上班族利用休假從事生態環保志工活動，既可休閒又可服務社會），引入更多志同道合的陌生人。去年夏天，協會利用網路，招募到18位來自天南地北的志工，為林道建造了一座砌石土建的生態池。

為生態池進行植栽前，志工們前往鄰近山區，採集適合生態池的當地植物，在溼地生態專家張文賢指導下，學會了原生水生植物的生態與栽培技巧。他們在水岸邊栽種月桃、姑婆芋、野薑花、全緣扁柏；池中種植的是蘆葦、過長沙、台灣水龍、水芋……等。這些原生植物不僅令人感到親切，且栽種容易，是生態池植栽的最佳選擇。

生態池植栽完成的當天下午，3對豆娘在池上飛舞交尾，一旁還有小灰蝶和黃蝶前來吸水，讓志工們都感到幾天來的辛苦，真的沒有白費。

別怕，它不是青竹絲！一隻無毒青蛇蜷臥馬路，這是在利嘉林道經常可見的意外朋友之一。

桃花源在哪裡？

在作家奚淞新編的童話裡，那位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漁夫，將攀折下來的桃花枝種在家鄉；桃花樹長大後，又將桃花枝分贈鄉民，很快地，漁人的家鄉變成一座無須他尋的桃花源。故事的結語是，「桃花源，在哪裡？桃花源就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拜訪太平農場，清晨裡白頭翁、畫眉、五色鳥的啼鳴滿山谷價響，林道13公里處以上，是台東台灣獼猴保護區。除了獼猴、大冠鷲、竹雞，還有珍貴的藍腹鷴、松鼠、野兔，偶爾還可以看到山豬、山羌、山羊等大型動物穿越森林。

而林道其他農戶種植的桃李梅等果樹，依四時花開： 1至2月有櫻花、梅花，3月桃花、杏花爭奇鬥妍，4、 5月胭脂李肥美多汁， 11至12月楓紅滿山，整個林道彷彿一座花果仙境。

遠眺滿山的綠樹，太平農場就如一艘在綠波中航行的小船；小船上住著一個種樹的男人。他在山林裡種樹，也在人們的心土上種樹，讓利嘉林道變成一處綠色的桃花源。

有機栽培的梅子園裡，利用「費洛蒙」誘捕害蟲。

到林間撿拾喜愛的樹枝，做出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樹枝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