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南宋詞人范仲淹造訪湖南省岳陽縣城的岳陽樓,寫下流傳千古的「岳陽樓記」。
立於樓上,放眼有「八百里洞庭」之稱的中國第一大湖,他感懷地提筆寫道:「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文中既盛讚洞庭,也發抒憂國之情。
今天,如果范仲淹再度登樓,或許只能嘆息:「故國家園,滄海桑田啊!」
遠山不見了,一碧萬頃的湖面大半被填成農地,農田又被堤防分割得雜亂無序;僅有的半個湖,不再清澈;「岸芷汀蘭,鬱鬱菁菁」的草灘,散佈著大型農舍;漁歌互答的景象也消失了……
而最會令范老吃驚的,恐怕還不是景色全非,而是——保持了幾千年的事實已經改變,洞庭湖再也不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
(下)在太湖填出的農田,因排水不良,積水不退。(黃瑞祥提供)(黃瑞祥提供)
洞庭湖縮小了一半!
一九七六年,加拿大曼尼拓拔大學地理系教授史凡拉,在世界銀行的研究計畫下,開始對中國大陸的環境問題進行研究,並將結果寫成「惡地」一書,在一九八四年出版。
書中有一組令人觸目驚心的圖片:從一九四三年與一九七八年長江流域衛星照片的對比中,清楚地顯示出,不過卅五年功夫,洞庭湖面積縮小了一半,如今僅剩二千八百平方公里,次於鄱陽湖,退居第二大湖。
洞庭、鄱陽、巢湖是長江流域的三大湖;長江,則是中國第一大河,發源於青海省巴顏喀拉山西南境,流經八個省份,從江蘇出海。
在開發時間上,長江比不上黃河,但在糧食生產方面,長江始終執牛耳。長江自漢口以下,湖泊星羅棋佈,這一帶也是中國主要的產糧區;尤其是以洞庭湖為界的湖南、湖北省,物產最豐饒,自古就有「兩湖熟,天下足」的說法。
因此,為了增加糧產,歷史上不斷有人動洞庭湖的腦筋。
根據「長江水利史略」記載,唐朝有人在湖邊填地耕種,稱為「盜湖」,如被官府發現,須受重罰。
北宋神宗時,王安石為相,當時朝廷財政困難,有人提議「涸梁山泊,可得良田萬頃」;王安石擔心「無儲水之地」,不答應填湖。
宋室南遷後,漢人大舉南下,為了增產糧食,也為了增加稅收,朝廷並不反對填湖,開啟了大規模圍湖造田的先聲。
「長江水利史略」一書還提到,南宋大規模的圍湖行動,使湖泊面積縮減,雨季洪水一來,水量無處可洩,遂沖毀堤防、淹沒農田民房。所以「宋史」食貨志中記載,歷朝都有不少大臣上書天子,請求嚴禁圍湖。
此後,歷經元、明、清三朝、及至民國,以洞庭為首的長江諸湖,就在墾墾禁禁的爭執中度過。
現今長江流域中、下游的湖泊急遽減少。左為一九四三年航照圖所顯示的湖泊面貌;到一九七八年湖泊數量已剩不到三分之一。(資料來源:「惡地」,史凡拉著)(錦繡出版社提供)
「向海子要糧」
圍湖造田歷史雖源遠流長;但可說是「古已有之,於今為烈」。我國湖泊面貌有大幅改變,還是近二、三十年的事。
中共「經濟研究」期刊一九八一年第二期中的「圍湖造田的歷史教訓」文中指出,一八九六到一九四九年的五十三年間,連圍墾帶淤積,洞庭湖平均每年縮小廿平方公里左右;四九到七六年的廿七年間,平均每年縮小九十七平方公里。
洞庭面積縮減速度倏然增加了四倍,主因在:一九五○年代,中共為解決人口過剩、糧食不足問題,實施「以糧為綱」政策。
或許共產制度與民主政治最大的不同之一,就在不容許不同的聲音出現。因此,當「以糧為綱」的命令一下,所有人即「沒有二話」地遵行,不論是在高山、丘陵,甚至貧瘠的黃土高原、冰天雪地的東北,都以開闢農地、增產糧食為首要之務;於是,伐林的伐林、墾草原的墾草原、圍湖的圍湖,為中國土地帶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革。
以圍湖來說,受影響的區域由內蒙、東北到雲南、貴州,許多有「草原明珠」、「高原明珠」之譽的湖泊,都未能倖免。
在中共與蘇俄交惡,而且提出打「人口戰」的背景下,一股增產糧食、養活更多人的「愛國」熱情,使得許多青年自動投入圍湖行動。像有「海子」之稱的雲南滇池,面積急速縮小,就是昆明的青年學生「向海子要糧」活動的成績。
長江流域自古享有「糧倉」之名,兩岸湖泊樹大招風,自然更是圍得厲害。
現今長江流域中、下游的湖泊急遽減少。左為一九四三年航照圖所顯示的湖泊面貌;到一九七八年湖泊數量已剩不到三分之一。(資料來源:「惡地」,史凡拉著)(錦繡出版社提供)
湖如人老
在不到卅年的時間裡,被圍的湖泊、池塘到底有多少,至今沒有較精確的統計。只知長江中、下游的六個省份中,圍墾以及上游伐林造成的泥沙淤積,共填平了二萬平方公里;有「千湖之鄉」之稱的湖北省,原有一萬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湖泊,現已剩下不到三千平方公里,減少了四分之三。
在所有湖泊中,洞庭湖因附近山區最多,受到的圍墾也最嚴重。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員黃瑞祥指出,中共圍湖期間,僅洞庭一湖就動用了幾十萬民工,日夜從附近丘陵挖了土往湖中填。
總計,五十年代迄今,洞庭湖平均每年被填出十八萬畝農地。一九八五年大陸出版的「地理學報」中也指出,從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七年洞庭湖容水量減少了十分之三,「中國第一大湖」的美稱,終成昨日黃花。
真是「湖如人老」嗎?
在中共學者林靜謙所著的「圍湖造田的歷史教訓」一文中,還為洞庭湖預測了壽終之期。他指出,據外國科學家估算,如果按原速度繼續圍墾下去,到本世紀末,洞庭湖將在地球上消失。
如果洞庭湖真的不見了,思及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思及「漢口夕陽斜度馬,洞庭秋水遠連天」的唐詩、思及岳武穆的大戰楊么,中國人將情何以堪!
除了心情上的痛惜,圍湖還會不會造成其他後果?從增加耕地面積的角度來看,荷蘭人也一向自傲能「與海爭地」;「與湖爭地」又有何不宜?
洞庭湖有一半的面積填為農田;煙波江水,不再壯闊。(錦繡出版社提供)
湖海有別
「湖畢竟不是海啊」,台灣大學地理系一位教授說,到目前為止,誰也不敢說與海爭地不會產生任何副作用,但海埔新生地對大海究竟只是滄海一粟,對整個環境生態的影響不大,但圍湖就不同了,尤其是圍河川兩岸的湖。
河流兩岸的湖,通常有調節河川水量的功能。「中華民族由黃河流域往南遷徙,原因之一是黃河動不動就決堤、泛濫;長江之能水流安定、滋養豐饒物產,靠的就是兩岸湖泊『吞洪吐澇』」,黃瑞祥說。
他指出,這些湖泊與長江相通,每逢雨季,長江上游洪水東流而來,眼看它來勢洶洶,但湖泊像天然水庫早已等在那兒,將過多的水納入、儲存;天有不測風雲時,雨量也為湖泊吸收;逢上旱季,農民便引湖水灌溉,沒有苦旱之虞。
圍湖之後,江水依舊東流,只不過長江再不復騷人墨客筆下的慈母形象;它開始像黃河一樣,肆意驕縱。收拾苦果的,是兩岸農民。
據今年九月的「人民日報」刊載,六月中旬到七月底,僅湖北省就先後遭受七次大規模的暴雨襲擊,導致嚴重洪災。其中有四十五個縣市受害,農作物受災面積達一千三百多萬畝,有五萬間房屋倒塌,農田水利設施、公路、交通、通訊線路也都受波及。
洞庭湖上採蓮子,孩子們一邊玩、一邊工作。(錦繡出版社提供)
長江「三害」
這已是尋常紀錄。針對頻頻發生的水患,一九八三年中共上海經濟區規劃辦公室曾派出六十五位官員,去查勘有「江南聚寶盆」之稱的太湖,結果發現夏天的洪水到了十月、十一月的深秋仍未消退。他們的報告中指出,太湖流域是個「淹不起、淹不得的地方」。
「淹不得」嗎?江水無言,它只是將人們施予它的,一分不差地還了出來,應驗了古人「人與水爭地為利,水必與人爭地為殃」的說法。造田面積最大、向湖爭了最多地的洞庭沿岸,災情也最嚴重。
一九八一年在大陸出版的「經濟研究」中統計,從一九五四到一九七八的廿四年間,單單湖南一省,淹沒八十萬畝以上農田的大水災,就有十四次。農田需水時,卻又沒有足夠的水源。中共去年出版的「地理學報」中記載:「現在春夏播種季節水源奇缺,僅湖南南縣一地,由一九七二年開始,農產減少一百八十萬斤,老百姓吃水都有困難。」
「除『旱』、『澇』外,圍湖帶來的第三害是『瘦』」,黃瑞祥說。
所謂「瘦」,是說辛苦圍出的田,並未給大陸人民帶來應有的收穫。對大陸農業有深入研究的黃瑞祥指出,由於填湖多用湖泊附近的底土,養分低,有機質缺乏;新填的低濕地,水分含量過高、溫度又太低,加上沒有良好的排水系統,植物生長的速度與品質均差。
漁船滿洞庭,只惜魚產已不復當年。漁家難分有限的「一杯羹」。(錦繡出版社提供)
水與人爭,大地為殃
絕大多數新造的田都有排水不良的問題,加上水患頻繁,因土質鹼化而廢耕的土地數量驚人。
美國博爾州立大學教授鄭竹園今年八月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發表的「中華民族生存發展面臨的嚴重危機」專論中,深入分析大陸耕地面積的變化: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立政權時,大陸耕地面積為十六億七千萬市畝,按當時人口五億四千萬人平均,每人合三市畝左右。
「近卅年來,中共雖開荒、填湖,增加耕地面積三億二千萬市畝,但由於基本建設大量使用農地,以及水利工程失誤,使農田大量鹼化,耕地面積不但未見擴增,反而直線下降,至一九八一年已降為十四億九千萬市畝。
「這一下降面積相當於陝西、甘肅、寧夏、青海、新疆五省區耕地面積的總合。按人口平均,目前大陸每人擁有的耕地面積只合一市畝半,比一九四九年減低一半。
(編按:一市畝約等於六.七二畝;一畝約為○.○二五英畝。)
以農擠魚
農作歉收、耕地減少的「直接效果」之外,圍湖的不少副作用也紛紛出籠。
位在江北的安徽省,冬季霜期原應比鄰近各省長,但託巢湖之福,靠著水的散熱,霜期比其他同緯度地區少一個月。巢湖面積減少後,調節氣候功能降低,安徽省農作就多受霜害之苦。
湖中漁產大減,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洞庭與鄱陽二湖原來共有魚類繁殖的水面二百卅五萬畝,到一九八○年代已降為六十八萬畝。為避免被長江水患波及,沿湖許多地區用治標的方法——用水閘將湖泊與長江的通道堵死。結果,滔滔大水越閘而過,水患不能避免,平白斷送魚類溯江產卵繁殖的生機。
再加上新生農地土質貧瘠,耕作時大量施用化學肥料,而化肥卻隨渠水流入湖中,殃及池魚。往昔以魚鮮蝦美聞名的雲南滇池,如今魚蝦因含磷量大增,已乏人問津。
在圍湖造田導至的「以農擠魚」結果中,全大陸養殖面積減少七分之一,魚產下降一半。長江中的生物,死傷尤其慘重,中、下游的魚米之鄉,成了名副其實的「有米無魚」,洞庭魚獲也由五十年代的六十萬噸,減成七十年代的卅萬噸。
圍一次湖,受十年窮
洞庭湖中還有一樣看起來不太值錢、卻每年為當地賺進三千萬人民幣(依現在匯率約八百一十萬美元)的作物——蘆葦。它可以代替林木,做為造紙的材料,以減少森林消耗,對維持生態平衡有重要意義。
圍湖期間,洞庭曾毀去廿四萬畝葦田,如今雖仍保持全國第一,但賴以為生的居民,仍有「圍一次田,受十年窮」的怨言。
湖面縮小了,航道自然也減少了。過去,洞庭湖畔的城鎮,如長沙、常德,貨運往來都靠航運,湖中共有二百條航道。圍湖和泥沙淤積,使通航里程減少三分之一。舉全長七十二公里的馬凌段河道(馬家吉出凌家灘至津市)為例,在一九五四年被堵起後,繞道而行,航程增加了一百零二公里,運輸的時間、成本提高了一.四倍。
長江還能是長江嗎?
悠悠卅載,「向湖要地,人定勝天」的迷夢,逐漸被大地的反應震醒。如今大陸上的知識分子發出了「退田還湖」的呼聲。
讓一切還原吧!如果把地還給湖,是不是魚也會回到湖裏?是不是蘆葦又會長出來?是不是長江還是長江、洞庭還是洞庭?
黃瑞祥卻認為這帖藥下得太遲,恐怕不能發揮旋乾轉坤之效。「洞庭湖現在每年入沙量是一億公噸,一般載砂石的大卡車滿載時不過是半公噸,如此鉅大的數量,怎麼清除?」他說:「何況還有許多肇因的要素還沒解決。」
黃瑞祥分析,除了圍湖時倒入土石的大量流失外,長江上游沿岸林木的過度砍伐,也導致巨量土壤湧流入江,中、下游的泥沙量因此增多;洞庭是長江東流的第一個湖泊,更是首當其衝。
「加上中共目前發展『四個現代化』,需『材』孔急」,黃瑞祥舉上海縫紉機廠為例,大批縫紉機的鐵質部分已安裝好,只差木頭部分;伐林工作恐怕一時不會停止。上游水土保持若繼續惡化,流沙量無法終止,洞庭的沙土,就永無清除之日。
三峽建壩的新藥方
「還湖」的效果未知,中共當局開出了另一帖藥——建三峽水壩;藥方一出,國際震驚。
三峽建壩的利弊得失,廣為世界各地的專家討論;而炎黃子孫最關心的應是:
三峽水壩是否能治好長江的「旱」、「澇」、「瘦」三害?
歷史上,文化的發展重心從黃河流域漸移到長江流域,如果長江兩岸不再適合人居、不再生產糧食,中華民族還能遷徙到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