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黃鸝,也就是黃鶯,千百年來牠們悅耳的鳴聲迴盪在人們耳熟能詳的詩詞裡;在四季如春的寶島,黃鸝卻不只是文學名詞。春、夏之交,鳥友不但可以飽賞黃鶯出谷,與黃鶯同一科的紅鶯(朱鸝),也在大地上忙著追逐愛侶,啣枝築巢,交織出一首首鶯囀蟲鳴的春光交響曲。
天才亮,淡水忠烈祠已百鳥喧嬉。矗立草地的楓香、芒果樹上,不斷傳出黃鸝鳴聲,乍遠乍近。鶯聲燕語中,從忠烈祠遠眺關渡平原,白鷺徐徐飛過稻田,詩人筆下「男耕女織好安穩,清囀黃鸝草木春」的風光,彷彿形容的就是淡水小城。
六年來鍥而不捨追蹤黃鸝的鳥友璩鴻彬表示,黃鸝金色的身影遊移在忠烈祠、球場、文化國小一帶,附近居民都知道這種身著金縷衣,刷過兩道黑羽翼的黃鶯哥。
台灣俗語說「黃鶯皇帝,烏鶖落第,鶆鐷(老鷹)乞食」,只因黃鸝身穿金色黃袍,模樣好似古代皇帝;烏鶖一身漆黑,就像失意的落第秀才;至於老鷹羽毛粗雜,不時抓小雞裹腹,行止就似飢餓的乞丐。黃鶯在老一輩台灣人心中的吉祥程度可想而知。
陰陰夏木囀黃鸝
就當淡水迴響著嘹亮的黃鸝迎春曲,南台灣的朱鸝也扯開喉嚨大鳴大放。離高雄一個多小時路程的扇平,熱帶闊葉樹婆娑,朱鸝鮮紅的身影穿飛於翠谷間,叫聲由這山遠至那山,聲音清晰可辨。天候漸熱,小朱鸝羽毛已豐,離巢學習飛行,山谷間公鳥頻頻呼喚伴侶的高亢鳴聲,也早已變調為低沈的守衛與領域宣示聲。
相對於「金色王子」黃鸝,一身紅色的朱鸝拍動著黑色翅膀,正應了人類「紅配黑,添貴氣」的審美觀。台語也說「紅水黑大扮(紅色漂亮,黑色大方)」,難怪百年前朱鸝就是探險家眼中最美麗的寶島珍禽。
黃鸝與朱鸝,外型各擅勝場,同屬於黃鸝科,也是全世界二十八種黃鸝科鳥類中,台灣僅有的兩種。黃鸝科鳥類屬於中型山鳥,體長約二十五公分,豔麗的單一羽色配上黑亮的頭冠與翅膀,厚厚的大嘴與圓滾滾的白色眼圈,造型突出,惹人注目。特別是俗稱黃鶯的黃鸝,在台灣民謠「蝸牛與黃鸝鳥」、蒙古民歌「小黃鸝鳥」傳播下,沒瞧過黃鸝的現代摩登都會人,對黃鸝也不陌生。
「邊緣鳥」朱鸝
至於紅色的朱鸝,長相頗具喜氣,文學詩詞卻鮮少描述。這絕非古人偏心,實在是老祖先沒瞧過朱鸝。攤開地圖,大陸半壁江山,從東北一路到台灣、喜馬拉雅山麓,都遭黃鸝全面佈樁。朱鸝卻是「邊緣鳥」,只落腳海南島、雲南與台灣,過去恐怕只有遭流放的倒楣官員有緣一睹。
台灣很幸運的同時擁有朱鸝與黃鸝。過去生物學者屢有巧遇朱鸝一、二十隻成群結伴的經驗;黃鸝早期也非弱勢族群,「我們在枋寮,大略觀察村中情形。在竹林中有很多黃鶯,也有烏鶖築巢在彎曲的竹枝上……」一八五八年英國探險家史溫侯所寫的南台灣旅行見聞可以證明。
時至今日,朱鸝與黃鸝卻都成了稀有種。「如今幾乎不見大群朱鸝,最多就是二到四隻結伴飛行,」根據鳥友的經驗,朱鸝分佈在台灣一千公尺以下的天然林與人工林交界處,呈「不連續點狀分佈」。中山大學生物系在調查朱鸝族群後推估,全台朱鸝數量已不超出一千隻。
黃鸝唐山過台灣?
朱鸝稀少,文學中炙手可熱的黃鸝如今更只落腳淡水與屏東穎達農場繁殖,兩地的黃鸝族群長期又只維持在三到五對之間,「數量就是多不起來,」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系研究助理曾翌碩甚至懷疑牠們是大陸「移民」,屬於華南、華中族群,在環境劇烈競爭下往外擴散,部分夏候鳥在過境台灣時,適時切進台灣生態系,嘗試在此落腳繁衍後代。
黃鸝為何只鍾情於淡水、屏東?仍是未解的謎題。由於黃鸝科鳥類多分佈非洲與亞洲,歐洲僅有一種黃鸝,國際有關黃鸝科鳥類的報告少之又少。長期來台灣也缺乏對朱鸝與黃鸝深入觀察,牠們幾月生殖?孵化率如何?族群變動多大?基本資料闕如。
直到民國七十八年,農委會首先將朱鸝列為九種台灣瀕臨絕種鳥類之一。為建立物種保育所需的基本資料,六年前中山大學生物系在農委會資助下,開始在高雄縣扇平觀察朱鸝。
三月,萬物蠢動,朱鸝公鳥已按耐不住,一聲接一聲的發出求偶訊息。為了趕在夏季將孩子養大,兩情相悅的朱鸝可沒多少時間沐浴愛河,就急急回到現實,在摩鹿加合歡、火焰木等大樹上尋覓築巢地點。
在育雛工作上,公、母鳥分工明確。母鳥築巢、孵蛋,公鳥負責守衛。五天左右的時間內,只見母鳥飛進飛出,啣著枯枝、松針,疊巢架屋,等鳥屋結構穩定,再咬來枯葉墊在上層,讓愛巢更鬆軟舒服,最後母鳥蹶起屁股,身體轉圈圈壓巢,巢被壓得密實又堅固,成為底部懸空的碗狀巢。
同時,巢位選定後,公鳥也忙著宣布:這是我的地盤!當松鼠或松雀鷹等掠食者接近,公鳥立即俯衝而下,正面驅趕。不論來者多麼凶悍,鳥爸爸大半都能成功驅走來敵。
當寶寶羽翼漸豐,「新好男人」更不時口含小蟲,引誘孩子練習由一棵樹慢慢或走、或跳到另一棵樹,進而教導寶寶學飛、覓食,真是「只要你長大,爸爸再怎麼辛苦都值得」。
朱鸝的繁殖情形在研究人員努力下初步解開謎底;至於黃鸝,巢數有限,難以作為論文研究對象,所幸關心黃鸝的鳥友長期在淡水與屏東緊迫盯鳥,多年關注黃鸝的璩鴻彬就記錄了不少黃鸝生態,在他眼中,黃鸝夫妻情深,與親情濃厚的朱鸝父子一樣讓人覺得溫馨。
一個六月份的清晨,璩鴻彬一到忠烈祠,發現黃鸝母鳥掉在扶桑樹下,幼鳥已被松鼠咬走。母鳥因為力戰強敵,飛行初羽脫落,璩鴻彬急急將之送到鳥會救傷中心治療,「此後,公鳥天天守在樹上,就站在巢外啼叫,一直沒有離開,直到二十天後母鳥被送回,」璩鴻彬回憶當時情景。
未成曲調先有情
鳥友深入觀察朱鸝與黃鸝生態,進一步發現長久來人類不斷寄情的「鶯聲燕語」,在鳥類繁殖行為上扮演著重要角色。
《詩經》記載:「睕睕黃鳥,載好其音」;《本草綱目》說「其音圓滑如織機聲」;「柳浪聞鶯」更成大陸西湖知名一景。證諸逐黃鶯而居的鳥友,卻頗為難的搖頭說這鶯兒叫時,「很難與黃鶯出谷聯想一起,」曾翌碩還不諱言說黃鸝聲音像羊叫,幾乎可以說是難聽。璩鴻彬表示,求偶季節,公黃鸝叫得頗低沈粗啞,但牠聲音洪亮,老遠就聽得分明,一叫一、二個鐘頭,或許這是鶯啼引人注意的原因。黃鸝因為「叫春」過火,大夢初醒的古人還要「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呢!
相較於感情豐沛的詩人,現代賞鳥人的高度求真精神,則「拆穿」了流鶯日日啼花間的秘密。中山大學生物所研究生張素卿的碩士論文〈朱鸝鳴唱與繁殖行為研究〉,就窮究了朱鸝為何卿卿我我的叫個不停。
張素卿整理大量的朱鸝鳴唱錄音後,將繁殖季節公鸝鳥的鳴聲分為五類,以聲譜分析,有粗啞的「a--」、婉轉的哨音,與急促重複的「ga-ga-ga…」等曲調。中山大學生物系教授張學文表示,有些鳥兒唱歌聽起來只有一個音調,比如白頭翁的歌聲,但其中聲頻婉轉多變,彷彿變奏曲。朱鸝的曲式雖多,音頻變化少,往往只有長、短之別,但每個調子都有明確功能。
以朱鸝爸爸最常高唱的「wu-wu--」為例,頻率最低,卻傳得最遙遠。當鳥媽媽抱蛋,每隔二、三小時出門「放風」去覓食、喝水,約莫一刻鐘後不見返回,公鳥就會「wu-wu--」叫個不停,越叫越急促,聽到老公召喚,母鳥也會速速趕回。「鳥的鳴唱不僅消耗能量,同時暴露自己,帶來風險,」張學文表示,朱鸝的每個叫聲都有意義,牠們給人類「報春」可是有原因的,過了繁殖季節,回復平常日子,鳥兒相對也就安靜許多。
在鳥友努力下,人們對朱鸝與黃鸝的認識大有進展,但黃鸝科鳥類在寶島的數量只減不增,也讓人憂心。
成長後的朱鸝頗為凶悍,鮮有天敵,常常混在其他鳥群中覓食,但一到繁殖季節,幼雛卻不時遭受蛇、松鼠、巨嘴鴉、松雀鷹虎視眈眈,敏感的朱鸝雙親常因此放棄築好的鳥巢。但寶寶急著呱呱墜地,母鳥在欠缺休息的情況下趕工,另築新巢,也埋下低育雛率的因子。一九九七年張學文在南部發現的八個朱鸝巢中,只有一個成功孵出子代。「人類的干擾更是牠們棄巢的主因,」張學文說。
黃鸝科鳥類喜歡在開闊的草原與人工林交界處活動,詩詞中常見農民與黃鸝各安其份,交織出祥和的田野風光。但現代人類種種工程、活動,包括建築涼亭工程、林道上摩托車轟隆往來,都曾讓朱鸝棄巢而去。
同樣的,「過去淡水忠烈祠一帶是很好的黃鸝棲息地,雜樹林多,食物充分,人煙稀少,」璩鴻彬表示。捷運淡水線開通後,樹林遭整理,遊客大增,「五年前三對黃鸝在此繁殖了十二隻小鳥,第二年出生率只剩一半,第三年狀況更是坎坷,有一對黃鸝連著做五個巢都沒有孵出小鳥,」璩鴻彬說自己明年得離開忠烈祠,到其他地方尋找黃鸝了。
當黃鸝逐漸遠去,還有誰來準時傳遞春天已經不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