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浪老師談起──師資培育面面觀

酷熱的七月天，淡水河畔的十三行博物館內正舉行全國各縣市教育局長會議，場外則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教師會幹部頂著艷陽靜坐，抗議國中小學「不減班、不減師」的政策跳票。

「不減班、不減師」是前教育部長黃榮村所做的承諾，由於學齡人口減少，今年國小新生入學人數比去年驟減近四萬人，教育部原想趁機將都會區國小班級學生數降低為三十人，提前落實小班教學理想，無奈各縣市財政困窘，揚言需中央補助才能配合，而中央也無能為力，政策難以落實。預估九月開學時，全國國小將減少一千一百班、一千七百個老師名額，同時估計未來六年每年將減少一千五百班，老師需求量勢必年年遞減。

另一方面，流浪教師的問題仍持續發酵。據全國教師會表示，民國九十二年的待業教師有三萬多人，但全國國中小的實際缺額僅五、六千人，且多為偏遠地區英語或資訊教師，再扣除保留給公費生的分發名額後，平均錄取率低於百分之五。因此這兩年拖著教具箱，全台轉戰應考的人數以萬計，被視為教育界一大奇觀。

「台灣的師資政策已走到一個新的十字路口，」即將卸任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吳武典表示，師資多元化的理想尚未實現，舊制度的優點卻逐漸腐蝕，目前的師資培育方式亟需檢討與重整。

冗長的隊伍與等待，已成了近年來數萬名新科與代課老師轉戰各甄試考場的相同場景。

四十年師範教育

回顧師資培育的來龍去脈，民國八十三年通過的「師資培育法」是一轉捩點。在此之前，台灣的中小學老師完全由師範體系及少數大學教育系培育，這些「準老師」們一律享有公費，畢業後由政府負責分發，保障終身職，除了專業培訓，也加強民族精神教育。

「這樣的設計一方面提供老師安定的環境，另一方面讓師資培育機構樹立聲望，有利於吸引優秀人才，」政大教育系教授周祝瑛指出。

隨著解除戒嚴，鬆綁、多元的大潮流席捲台灣社會，師資一元化的閉鎖政策及師範教育負擔「精神國防」、國家政策的角色，遭受重重質疑，「師範教育法」終被廢除，改以「師資培育法」取代。

師培法大幅改變了老師的來源及任用方式。此後師資培育機構除了原有的三所師範大學及七所師範學院外，所有的大學都可申請加入，學生只要修滿國中二十六學分、國小四十學分的教育學程，再實習一年，就可拿到教師資格。據教育部統計，目前每年出爐的新科合格教師約一萬八千名，其中師範和非師範體系約各佔一半。

師培法也改革了公費生制度，以自費生為主，此後公費生的招考對象以冷門科系或自願到偏遠地區服務者為主，「但近二年公費生名額已經大量減少，」吳武典指出，去年只剩下象徵性的一百多名，今年更創新低，只有四十一名。

注入師資新血

此外，師資培育從計畫制度改為儲備制，希望透過市場機能來調節供需，同時，為配合九年一貫及調節師資流量，把中小學師資的分流改為合流培育，也就是師大可以培養國小師資、師院也可培養中學師資。

師資多元化，提供了教育市場更多元的選擇，不同特質的老師紛紛進入校園。根據國科會一份對師大生與一般大學教育學程生實習表現的研究報告指出：一般教育學程培養出來的準老師們比較重視讚美和鼓勵，較能表現幽默感，習慣對同儕的教學提出批判與改進之道，更喜歡用創造性思考教學。而在「師生關係」的態度上，淡江大學的研究指出，教育學程老師更傾向於應放下身段，與學生建立親近的師生關係。

「台大、清大、淡江等開課嚴謹的學校培養出的師資，頗受中小學校長稱讚，」吳武典表示，他們本科素養強，也有相當熱忱，的確很優秀。

但師資政策受人詬病的是，目前七十多所設有教育學程的大學，辦學品質良莠不齊。由於一般大學只需三名以上與教育專長相關的教師、具備一定數量的教育類書籍期刊，就可申請設立教育學程，門檻過低，培養出來的師資自然素質堪慮。

全國教師會常務理事吳忠泰表示，教育部在民國八十八、九間未嚴格把關，大幅開放，後來雖然踩煞車，為時已晚，才導致近年師資生嚴重供過於求。

僧多粥少

正因為供需失調，「一到五、六月，大家的精神都非常緊繃，」一位師大畢業生說，由於老師統一分發制度已經廢除，完全交由各國中小學或各縣市政府自主招考，他們平均要征戰十餘所才會考上。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畢業的翁雅蘭則說，今年已是她第三年應考，之前一直在台北縣擔任代課老師，她原想如果再考不取，就去補習高普考當公務員，還好今年考上台東縣東成國小。「但許多人想不開，認為師範畢業不做老師怎麼辦？只好一直考下去！」

一位署名陳螢、連續兩年落榜的國小代課老師在「全國教師會選聘服務網」留言：「老爸留下的債務還未還完，代課一年的收入全還給別人，自己的助學貸款今年一定要還了！」她表示，今年好不容易拚過筆試，但還是在口試時功敗垂成，困於生計必須繼續代課，唸書時間不夠，又沒錢補習，壓力大到想自殺。

文章貼出後，引來其他準老師們潮水般的迴響，有人鼓勵她把握八月的代課甄試；有人說「人生還有很多可能，被這一場惡戰打敗，真的不值得」；許多人心有戚戚地分享如何走出低潮的生命經歷，也有人認為一再失敗的感覺太糟了，寧可另起爐灶，還有人建議她去竹科應徵收入頗高的電子作業員，以度過難關。

新科、代課老師年復一年輾轉各考場，影響所及，除了老師本身，也牽連週遭的人與事。有位年邁家長投書吳武典表示，他女兒彰師大畢業，從小一路勤勉向學，實習階段也備受肯定，為何謀一教職竟難如登天？雖然最後考上某私立中學，擔任國三導師，每天早出晚歸，父母仍擔心她是否會因經濟不景氣被解聘，鎮日惶惑不安。

也有不少學生因老師忙於教師甄試而被犧牲。一位台北縣的媽媽就指出，孩子的老師平日教學認真，深獲學生愛戴，但竟然在孩子畢業前一個月為了準備甄試而辭職。孩子不僅這段時間形同虛度，被老師「拋棄」的感覺，更讓他幾乎不願參加畢業典禮。

三十秒改一題

師資多元培育、競爭激烈，理應篩選出更優秀的人才，但現在各地的教師甄試，因為人數過多反而功能不彰。全國教師會前理事長張輝山指出，各縣市政府舉辦的甄試，通常第一天上午筆試，下午就得把考卷改出來，以篩選出第二天口試的對象。以各縣市動輒幾千人應考來說，要在短短幾小時內看完所有試卷，品質自然粗糙。有教授就無奈地表示，平均看一題申論題不到三十秒，「這樣能篩選出適合的人才嗎？」他問。

為求閱卷方便，有些縣市乾脆全部改考選擇題。「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張輝山表示，如果老師的能力可以用選擇題考出來、或是靠補習考上的話，以後可能教出有創造力、思考力的學生嗎？

針對師資多元化衍生出的種種問題，各界紛提建言。「師資多元化應以確保師資的素質為前提，」吳武典指出，教育攸關無數孩子的成長，在穩定中求發展是最高原則，不能全以市場法則思考。

他認為，師資培育應朝市場機制與計畫機制並行，培育機構仍以三所師範大學為重鎮，一般大學教育學程則扮演輔助角色，並將師範學院轉型為提供現職教師進修的專門機構。他建議，師範生與非師範生的比例，應由目前的一比一調整為二比一。

多年來關注師資問題的張輝山則認為，師資培育應提升到研究所的層級。由於老師扮演思想啟蒙的角色，在大學畢業、工作二年後，意識型態經過社會洗禮，再修習教育學程，思考才不致片面狹隘。尤其現在準老師人數過多，提升到研究所門檻，可以改善師資浮濫問題，但仍需維持多元化原則。

比縮減名額更重要

教育部中等教育司長李然堯表示，為改善師資供需失調問題，師範大學和一般教育學程從明年起都將縮減百分之十的師資培育名額；同時鼓勵師範學院轉型，預計在三年內縮減師院百分之五十的師資培育量。另外，對於教育學程良莠不齊問題，將建立嚴格的評鑑制度，以落實退場機制。

相對於改善師資供需的制度面問題，教改人士則強調師資品質的提升。

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董事史英表示，師資管道多元化後，更應關注的是「教學專業的改革」，師資培育機構應重新思索最根本的「教」與「學」內涵，以及如何幫助這群準老師們培養學習的熱忱、探索知識的興趣。

「有熱忱、會思考的人，才會有創新的可能；有能力創新的人，比較不懼怕變動，才能挑起教育改革的重擔，」「人本教育札記」的專文指出。

「輸掉老師，輸掉教育」，師資問題不論是質或量的改進，都關係著台灣教育的未來，更是下一世代國家競爭力的成敗所繫，值得社會賦予更多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