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廖添丁的照片流傳甚廣,但是否真為廖添丁生前所攝,卻無法證實。(施慧君提供)
日據時代人物中,最為市井小民熟知的,就是廖添丁了。從歌仔簿、講古、小說、電影、電視劇,甚至舞蹈,廖添丁一直是民間取之不盡的的創作素材。
然而廖添丁真的有那麼神嗎?正史從未正式立傳的這位傳奇人物,真實面貌究竟為何?為什麼他會變成民間信仰、黑道崇拜的神祗?
「聽官!聽官!今天,添丁為了提高他的行情,為了台灣人的正義,他不能不刣進江仔,一場凶殺血淋淋地開始了。砰!」第四台有線電視上,講古專家吳樂天正賣力地述說著廖添丁的故事,他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拿著大型玩具槍對螢幕呯呯地開槍,還掏出一條吸滿紅色墨汁的手巾,在臉上身上擠出「血水」,又接連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沒辦法,廖添丁的故事有人已經聽了二十年了,不變點新花樣怎麼行?」錄完影,臉上滿是汗珠的吳樂天說得氣喘吁吁。
一個故事能一講二十年,廖添丁是少有的例子。二十年來,吳樂天從上電台講古,到今天隨時代演進改上有線電視網說書,他的聽眾已經遍佈全台灣。
經常收聽廣播節目的計程車司機鍾清三對廖添丁就耳熟能詳。他心目中的廖添丁是一個義賊,做什麼事絕不拖累兄弟,一個人承擔,講義氣;江湖上也講義,所以很多黑道上的人士崇拜他。
吳樂天雖非出自江湖,但是選上廖添丁作為「說書」的主角,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個時候,抗日已經失敗,只有他敢跟日本人作對,使敢怒不敢言的老百姓得到發洩」,吳樂天認為。
舞蹈家陳偉誠在雲門時期,因跳這支專門為他編的舞碼“廖添丁”而走紅。(陳偉誠提供)
武功蓋世,義俠濟貧
傳說中的廖添丁身懷絕技,各派的奇招獨門混雜一身,每次與人交手,都不按理出招,使人無從招架。他的腕力極強,掌勁十足,被他抓住必然痛徹肺腑。此外,他的雙腿跳起來可以有兩三人高,落地時卻悄然無聲,高樓大廈上下自如。
根據<八里漢民祠簡介>,傳說廖添丁還有幾項絕技。他腰間常束紮一條長腰帶,有事沒事就拿下來揮抖自娛,虎虎生風;打鬥時,這腰帶是他掃蕩障礙的利器。他還能在草叢中低身遁走,快如鵪鶉,無聲無息。每當他在荒郊野外被日人包圍,就靠這種鵪鶉術脫身。
傳說廖添丁劫富濟貧,每次作案,都會分些錢財給窮人。根據<台北市誌>一篇關於廖添丁的傳說,他在一次搶了辜顯榮家後,被警察追捕,跳進淡水河逃到了五股。看見一對老夫妻因為親人死了沒錢安葬而半夜對泣,廖添丁推門而入,慷慨給了他們五十金。老夫婦感恩戴德,幫他烘烤濕衣,留他過夜。
傳說廖添丁專門打擊趾高氣昂的日本人,因而經常惹禍上身。一次在家妓館遇見日警假仗官勢,趕走所有的台灣客人,廖添丁憤而不服,動手把日警制服在地上哀號。
八里的漢民祠原本是廖添丁墓園,經過三次擴建而有今天規模。
傳說膨風,英雄變形
「他本來只是一個小人物,結果傳來傳去,故事比總統還多,愈來愈『膨風』,變成了一個大英雄」,在台北市文獻委員會擔任編纂的林萬傳認為。
「小時候台灣還有鐘聲話劇團演廖添丁,那時候演得比較逼真,現在收音機吳樂天講得已經是胡說八道了!」今年已經六十多歲的畫家黃國隆表示。
這一點,吳樂天秘書柳風也不反對。他說,也曾有聽眾打電話來表示劇情太離譜,其中還有不少是外省人。「但是一般人喜歡愈精彩愈好,只好虛構一些人物,像是紅龜、土角伯,來增加戲劇性。」
再加上吳樂天閩南語腔調很有草根性,形象和廖添丁很吻合,所以吳樂天講廖添丁一講就是二十年。事實上,吳樂天也在藉廖添丁抒發自己的胸懷。
過去曾有多人寫過廖添丁傳,但多根據傳說而來,沒有史實的根據;唯一官方文獻提及廖添丁的<台北市誌>,也不相信廖添丁真有其人,在卷十雜錄叢錄篇前開宗明義表示,傳說在如今科學昌明時代本不足信,均為民族幻想之寄託,或民族性之流露而已。廖添丁傳也只是依傳說而記錄。
廖添丁神像身背村田式步槍,古今諸神,大概要甘拜下風了。
捉弄「阿本仔」
不過,在研究歷史的人看來,廖添丁實在是個有趣的題目。在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助理的李季樺,就因為小時候對廖添丁的故事印象太深,而決定根據日文原始檔案研究他。
她找到了日據時代的報紙——台灣日日新報,彙集當時社會新聞對廖添丁犯案及逮捕過程的報導;她還走訪台中縣清水鎮,在鎮公所找到日據時代廖添丁的戶口除戶簿(戶口已全部遷出,不在現戶;或戶長死亡檔案另存的戶籍資料),以及省文獻會所藏台灣總督府有關廖添丁的檔案。
根據這些官方紀錄,她發現傳說與事實有一些出入——廖添丁雖然是竊盜前科累犯,但真正被日本警方極度重視,是在明治四十二年八月犯下偷竊警槍彈藥開始;到他在八里遇害,只有短短三個月的時間。
傳說廖添丁是因為參加抗日組織,才被日本警察視為眼中釘。但李季樺根據日本總督府的檔案來看,「廖添丁只是一個竊盜及殺人犯,而不是抗日的匪徒或思想犯。他犯的是社會刑事案,而非政治性的抗日事件。」
「但是他具有反抗性格,只對日本人或是台灣有錢人下手;而且他喜歡作弄『阿本仔』(日本人),有本事怎麼樣都不被捉到,常讓日本人丟臉」,李季樺舉例,廖添丁曾在半夜潛伏到警察局門口,在燈上畫得亂七八糟,第二天日本人發現後哭笑不得。
廖添丁還曾偷取警方槍械;他更假冒古山警部的身分,掠奪了八戶人家錢財,對日警的威信造成嚴重打擊。
廖添丁的故事,說書專家吳樂天已經講了二十年了。為求新鮮感,他在第四台上的造型力求突破。
社會性土匪
日警對於廖添丁屢屢到太歲爺頭上動土,卻無法捉拿到他而深感苦惱。日日新報九月一日刊出的「凶賊之神出鬼沒」一文,就寫道:「法網之於他就如同牆角的蜘蛛網般,捉不住他那如游絲的影子。」
「但台灣人知道了卻覺得很『爽』。這種事台灣社會大家都很愛說」,李季樺表示。
畫家黃國隆小時後家住迪化街附近,他就常聽長輩說起廖添丁當年在大稻埕活動的故事。「那時江山樓是有名的妓院,廖添丁一天到晚在那裡鬼混,缺了錢就彎到附近辜顯榮家去要。當時辜顯榮的地位好比日本皇子,因為常受廖添丁騷擾,還派了日本憲兵站崗看守呢」,黃國隆說。
除了口耳相傳,廖添丁的事蹟廣為人知,也拜當時報紙大量報導之賜。重翻當年的日日新報,廖添丁在第五版的社會新聞上出現過十幾次。到後來案情升高時,記者甚至以半版或將近全版來報導。據推測,可能是官方授意,希望藉此恐嚇百姓,不准窩藏人犯,好儘速破案。卻沒料到,廖添丁的故事反而深入人心,引起極大的同情及迴響。
如果根據社會觀察家南方朔的說法,廖添丁應該是一名「社會性的土匪」——當為政者無法維持社會的公平正義,難免出現官逼民反或鋌而走險的土匪。他們只劫掠富人或官方,對窮人則不騷擾。「以一種體制外的方法替人民發洩怨憤。」南方朔在一篇論印度土匪之后芙蘭德薇為何贏得群眾愛戴的文章中表示,一般升斗小民對這種土匪多少有些同情或崇拜,因為由土匪浪跡江湖山林與官兵周旋的傳說裡,滿足了自己怯於背叛體制的抑鬱。
(中)廖添丁日據時代的戶籍資料。(右)台灣總督府有關廖添丁的檔案。(左)台灣日日新報對廖添丁死亡經過的報導。底下是廖添丁的囚犯像。(分別翻拍於台中縣清水鎮戶政事務所、台灣省文獻會、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
還他廬山真面目
根據官方史料,廖添丁的一生是這樣的。他生於清光緒九年(西元一八八三年)。八歲時父親過世,母親改嫁,他從小和阿媽相依為命,後來由姑姑帶大。
廖添丁十八歲就開始犯案,二十歲時因竊盜三犯,被台中地方法院關了十個半月。但期間逃獄兩次,警察對他很頭疼。廿二歲時他又與板橋人張富共謀,奪一茶商三千元,在拒捕之際,不幸誤傷張富。廿三歲,又與另幾位共犯連偷幾家富人,盜取金器。那年被逮捕時,就被搜出身上的小槍、日本鋸等凶器。
廿四歲到廿七歲之間,他又有多次竊盜紀錄,並被逮捕。出獄後,廖添丁在幾個月間連續犯下幾次重大案件——七月的「士林街茶商王文長金庫搶案」,八月十九日的「大稻程屠獸場警察廳宿舍、日新街派出所警槍、彈藥、佩劍被竊案」,二十日的「林本源家搶案」,九月的「基隆槍殺密探陳良九案」,以及十一月的「五股坑庄保正李紅家搶案」。
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廖添丁曾受到許多民眾,甚至身負治安責任的保正幫助,提供食物、居處。這可以從當時日警招集各町保正提出的訓令看出。而當時,也確實有人因為提供廖添丁食物及工具而被逮捕。
廖添丁犯的案子愈來愈大,加上在一次追捕過程中,他槍殺了對他緊追不捨的密偵陳良九,起訴時缺席,依刑法被判為死刑。
名叫添丁,但早逝的廖添丁卻無子嗣,如今他的清水老家已殘破不堪。
廖添丁的最後一夜
但是最後,廖添丁卻不是直接死在日警手上,而是被親信陷害的。那人名叫楊林,就是廖添丁情婦之夫楊蕃薯的弟弟。至於他為什麼要出賣廖添丁,有不同版本的說法。
據日警的看法,楊林是為圖謀賞金;但根據漢民祠簡介當年引述楊林自己的說法,他是為顧全大局才犧牲廖添丁的,因為那時日警已經知道楊家與廖添丁的關係了,要是不殺死廖,只怕楊家全家遭殃。
真相難以論斷了,但當時楊林確實配合日警。根據總督府廖添丁搜查始末報告書記載,明治四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晚上,楊林發現在山中已躲藏數日的廖添丁行蹤,假意騙廖說日警以為他逃回台中,已經撤出山區。他還用鋤頭挖了附近的花生烤熟了給廖添丁吃,讓數日未眠的廖放心地熟睡。而楊林趁此時趕緊向警方通風報信。
第二天上午十點,當楊林帶著警察回來時,廖添丁正好醒來,看見此景,說:「你把我所在地點向警察密告。」他提槍裝上子彈,向楊林開槍,不幸子彈未發,而楊林則趁機拿起一旁的鋤頭向廖添丁的頭猛打,結果頭蓋骨破裂,當場死亡,結束了短暫的廿七年生命。
事後,建了大功的楊林得到二千日圓賞金,後來卻又以謀殺廖添丁之罪被捕入獄。
漢民祠正殿之後,就是廖添丁墓。墓碑前香煙繚繞,終年不絕。
陰魂作祟,日警祭拜
廖添丁死後諸多神跡奇事的傳說,加添了他的神奇性。據說,日人移屍下山檢驗時,屍體湧血,沿途滴流不止。此後每逢陰晦將雨的夜晚,滴過血的地方,就會發出閃閃螢光,好像是串串螢火蟲一樣。這種情況過了好久,才漸漸消失。
此外,每當天乾物燥,夜間會有一團綠光從廖添丁生前躲藏的洞中躍出,直奔日警松本建之的官舍,徘徊數周才散去。而在這同時,松本的妻女卻莫名其妙地得了怪病。松本原來不信任何鬼怪之事,但眼見家人病得愈來愈重,最後只好聽人的勸,到廖添丁墳前祭拜,許他為義子,四時馨香牲果祭拜,並且為他立了一個墓碑,上面寫著「神出鬼沒廖添丁之坟墓、松本建之、明治四十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傳說後來松本家的祟氣果然散去。但此事被松本的上司知道了,非常不高興,命令他把墓碑拔掉。到光復後,墓碑才又被找到,如今置放在漢民祠內。
當年廖添丁被緝捕殺害後,被抬到今天漢民祠現址解剖,由鄉公所草草埋葬。後來他道上的兄弟來拜他,也有當地人感於他的英勇,前來祭拜,廖添丁墓地竟然門庭若市,但不久就被日本政府禁止。根據大家猜測,大概是怕引起抗日情緒。
墓旁的一座塑膠衣櫥內,都是信徒還願時祭拜用的西裝。
宗教旅遊聖地
光復後,鄉人感念他的俠義精神,為他修建墓園。一次有戶人家走失了一頭牛,來廟裡拜拜,求廖添丁幫忙找回來。沒想到過幾天那隻牛真的自己回來了。據漢民祠義工許清泉表示,丟東西來拜的,大部分都會找到。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想當年廖添丁不就是個神偷嗎?他怎麼不懂得現代偷兒的把戲呢?
到了民國四十七年,八里地方人士在墓園前建造祠堂,並紀念廖添丁的抗日精神,取名「漢民祠」。後來香火日盛,又在七十四年時擴建了一次。如今三度擴建的漢民祠已經成為一個宗教旅遊聖地,每到星期天,佔地一甲多的停車場還不夠用,小轎車、大遊覽車連路邊都停滿了。
據說道上的「兄弟」都很崇拜廖添丁,還有出了獄,一定到漢民祠拜拜的傳說。從廟中祭拜插的香菸,還願用的西裝,可以感覺這個廟的「性格」確實不大一樣。
「每年平均會有一百多套西裝,拜完之後,我們先收在這裡,等冬令救濟時捐出去」,許清泉指著墓旁的一座塑膠衣櫥說道。
廖添丁生前常流連賭場,所以「大家樂」盛行期間也有很多人去拜他求明牌。計程車司機鍾清三也曾到漢民祠求過。他用一個小盤子裝滿抹平的香灰,一柱香過去後拿到太陽底下,「有福氣的人就可以看到阿拉伯數字」,他說得很認真。
然而求錢、求物、求平安,好像已經漸漸脫離當年八里鄉人蓋漢民祠的初衷——「漢魄長存仁心義膽真烈士,民心齊向除寇抗暴慕英雄」了。但是,這些現代的寺廟性格是更接近,還是更遠離真實的廖添丁呢?這就很難說了。
畫家黃國隆這幅永樂町鹽館,是日據時代辜顯榮的家。當年廖添丁就常常到此要錢「助貧」。(薛繼光翻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