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台北關渡、彰化和美、台南仁德,由北而南,紛紛傳出農地遭重金屬汙染的消息。雖然重金屬已無孔不入地充斥人類的生活環境,但在台灣,卻以農地所受的傷害最讓人擔心。為什麼?農地污染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我們又該如何解決?
二次大戰後,美國因為DDT、有機氯等除蟲、殺菌劑在人、動物與農作物上大量噴灑,造成人體健康受損、生態破壞,水、土受到污染,六○年代社會上就不斷發出質疑之聲,其中重金屬汞、砷、銅都是殺蟲藥中的重要成分;歐洲與日本的發展歷程中,也充滿農藥殘留農地的歷歷斑痕。
台灣發展的腳步較晚,大量噴灑農藥的歷史也慢,劇毒性、殘留性強的藥物在世界上已不斷被禁用,問題也就不似工業先進國嚴重,這是我們的幸;既然如此,有過別人的借鑑,為何今天仍然變成我們切身的問題?
你排、我灌,老農夫打開閘門,由住宅與工業區一路流來的水,將繼續湧向農業區。(張良綱)
人人怕鎘米
七月底,彰化縣和美鎮傳出稻田遭重金屬「鎘」的污染,必需廢耕的消息。
長久以來,農民不吃自己種的米,以致南米北運、北米南運,大家互相陷害的傳說,時有可聞。如今,人心再度惶惶:「會不會吃到鎘米?」
人人怕鎘米,但不要以為只有米怕重金屬污染。中興大學土壤研究所所長王銀波說:「我到台南是不吃空心菜的。」台南灣里廢五金業者為了取得貴重金屬,酸洗廢五金,「廉價」的重金屬銅也跟著被酸洗而出,流入鄰近的二仁溪,溪兩岸是空心菜園,「菜裡的銅含量很高」,王銀波說。
米、菜都有問題,水果呢?台中東山路上許多鳥籠工廠,鳥籠需要鍍鋅,「附近草莓園的鋅含量就很可觀」,一位園藝學者說。
不論明排或暗管均借用農業水路排放,一借四十年,也借出農地汙染問題。(張良綱)
農地發出警訊!
環保署在民國七十六年委託台大與中興大學對全國農地進行鎘、鋅、銅、鉛、汞等八種重金屬族群的污染濃度做調查(參閱圖表),由於土地本就有微量重金屬,在去除背景含量後,發現遭人為因素污染的農地已接近全國農地的十五分之一。
事實上,由民國七十三年桃園縣觀音鄉發生基力化工廠長期排放鎘廢水,導致八十五公頃農地成為廢墟;農地污染事件就屢由各地傳出,每回也都造成社會「會不會吃到污染米?」的恐慌。
為何鎘米不斷出現?我們農地污染又為何如此嚴重?它是如何造成?農地污染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針對農地污染調查,農委會急著解釋,過去的調查是大面積取樣,並不表示這些農地都真的遭到嚴重污染,未來必需進一步小面積採樣,才能劃出真正的污染區。雖然農地污染並非像宣布「疫區」那麼可怕,「但卻是在對我們發出嚴重警訊!」農業、環工學者一致認為。
民國76年台灣地區土壤重金屬汙染分佈圖 橘色為重金屬含量偏高地區。 棕色地區為農地已嚴重遭重金屬屬汙染,可能影響農作生產。 (圖為中興大學土壤系提供)(圖為中興大學土壤系提供)
污染的最後防線
土地是萬物的承載體,樹高十丈,落葉歸根,它也是萬物的最後歸處,包容、消化了所有的「廢棄物」。在今天,藉由水、空氣、垃圾等介質,土地更成了污染的最後一道防線。
垃圾場污水、四處設置的油槽加油站,甚至農地噴灑農藥、養豬事業廢水,都會滲漏、殘留土中。
對土壤而言,有機污染可經由生活於土堛熒L生物、有機體,甚至蚯蚓等生物分解,還原為水、二氧化碳,再回歸自然循環。雖然有不少環工教授認為,有機物污染問題,目前學界尚未深入瞭解;但它們的移動性大,台灣又托多風多雨、四面環海之福,「兩三下就沖走大半!」這是學者的形容。
而重金屬是無機物質,和與碳分子結合的有機物不同,它由礦藏中提煉出來,原本與土壤就有緊密吸附的特性,移動性不似有機物質,可以千百萬年留在當地,土壤中能分解萬物的微生物,偏偏又對它莫可奈何。
民以食為天,農地和大眾最基本的維生糧食息息相關,農地污染很自然成了研究單位調查與研究的第一順位。
彰化縣花壇鄉遭重金屬汙染的農地已廢耕多年,汙染農地的出路仍然未知。(張良綱)
水、土本一家
台灣特殊的稻作文化,使我們與他國土地污染「殊途同歸」。
除了日本,工業發達的地區很少像台灣以水稻為耕作主體。一年兩作的水稻田,將近有七個月需引水灌溉,台大農業工程系主任張尊國就提到,國外較少文獻探討灌溉與土壤之間的關係,因為耕作制度中無此需求。
「水由天上來」,農業社會中,經水淘洗過的萬物都是可以消化、回歸自然的有機物,因此在北部幾個水資源缺乏的地方,農業灌溉系統與鄉鎮的排水系統合一,如此還可循環再利用,節省水資源。
為配合水稻生產環境,由清朝、日據時代陸續完成的農業灌溉系統,在體質完全不同的工業廢水進入後,農、工業的「文化差異」,終於在灌溉水質上顯現出來。
台灣面積狹窄,加上長期缺乏全面的國土規劃,土地使用分區不清楚,六十年代制訂的「工業獎勵優惠條例」,又准許在農業區裡設置工廠,中、小企業如雨後春筍錯落於西部平原之間,就如都市裡住宅區與商業區龍蛇雜處一地。
工、農不分家,工廠製程排出的污水,又因一未做防治、二未做排水管路,在農業單位缺乏灌、排分離觀念,工業用水又超乎農業人士的想像之上,來者不拒,農業水路遂成為工業最好的搭排系統。
當一個地點發生汙染,必須全盤對相關地區進行採樣與檢測,才能確實劃出汙染區。(張良綱)
只問水量,不問水質
「遭受污染的農地幾乎都在工業區下游與工廠附近」,台灣大學農業化學系教授陳尊賢指出。
尤其重金屬與其化合物的使用量愈來愈多(請參閱「重金屬」一文),台灣以外貿為導向的工業發展,昨日「腳踏車王國」、「雨傘王國」、「五金王國」的建立,今日想成就「電腦王國」,產品都需要電鍍處理。
極盛時多達上萬的電鍍廠,需要大量重金屬做為電鍍材料,每天成百上千噸的含鉛、銅、鎘、汞廢液,源源傾洩進灌溉水圳裡。
工商產業百百種,污染源當然不只來自電鍍廠。「但台灣農地重金屬污染,可以確定百分之八十以上來自水污染的媒介」,環保署土壤污染科長吳文娟說。甚至有人以為,台灣如果沒有水污染,也就沒有農地污染。
一九七○年代,水利單位眼見清水變濁水,有了反應,立了「台灣省灌溉用水水質標準」,其中規定對污染禍首可處以刑法。可惜這一首開先鋒的環保法條,執行者是民間法人「水利會」,沒有實際「執關刀」的權利,即使對那裡有明排、暗管可以如數家珍,水利會「只問水量、不問水質」的傳統,使農業可藉此法自保的美意付諸水流,也就演變到今天「百分之四十以上的主要灌溉水路已嚴重遭到污染」,台灣省水利局去年的調查指出。張尊國補充道:「灌溉水路污染是普遍、嚴重、不得不重視的問題。」
水污染了,土地污染也就不遠了。
鎘米滿倉。和美鎮鎘汙染農地上收割下來的稻米,等待焚燬。(張良綱)
土壤終結者
土壤不似流動的水、空氣,它只能無奈地待在原地遭「污染」,重金屬不停沈澱、累積,原本是萬物終結者的土地,也因此被終結。污染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被突圍。
重金屬使人們了解,土壤並非能忍受任何毒物的糟蹋,而不會有反撲行動。只不過,重金屬透過土壤累積到對作物與人體造成傷害,需要一段時間,累積過程又不似水污染肉眼可見,土壤污染也就不如水、空氣污染受到重視,而在環保工作中敬陪末座了。
「土壤不是包容力強,只是尚未發作而已」,農委會水利科技士陳守強說。
一種被美國農業大量使用過的含砷農藥,四十年代已被其他藥物取代,一九五二年研究單位卻發現,美國菸業製造的紙煙中,砷含量仍增加六百多倍,因為農地嚴重殘存了不易溶解的砷酸鉛。
土壤中的重金屬確實不易移動,以銅污染為博士論文的中興大學園藝系講師林深林解釋,但誰也不知道何時會發作。譬如工廠中流出的銅離子,被土壤中的有機質如警察逮住小偷一樣緊緊吸附,但有機質會衰老,銅離子卻青春長駐,等警察衰亡,偷兒再出來作怪,「這就是禍延子孫的事了」,林深林說。
十九世紀,法國許多葡萄園噴灑含銅的「波耳多液」來殺蟲,廿世紀法國農民利用這塊地種植蔬菜,卻毫無收穫,才知道祖先留給了他們什麼好遺產。
稻米遭鎘汙染,仍健康如常,農民與消費者往往無法產生警戒心而加以防範。(張良綱)
鎘米拉開序幕
台灣走著一條相同的歷程。五十年代污染物質由工廠、家庭污水中馬不停蹄湧出;七十年代,桃園觀音鎘污染終於拉開農地污染的序幕,全省有五萬公頃農地有污染嫌疑,也就不需大驚小怪了。
尤其重金屬族群中,最特立獨行的鎘,更是污染農地的首要之害。比起其他「同行」,鎘在植物體的傳輸作用特別旺盛,較容易被植物吸收,進而影響人類。因此稻米最易出現鎘污染。
國際上最知名的鎘米事件發生在日本。由於當地開採鋅礦,造成蘊藏在鋅礦中的鎘流失,污染鄰近稻田。當地居民長期食用鎘米,鎘的病癥是易取代人體裡鈣的地位,造成鈣流失、骨骼劇痛的「痛痛病」。「全世界都怕」,國內最早從事農地污染調查的王銀波更進一步指出,重金屬影響的絕非只有稻作。
我們吃的稻米是水稻的果實,鎘由泥土經過根、莖、再分散到葉,已「過五關、斬六將」,稀釋掉許多濃度。蔬菜卻常是食用全株,且它的收穫期短、每戶農家栽種與收成時間不一,不似稻作生長期一季季來的分明,蔬菜一割,一天就賣完,不易控制流向。
芋頭鋅中毒,稻米空穀粒
但重金屬雖在土壤中隱藏危機,卻也各有天性,加上各地土壤類型有差異,不似水與空氣那麼「均勻」,致使重金屬對土壤影響程度不同,對作物與人的危害也有輕重緩急程度之差。
「每一種重金屬造成污染的途徑不同」,台灣省農業藥物毒物試驗所所長李國欽說,鎘、汞與鉛最容易藉由米不知不覺危害人的健康,當作物已吸收很高的量,稻作仍然健康如常,難加防範。如果是銅、鋅,作物外表會有明顯變化,近來台中大甲農民陳水連的芋田發生莖、葉枯萎,果實變色,就被台中農改場判定為「鋅中毒」。當砷的含量過高,稻米也易發生空穀粒,雖已不致影響人體;但造成農作減產,卻是農業界更關心的問題,許多地區的農改場也因此開始有人兼辦農地重金屬污染事件。
但重金屬污染農地的程度,在學界仍有一些爭議。少許的鋅與砷,能促進作物生長更好;銅與鋅累積的量也必需很高才會影響人的健康;鉛則很難藉由土壤傳入植物體,目前發現含鉛量高的稻米,大都由空氣污染傳來。也因此國內食米標準只定了鎘與汞,土壤污染的標準也不易定;而污染農地,譬如二仁溪旁空心菜園,要不要列為污染區就難有定論。
健康不能妥協!
正如二仁溪酸洗廢五金的業者告之環保官員:「你說它有危險,可是我在這堻o麼久,還不是活的好好的。」確實,「真要吃鎘米中毒也不是那麼容易」,一位環工學者說。「但健康是不可妥協的」,彰化縣長周清玉表示,不能因為毒性累積的還不夠猛烈,就不重視農地污染。「政府對農地污染的態度,可以看出一個國家對人民生命的尊重程度」,台大環境工程學研究所副教授林正芳說。更何況我們對重金屬透過作物、再對人體的影響到底如何,了解仍然太少。
當重金屬「遇見」土壤,加上各個品種的作物對污染物的反應不同,土、重金屬、作物再與疾病四合一,彼此間到底如何作用,已變成農業、環保、公衛人員的課題。過去農業人員懂土壤,不懂重金屬;環工學者懂重金屬,不懂土壤的情況,也有了改變。
例如許多農業人員開始對重金屬與蔬菜關係進行研究,瞭解不同品種間對污染物的忍耐度;不易吸附重金屬的作物體內,是否有特別的機制,可以抑制重金屬往上吸收。
但除了研究室的努力,面對已不斷出現的污染,要如何解決?
只是「下游」問題?
土壤污染是一套必需由工廠生產制度改進、水污染防治、灌溉水質改善、更細部的農地調查等同時進行曠日廢時的大工程,但今天問題的嚴重性,卻又使我們無法等待。
都市生活型態使人們與泥土隔離,人們會為水污染發出「這是我們喝的水嗎?」的不平之鳴,會為垃圾找不到地方掩埋,要求興建焚化爐;土地污染了,卻彷彿與大多數人無關,農業是弱勢,「不平之鳴」又無法引起注意。
貴為國家首要「生產」資材的土地,遂一直被當成水、空氣、廢棄物之後的「下游」問題,至今連「土壤污染法」都沒有。因此,農業單位只在農民自行申報檢測農地,才去「查緝」農地污染;已遭污染的地區,無法強力執行廢耕,觀音地區仍有農民在污染農地上「自己種菜自己吃」;污染米的處理也無法律可循。今天暫被劃為污染的地區,好比觀音鄉,八年來就任其田園荒蕪,大地成焦土,是農民的損失、也是國家的損失。
你中毒,我沒事?
當桃園觀音污染事件經研究單位證實,行政單位卻怕引起恐慌,李國欽說,直到今天,大家還是在白花工夫,七月發生在和美的污染是最佳例證。
農民主動來申報的才檢測,變成這塊地採了樣,鄰近的地卻不採,兩邊的田採了,中間的又不採,在同一水路汲水灌溉的鄰地,你污染了,我卻沒事。「既然出問題,就徹底一次把它弄清楚,否則根據現有資料,如何全盤瞭解、掌握該地區的污染問題?」李國欽愈說愈急。明知只處理地上物無法解決問題,農政單位只管稻米是否超過安全標準,地則不管了;管理土壤污染的環保單位只好再找另一批人做土壤檢驗,人力、資源就如此重複浪費。
大公司、大污染、大責任
針對電鍍工廠紅、藍、綠各色污水鎮日排出,十年前工業界就想效法日本,逐步設立電鍍專業區,將散在各地的工廠集中,廢水亦可集合處理。但台灣電鍍廠大多是小型工廠,無錢、無力又無意願做污染防治,為了經濟競爭力,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容忍為上。「大家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彰化公害防治協會理事長李棟樑說了道理簡單、卻直指問題所在的話。
「我們希望未來大公司應負起責任」,環保署廢棄物管理處副處長洪正中說,許多大公司為逃避環保成本,將電鍍工作轉給衛星工廠,才造成小電鍍廠如此之多,以後必須要求大公司一貫作業,自己設電鍍部門。
土壤污染牽涉的不只是局限土壤本身的討論,「更重要的是之前的決策過程,工業政策、國土規劃都與之相關」,台大環工所教授駱尚廉說,地下工廠不見了,問題就能解決嗎?如果我們的產業仍覺得需要塑膠工業,就一定得利用到鎘來處理塑膠,還是會產生廢棄物。
土地不只是農業
未來我們的問題只會更尖銳。台灣什麼都有,就是缺乏土地,它又不是可再生資源。美國土地污染了,可以整個城鎮遷走,我們要往那媔]?我們環境承受壓力比別人大,汙染種類又和別人一樣多。
經濟與社會的轉型,農業由主要產業退為次要地位,在整個經濟發展上漸失份量。人人「重」工業、輕農業,覺得農業可有可無,但當大地再無淨土,我們失去的,卻絕不只是「無足輕重」的農業。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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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溉水污染了,農民只好自力救濟,抽取地下水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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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排、我灌,老農夫打開閘門,由住宅與工業區一路流來的水,將繼續湧向農業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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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明排或暗管均借用農業水路排放,一借四十年,也借出農地污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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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76年台灣地區土壤重金屬污染分布圖
橘色為重金屬含量偏高地區。
棕色地區為農地已嚴重遭重金屬屬污染,可能影響農作生產。
(圖為中興大學土壤系提供)
P.18
彰化縣花壇鄉遭重金屬污染的農地已廢耕多年,污染農地的出路仍然未知。
P.19
當一個地點發生污染,必須全盤對相關地區進行採樣與檢測,才能確實劃出污染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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鎘米滿倉。和美鎮鎘污染農地上收割下來的稻米,等待焚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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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米遭鎘污染,仍健康如常,農民與消費者往往無法產生警戒心而加以防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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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地再無淨土,我們失去的,絕不只是日漸沒落的農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