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祭祖、媽祖回娘家,乃至於到大陸尋訪古蹟、追本溯源都不稀奇,大陸歌仔戲——薌劇,卻是少數在台灣發源後,在彼岸形成不同風貌的劇種。
漳州市郊看戲,野台就搭在河岸邊。遠遠望去,戲台人影映在搭起的白帆布上,等上戲的演員著古裝,與跟來後台的戲迷說話。看戲,看人;恍惚間今古交錯,虛實掩映。
情境一下子回到了台灣的五、六十年代。河岸邊,晚風習習,三兩好友談談笑笑,搬著椅子來看戲,一路品評演員好壞……。
洋紅圓鏡,好奇的眼神,這樣的畫面勾起多少人的童年回憶。(卜華志)
經濟繁榮,「四舊」回頭
漳州洋老浦大街上,載客趕看戲的三輪車師傅見有車來到,不按喇叭,「哦!哦!」兩聲作信號,算是知會了前方來車。長長的屋邊小巷,媽媽搬出矮凳,就在屋簷下餵小孩吃飯。幾個鄰居老婦就著巷口聊天,旁邊有人力車拉貨走過。
這樣的生活不慌不忙,這樣的生活有人性,有人味?可是每個人都要問:「台灣沒有我們這種小路吧!」「台灣,很繁榮吧!」
自從一九八○年代「經改」以來,其實大陸沿海各省的許多鄉鎮已然驟富。往昔被打為「四舊」的拜神、請戲等活動,於是也理直氣壯破籬而出。
閩南民俗裡的「戲前戲」——為神祈福祝禱的扮仙戲,在無神論的中共政策下,至今仍不鼓勵公開演出。不少公立劇團遵循政策不方便演,但是公團往往又網羅較好的藝人,大家喜歡看;於是一些村鎮只好「另闢蹊徑」,多花點錢,請公立團來演戲,私立團來扮仙。有些村落更在節慶中,上社與下社(同一個村鎮,不同社群)各請戲團一起來「拼台」。
漳州龍海縣立薌劇團團長林國輝說,縣裡有個村鎮跟團裡訂合同,一口氣訂到西元兩千年,且說好「不管那任團長、村長,都不得違約」。這薌劇,到底是何種好戲?為什麼大家這樣愛看?
前台演得熱切,後台也不寂寞。打燈光、翻書、閒話家常……,生活,也是戲。(卜華志)
大陸薌劇,台灣歌仔戲
薌劇,聽起來陌生,歌仔戲,大家都很熟悉。一樹同株,不管從戲曲、身段或是唱腔來看,薌劇其實就是我們的歌仔戲。
歌仔戲發源於台灣宜蘭員山。據說民國初年,「有員山結頭份歌仔助者以善歌得名,暇時常以山歌,佐以大殼弦,自拉自唱,以自遣興」。
這樣發展起來的歌仔戲跟閩南移民傳入的「錦歌」歌謠,「採茶」、「車弄」等鄉土小戲結合後,再吸收平劇的武打把式,福州班的布景機關等,到民國十四、五年左右,已是擁有許多職業戲班,堂堂進入內台(劇場)表演的流行劇種了。
台灣歌仔戲在蓬勃發展之後,便熱力外放至大陸。
民國十五年,旅居閩南的台灣商人在廈門成立歌仔戲社團自娛。翌年,廈門一所梨園戲班聘請台灣高甲戲藝人傳授台灣歌仔戲,便是相傳大陸傳入歌仔戲之始。
民國十七年,台灣歌仔戲班到大陸進香,途經廈門媽祖廟客串演出,造成極大風潮。此後台灣歌仔戲班每到閩南,總要作短期演出,歌仔戲逐漸流行於閩南。
閩台地方戲曲協會總幹事陳志亮表示,當時廈門人哼唱歌仔調蔚成風氣,著名七字調「透早起來兮天光時」歌聲處處可聞,連叫賣小販也自拉自唱歌仔戲,來吸引顧客。
薌劇的樂器有殼仔弦、月琴、大提琴等,跟習見的台灣歌仔戲有些不同。
一樹同株,同受時代衝擊
歌仔戲在廈門站住腳後,很快往內地傳播,漳州地區的龍海、石尾、南門等地是重點地帶。農村比城市更熱情,不久,由泉州流入的「小梨園」、高甲戲、布袋戲及漳州本身的「猴戲」,都大受影響而蕭條,有些因而改演歌仔戲。這些地區都屬「薌江」(今漳州九龍江)流域,因而稱為「薌劇」。
歷史潮流滾動著,兩岸歌仔戲的互動也不斷進行。民國廿六到卅四年的對日抗戰期間,台灣歌仔戲、閩南薌劇同受大時代的衝擊和壓迫。
在日據的台灣,日本政府大力推行「皇民化」運動,禁演歌仔戲,許多藝人只好表面唱日文歌、穿日本和服,演所謂「改良劇」;在大陸,由於歌仔戲來自日本殖民地區,被罪以「亡國調」被禁,許多藝人為了生計暗地演,有人便將風行一時的歌仔戲主調七字調改編,從閩南歌謠中再度汲取營養,新創為「都馬調」,並改其名為與歌仔戲不同的改良調,得以苟生。
改良後的都馬調,後來在民國卅七年,漳州南靖都馬劇團來台公演,新起風潮後,為台灣歌仔戲團吸收,時日遞邅,與七字調同為閩台歌仔戲曲的兩大主調。
經過兩岸藝人的灌溉,歌仔戲終於開花結實,成為閩台成熟的地方劇種。四十年分隔之後,這對苦命的姊妹花,又各自形成何種丰姿?
薌劇舞台大幕以投影反射,增加演出效果,演員化妝服裝也很講究,大多保留傳統的刺繡圖案。(卜華志)
公家扶植,土地廣大
相較於台灣歌仔戲園地仍賴民間人士努力拓荒,文革之後,大陸當局對傳統戲曲的全力救亡,相關的措施,如興建戲曲學校、保存稀有劇種、創新劇本等,都為我們戲曲界人士一再引喻稱道。
如南靖縣立薌劇團,一九五五年創團,五九年成立藝校,「請省堥宎@先生來教課」,南靖薌劇團副團長黃龍祥說,好不容易等到七○年劇團重開,藝校也恢復招生。南靖劇團曾在八六、八七兩年停演,專心作人才培訓,這便是大陸典型「團帶班」的戲曲學校。
共產制度的特性是由公家養所有的人,在閩南,類似南靖等公立劇團是所謂「半包」制——由公家負責演職員的工資,及補貼劇團演出支出。
「初入團演員月薪一百來塊人民幣(約五百元台幣),一年補貼九萬七,與全年接戲的營收廿萬,相較起全年支出卅來萬,收支約可相抵」,黃龍祥說。
南靖劇團享受的,算是公家的二級待遇,在漳州地區,類似的薌劇團還有五個。待遇最好的是「全包制」一級劇團,如廈門及漳州市立薌劇團等,演戲支出及演員工資皆由公家支助。
這兩種公立劇團之外,還有這幾年才興起,由私人成立的民間劇團。據估計,光漳州的九縣一市就有三百多個業餘劇團。
即使是未經扶植的民間劇團,也有如此廣大的生存空間,這幾乎就是我們戲曲界人士一心企盼的理想沃土了。
農村結構的大致保存,人們有餘錢、餘閒來消費文化,就如同台灣在電視等視聽媒體尚未造成風潮的光復初期,閩南戲曲的形勢的確是一片大好。
有戲看,有拜拜吃,還有射鏢推車玩,親朋好友齊來玩耍,真好!(卜華志)
文化為政治服務
由公家全力扶植公立劇團,有不怕薪傳無人的好處。但另一方面,「共產黨跟人家最不同的地方是『文化為政治服務』」,漳州薌劇界一位官員坦率指出,大陸劇團最難克服的問題在此。
在閩南各農村,除經濟目的的酬神演出外,公立薌劇團還擔負宣傳教化之責,像鼓勵節育、扶正去邪等時代主題戲,伴隨著古裝薌劇,也在各地巡迴演出。
此外,中共政策亦明定有劇本改革方針,要「拋棄劇目內容的恐怖、下流的封建類,清除舊戲中野蠻、恐怖、猥褻、迷信的醜惡形象……」。這些用語在來自台灣的人看來甚為驚人,其定義的標準為何?是否又走入另一層桎梏?
漳州市一位文化官員耽心的則是,由上到下得全力保護,怕的是產生不求長進的「吃大鍋飯」心理。他認為,國家扶植的公劇團有憂患意識不夠,藝術突破困難的問題。
跟經改之後的許多事務一樣,大陸劇團在開放之後,也遇上了公有制的根源問題。
龍海縣藝術委員會副主任王志斌舉例說,閩南戲曲風氣興盛,像演員人才的接續並不虞匱乏,倒是各公立薌劇團都有老演員不願下來,新陳代謝緩慢的問題。
像漳州市立薌劇團八十多團員,「幾乎是人滿為患,再進一個都不成」,王志斌說因此雖整年戲約不斷,市場反應極佳,但按國家編制,卻已很難增加新手,或另起新團。
午戲剛上演,卻下雨了!做戲的憨,看戲的癡,誰怕誰?(卜華志)
民間劇團活力充沛
老演員為何不願退休?原因無它,經濟問題。這幾年,沿海地區雖因經改致富,但也帶來嚴重的通貨膨脹。老藝人二百餘元左右的月退金,當然不及在團裡尚有觀眾賞金等市場營收。
目前福建省規定老藝人年屆七十歲強迫退休,但也有但書,公團未屆退休年齡的中生代藝人,可留職停薪,以鼓勵人才流到民間劇團,促進新陳代謝,但迴響不是太大,公立劇團團員的年齡層仍普遍偏高。「藝術是最現實的行業,演員一老,就沒生意了啊」,陳志亮擔心時日久遠,難免影響公團的素質。
一些個體戶經營的民間劇團,倒是活力充沛,像龍海縣九湖薌劇團即是一例。這是個家族劇團,卅六個團員中,三分之一來自同家族,兒子、媳婦、孫子在台上一起演戲,十分熱鬧。
九湖的戲金比公立劇團約低四分之一,但一年接戲兩百多場,營收並不比公團差。此外,九湖也積極到各處搜尋好手,以壯大陣容。類似九湖這種民間劇團,演出技藝也許不如公團整齊,但營運效率卻不比公團差。
做戲的第二天,孩子們爬上戲台,有模有樣地搬演一番,戲,就這樣傳下來了。(卜華志)
高亢剛勁?樸實自然!
組織營運之外,經過四十多年的分隔,大陸薌劇也呈現不同的風貌。
例如,薌劇唱腔師法平劇,音多高亢、明亮,用假嗓,生旦同腔;身段台步也較剛勁、誇張,音樂採定譜演唱,跟傳統台灣歌仔戲「師傅講一支骨,由演員生根發葉」——由演員在舞台上跟後場樂師即興配合的方式不同。
多次到閩南考察的台灣歌仔學會秘書長王振義認為,閩南歌仔戲發展不到一百年,非常講究「樸實自然」的特性,像唱腔以自然人聲、聲韻陰柔等,做工也比較委婉,接近南方人風格。而大陸歌仔戲一意效法大傳統的平劇,「南戲北唱」,委屈了地方特色,歌仔戲的風格已改變了。
王振義認為,兩岸歌仔戲曾合流,像當年都馬調、七字調的合一,就使歌仔戲邁入另一里程,但今日的演變使歌仔戲失了個性,實為一大隱憂。
兩岸對看,同樣的,大陸藝人對台灣歌仔戲,特別是改良歌仔戲如明華團以特技、功夫等舞台功夫演出的方式,也有不同的看法。「富麗堂皇,但內涵不夠」,陳志亮說,「唱腔太少,做工不夠細膩」。但他對出身宜蘭的苦旦廖瓊枝卻極為推崇,「把台灣最有特色的哭調唱到登峰造極。」
這山望那山
但是大陸藝人對有傳統,又有改良等多元化歌仔戲環境非常羨慕。一位藝人就表示,大陸歌仔戲是「有共性,沒有個性」。南靖薌劇團的小旦莊月織也說,大陸歌仔戲雖富傳統特性,但她卻覺得從沿海電視中看到台灣歌仔戲引人。「劇情節奏快、服裝好看,台詞動人、文雅」,莊月織說,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她心儀的葉青、楊麗花。
行經閩南村鎮,眼見吃的東西、拜的神,耳邊響起的閩南話,都跟台灣如此相似;一路聽聞的,又是台灣客祭祖、進香的足跡不斷。
走過沿海大城,帶頭的老鄉則不停介紹:「這是台灣人開的工廠、養殖池,蓋的房子……」。
兩岸歌仔戲能否從彼此的經驗中看到什麼,進而另創閩台戲曲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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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戲了,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流下;拚命啊!觀眾要看,怎能不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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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紅圓鏡,好奇的眼神,這樣的畫面勾起多少人的童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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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演得熱切,後台也不寂寞。打燈光、翻書、閒話家常……,生活,也是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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薌劇的樂器有殼仔弦、月琴、大提琴等,跟習見的台灣歌仔戲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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薌劇舞台大幕以投影反射,增加演出效果,演員化妝服裝也很講究,大多保留傳統的刺繡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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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戲看,有拜拜吃,還有射鏢推車玩,親朋好友齊來玩耍,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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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戲剛上演,卻下雨了!做戲的憨,看戲的痴,誰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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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戲的第二天,孩子們爬上戲台,有模有樣地搬演一番,戲,就這樣傳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