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院重新詮釋俄國「舞神」尼金斯基的名作《牧神的午後》,尼金斯基年逾八旬的女兒Tamara專程自美來台觀賞。表演結束後,滿場觀眾為編舞家、導演、指揮和表演者報以如雷掌聲,然而Tamara卻激動地緊握劇場服裝設計師林璟如的手,表達感激之意。
2006年獲頒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第10屆「國家舞蹈獎」的劇場服裝設計工作者林璟如,二十幾年來始終扮演安靜、低調的幕後推手,參與製作的表演超過百餘齣,涵蓋舞蹈、戲劇、音樂、傳統戲曲、兒童劇等,創作劇種極廣,而且用心極深。
「每齣舞台演出都是整體成果的展現,服裝應為表演加分,而不是要搶鋒頭,」看著滿室的設計草圖,林璟如語氣平淡。然而眼前這位瘦弱女子,早在台灣劇場文化一片荒漠、還沒有「劇場服裝設計」概念的時候,就秉持專業技能,一針一繡,巧思巧手兼具,硬是將台灣劇場服裝拉抬至國際水準;而她埋首布堆的畫面,也成了台灣劇場界最動人的一景。
林璟如,1952年生於台北,父親是台灣早年最重要媒體「公論報」的記者,儘管工作固定,卻因報社財務困窘,經常領不到薪水,一家6口的生活重擔全落在母親肩上。從小美術成績優異的林璟如,常帶領童伴一起畫「紙娃娃」,還模仿黃梅戲《梁祝》,自己編排劇情,指導童伴演出。
初中時,愛美的她還曾省下午餐費,就為了親自選購布料、請裁縫師依自己畫的服裝樣圖裁製新衣。對於女兒的「標新立異」,母親秉持包容態度,在那個服裝跟別人稍有不同就被認為是「太妹」的年代,骨子裡充斥叛逆因子的林璟如,根本不在乎別人異樣的眼光,樂得穿上自己設計的衣服上街招搖。
林璟如出道二十多年,不斷自我挑戰,將台灣劇場服裝提升至國際水準。
彩帶遮醜的處女秀
就讀永和智光商職商科時,她幫就讀於光仁高中音樂班的好友吳涵(鋼琴家)設計一套音樂會演奏服,儘管是玩票性質,但是設計的基因一旦被啟動,便再也回不了頭。
1978年,林璟如正式踏入「劇場服裝設計」專業領域。那一年,甫自奧地利返國的舞蹈家黃麗薰籌辦《嫦娥與后羿》現代芭蕾舞展,或許是被服裝設計的熱情沖昏了頭,沒學過一天裁縫、沒上過一堂設計課的她,居然接下整場演出的所有服裝設計和製作。
一開始,在繪圖設計階段,她快意揮灑、盡情展現創意,然而要進入實際製版裁製階段時,她卻一籌莫展了,只好硬著頭皮,找上以前為她做衣服的裁縫師連夜趕工;由於完全沒有舞台經驗,第一次帶著戲服到排練場,燈光一打,「怎麼質感和顏色都跟自己想像的不同?」急得她趕緊回去重做。
但更驚險的震撼教育卻發生在正式彩排時,強烈的舞台燈光照射下,嫦娥的粉紅衣裙變成慘白,后羿的藍色戲服感覺上灰髒不堪,但演出在即,只能勉強裝飾些彩帶遮掩過去。然而這次經驗不僅沒讓她膽怯,還在隔年和裁縫師合夥,成立國內第一家專業劇場服裝設計公司「綺亦麗」。
當上老闆後,林璟如才正式拜師投入,每天站在裁縫師身旁,從畫原型圖製版開始學起,然後是剪裁、車縫循序漸進。自嘲跟數字絕緣,連按計算機都會按錯的她,製版時尺寸經常算錯。辛苦地和數字纏鬥10年後,她竟無師自通地研發出以人體工學為出發點的「原型版」製版法,做起貼身戲服來,尺寸分毫不差。
深感紮實的基本功對專業劇場服裝設計者的重要,林璟如多年來帶著學生,以傳統「師徒相授」的方式,為台灣劇場訓練實做人才。
經典12金釵
1980年「雲門舞集」首次歐洲巡演,舞者陳偉誠把她介紹給林懷民,「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認識林懷民,他帶我進入藝術世界,也激勵我養成認真求好的工作態度。」在林懷民高品質要求下,為了雲門1982年的舞作《涅槃》,她七、八天不吃不睡,站在220度高溫的鍋爐邊盯著染鍋,就為了染出獨特的「藍色金蔥」。
「當時不知道染料已經受潮變質,一心一意想染出自己要的色彩;其間一再調色、試染,還不斷加入冰醋酸定色。」大功告成時,她疲憊不堪倒頭昏睡,員工察覺異狀喚醒她時,發現她因吸入過量染劑中含強酸成分的定色劑毒素,食道已被腐蝕,趕緊將她送醫急救。
可以堅持一星期不睡覺日夜趕工、也絕不允許耽擱演出的她,當時躺在救護車裡,還懸念著:「糟糕,戲服來不及完成了!」有時念頭一轉,又細細思索:「染色過程中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一向支持她的母親既心疼又不解。
雲門1983年的重要舞作《紅樓夢》,為大觀園裡的12金釵設計華美的織錦大披風,又是一大挑戰。
凝視24年前為《紅樓夢》一劇所繪的樣稿,林璟如彷彿掉入大觀園一隅,默默看著12金釵穿著她設計的織錦大披風,一一粉墨登場。該劇以「花」來描寫女子,用顏色來象徵性格與命運;如暗喻林黛玉的白色芙蓉、象徵薛寶釵的紅色牡丹等等。為了染出適合舞台演出的色彩,她試染了近300個布樣,從中挑選出12種顏色。
披風上的花卉圖案,由她和畫家蔣安(蔣勳的姊姊)分別繪製。攤開當年俯跪在地板上,將只有A4尺寸的畫稿,格放為長8尺、寬16尺的描圖樣稿,林璟如驚嘆表示:「奇怪,當時怎麼都不覺得累?」
圖案放大後,林璟如將染好的布料攤開舖滿複寫紙,然後趴在地上,一筆一畫勾描定稿,一一標示繡線顏色後才發包電繡,最後由她縫製完成。
「12金釵」像朵朵爭豔的花,當12位女舞者穿著華麗的大披風在台上翩然起舞,官宦世家女子的雍容氣度和丰姿各異的典型,充分呼應劇中的花神意象,演出後被譽為「花與色彩的世界」。這些別具顏色的精繡披風,也成為《紅樓夢》舞劇最美、最經典的畫面。
為藝術獻身
歷經《涅盤》與《紅樓夢》的染色淬煉後,宣稱「任何顏色」都難不倒的林璟如,卻因長期與含鉛量過重的染料接觸,而病痛纏身。有一陣子,她瘦到只剩36公斤,早上起床會咳血,血中含鉛是一般人的8倍,素淨的臉龐、脖子佈滿鉛斑,兩腿膝蓋時常痠痛難耐,到現在還不定時起疹發癢。
問她如此廢寢忘食、甘冒巨險研製劇場服裝,所為何來?她聳聳肩表示:「不知道耶,就這樣一頭栽進去,就回不了頭了!」當時除了雲門外,她還和光環舞集、蘭陵劇坊、當代傳奇劇場、太古踏舞團、屏風表演班……合作,幾乎成了台灣各重要劇團有求必應的媽祖婆。
為劇場設計服裝,必須時時翻新創意。1986年「當代傳奇」創團作、改編自莎士比亞悲劇《馬克白》的《慾望城國》,是踏出台灣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藝術接軌實驗的第一步。
林璟如將服裝定型於春秋戰國時代,當時兩岸尚未開放交流,她還專程赴日、韓兩國尋找史料。為了不讓傳統以鐵片、竹片製成的盔甲在舞動過程中傷及舞者,她試過軟木、皮革都不滿意。有一回經過五金行,看到透明水管,靈光乍現,她把半公分厚的水管縱剖為6片,以熱塑方式定型,染成竹子的顏色,再一片片縫在衣服底布上,大將軍的戰袍就完成了。
林璟如的舞台劇服裝畫。
商場沈浮
1980年代,也是台灣「餐廳秀」最風光的時期,林璟如的「綺亦麗」雙向發展,一方面為專業劇場製作服裝,同時也接了很多餐廳秀的服裝設計,歌手劉文正、崔苔菁、張俐敏等人的豪華秀服,甚至張小燕早年走紅的綜藝節目「易百拉」造型,都由她操刀設計。
當時位於台北市仁愛路空軍總部旁的工作室,為了應接不暇的案子不斷擴張,部分員工專責製作劇場和秀場的演出服飾,另一項主力則是研發舞蹈韻律服、緊身衣。
林璟如在美國「舞蹈雜誌」上看到國外舞者穿著質地舒適柔軟的緊身衣,將身體線條修飾得更加優美修長;相較之下,台灣的緊身衣品質欠佳,舞者若大幅度伸展肢體,緊身衣就會變形走樣,因此專業舞者大多得從國外進口。
為了讓台灣舞者也能優美地上台表演,林璟如決心成立新生產線,自創品牌,製作緊身衣,現在流行的萊卡Lycra布料,就是在這波排練衣和韻律舞風潮下被廣泛運用。當時她不但在百貨公司設櫃,還外銷新加坡、馬來西亞。
那些年,她得意秀場,韻律服業務也蓬勃發展,儼然女企業家般指揮若定。不意公司經理監守自盜,連南部的經銷商也帶頭仿冒,等她察覺事態嚴重時,商譽、收入已大受影響。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公司營運出現問題時,位於工作室三樓的緊身衣製作部門,半夜裡電線走火,多年留存的畫稿和所有的布料、成衣都付之一炬,損失慘重。這起意外讓她當機立斷,結束韻律服的生意,只做劇場和秀場。
林璟如在位於北縣八里的雲門排練場,和孟加拉裔英國編舞金童阿喀郎•汗討論雲門今年春季舞碼《迷失之影》的服裝色樣。
秀場?劇場?
當時台北東王西餐廳、太陽城等秀場,都由她一手包辦秀服,最忙時一週作3檔新秀。身為單親媽媽又帶著兩個小孩的她,白天要照顧小孩、緊盯公司業務,晚上通常忙到一兩點才上床;偏偏才睡下不久,秀場剛散場的朋友又找她吃宵夜或談事情,每天都筋疲力竭。
晨昏顛倒、應酬交遊的作息中,如果突然插進一個藝術性高的劇場專案,別說是設計師及裁縫師無法應付,就連她的心都收不回來。那時公司共雇用20名員工,每月支出高達60萬元,而劇團的案子一般需3個月才能完成,卻只有20萬元左右的收入,怎麼算都無法支撐。
但林璟如衡量時間與心力,知道自己必須在「商業」和「藝術」間做一個抉擇。幾經躊躇,她回想起當年奮不顧身做《涅槃》、只為共創藝術高峰的狂熱,於是毅然放棄收入豐厚的秀場,選擇每做必賠的劇場。幾年下來,賠掉七、八百萬元,賣掉一棟房子後,1992年又跟合夥人分道揚鑣。就在事業盪到谷底的時候,佈景師父王班長將新生南路巷內的宿舍無償借給她使用,就是現在棲身的「工寮」。
同年,44歲的她獲得美國傅爾布萊特獎學金及文化基金會的補助,前往紐約大學遊學一年。期間她毛遂自薦到紐約市立歌劇院工作,並主動接下40件修士服的染色和裁製。靠著之前豐富的經驗,她完全掌握到先知行走於曠野中那種灰撲撲的感覺,而且7天就完成,讓老外看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後來她轉到劇院芭蕾舞團工作,適逢舞蹈巨擘巴蘭欽逝世50週年,一系列經典舞碼再現,機會千載難逢。她仔細觀察這些聞名舞作服裝重建的過程,芭蕾舞衣如何細緻打釘,亮片上加紗是為防止男舞者托舉時不慎勾到頭髮和衣服等,這些過去忽略或不懂的專業細節,讓她獲益匪淺。
由於表現傑出,研習期滿,院方希望林璟如留下來工作,並承諾為她爭取大型劇碼《杜蘭朵公主》的服裝設計工作,如果成功,將在國際舞台上一舉成名,這是所有藝術工作者最夢寐以求的機會。但林璟如想到藝術土壤貧瘠的台灣,更割捨不下一起艱苦打拚的劇場朋友們。她選擇回到「工寮」,重新投注於專業劇場的服裝設計製作。
林璟如手繪之舞台劇服裝設計草圖。
極簡之美
回顧過去25年的創作歷程,林璟如表示,「剛入行的第一個10年,新鮮有趣的成分居多,自己像海棉似的,快速吸收各種知識和技術。由於急於表現,很多想法來不及消化,就直接『丟』出去。」被她視為「毫無個人風格」的階段。
遊學歸國後邁入第二個10年,視野更廣闊,更有自己的想法,也投注更多心力進行基礎研究。「畢竟舞衣如同舞者的第二層肌膚,穿在身上是否舒適、便於伸展,都直接影響表演品質。」她開始思考服裝結構與身體律動的關係,漸漸地,自混亂思緒中破繭而出,轉為「去繁入簡」的設計概念。
雲門1998年的舞碼《水月》,是林懷民回歸東方身體觀的重要作品,以佛門「鏡花水月總成空」的偈語為發想原點,將「太極導引」的肢體動作融入舞作。
為了配合舞者行雲流水般的肢體律動,讓束縛減到最少,林璟如讓男舞者未著上衣,女舞者僅穿膚色緊身衣,並在練功的打褶褲上發揮創意;她還採用薄如蟬翼的白色雪紡布料,在腰際褶角變化造型,讓舞者站定時看似裙子,舞動時實為長褲,搭襯舞台上汩汩流動的水及鏡中倒影,虛實之間,展現空靈絕美的視覺意象。
「從《水月》的設計經驗中,我開始認真思考,如何將常民服飾結合現代元素,從母體文化延伸出屬於本土的劇場文化。」有著相同理念的雲門舞碼《行草》、《行草貳》,提供她發揮創意的舞台,也讓她的藝術層次更上一層樓。
有思想的設計
林璟如表示,人家常說林懷民難配合、善變,但她卻覺得他「始終如一」:「常常林老師隨口一句:『西藏的紅』,你就得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個人仰馬翻!」而且林懷民「交工作」的時間通常很早,至少在半年前。「他會在交工作的同時交下一批書單,而且有辦法在三兩句之間就『考』出你到底有沒有作功課。」
《行草》中,為了讓舞者的身體「如筆點墨」,在舞台空間自在揮毫,勾勒出草書奔放的線條,林璟如大膽選用絨質聚脂纖維針織布。「絨面讓衣服的墨色顯得更穩更沈、大方貴氣,有一定重量又具垂墜感,且能飄動又具伸縮性;寬長褲的設計,則使舞者在抬腿、轉身、飛躍之間更俐落、更自在。」
跨入第三個10年後,她花更多時間和編舞家、導演溝通想法,主導性增強,設計上更游刃有餘。近年來她將人體與方形、圓形、三角形等幾何原理融合,研發「幾何原形剪裁法」,讓服飾更具現代感,線條、顏色也展現極簡風格。
4年前,林璟如為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歌劇《崔斯坦與依索德》,設計了一件70碼的白色長裙,縫綴線繩,象徵女主角依索德為情所困、情鎖難解的紊亂心緒;當依索德轉身時,長裙拉向天際,宛如張起的風帆,也巧妙地成為崔斯坦與依索德慾火焚身、交歡畫面的投影大幕。
她為城東劇團《莎樂美》的劇中女主角,設計裡外共4層的戲服,隨劇情發展,一層層褪去了象徵純潔的白、隱現內心晦暗的灰、萌生復仇念頭的黑,最後是跳七剎舞時的艷紅束胸和網襪,完全反映出劇中人的內心轉折和情緒變化。
培養劇場新生代
從入行時,台灣藝術大環境一片貧瘠,到如今「劇場服裝設計」已併入藝術教育範疇,但林璟如仍感到憂心:「台灣不缺設計人才,但誰願意安份地守在幕後,一針一線完成別人的夢想?而如果沒有一流的手工實做人才,再精采的設計都只是紙上文章,無法呈現。」
深感紮實的基本功和正確觀念的重要,當年自美返台後,她就嚴選學生,免費地以傳統「師徒相授」的「私塾」方式,身教言教雙管齊下。「有的學生剛來時連釦子都不會縫,不過技術可以學,是否願意吃苦耐勞、對劇場工作有沒有熱情?這才是重點。」
嚴格要求學生的同時,面對國內近十餘年來逐漸畸形的「一人劇團」現象,林璟如痛心表示,由於政府未能長期重點補助優秀藝術團體,加上一般性補助的不確定性,致使各劇團無法提早運作,總要等到補助款遲遲撥下時,才臨時湊數招兵買馬,匆匆演出。
「戲服的設計和製作,必須有充裕的時間才見精巧新意,但近年來常因急就章演出,難以發揮創意。」林璟如認為,這種「短視近利」的做法,不僅不利於劇團正常發展,觀眾因無法看到精緻好戲而逐漸流失,更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她建議政府應成立一個交流空間,籌辦各種講座,結合不同型態與劇種的表演,分享設計概念;同時設立工作室,提供設備,帶領年輕人實驗服裝設計的各種可能;最終能整合資源,成立「台灣劇場服裝博物館」,展陳劇團與設計者長年辛勤耕耘的成果,才能讓年輕人站在前輩的基礎上,向上提昇。
隆冬午後,儘管得獎的殊榮並不能改變違章「工寮」面臨拆遷的命運,林璟如仍一如往常,耐心地指導學員車縫、剪裁。在乎「生命存在的價值」遠超過一切的她,依然默默地扮演綠葉,為台灣劇場服裝盡心盡力。這位意志力超乎常人的女子,不僅對台灣劇場有著巨大的人格感染力,其藝術成就也深具當代標竿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