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校園民歌像星星之火,慢慢燃亮了原本貧瘠的國語歌壇。年輕人拉開嗓門,開始唱起自己的歌。
火花一度絢爛,而後卻光彩漸褪;直到最近,一連串的市場捷報,使民歌再現異彩。
一位傳播學者曾把當年唱歌的年輕人比喻成中國歷史上的「陳勝吳廣」;他認為,「楚霸王」還沒有出現。
弦歌未輟,匆匆已十年,現在是「楚霸王」出現了嗎?
一般說來,一張國語歌曲專輯能在台灣市場賣上二、三萬張,就算成績不錯,唱片公司老闆也可以高念一聲「阿彌陀佛」了。
近來,國語歌壇卻連續出現幾項不尋常的紀錄。
校園歌手張清芳的「激情過後」專輯唱片,短時間內居然賣了廿幾萬張。
剛從政大畢業的周秉鈞與楊海薇合唱、內容以大學生活為主的「無怨的青春」專輯,甫出版銷量就節節上升,高踞排行榜冠軍。
一群大專生的合輯「飛揚的青春」,銷售數字也超過預期,賣了八萬張,後勁仍然勇猛。
接著,「五專生」等標榜學生創作的唱片陸續登場,電視上也頻頻播出新一代民歌手的MTV帶子,清新的歌聲加上開朗的笑容,喚起很多觀眾塵封已久的回憶。
莫非,沉寂了一段時日的校園歌曲又復甦了?賣唱片、買唱片的都有這種疑問。
「這可不能叫『復甦』!」許多音樂工作者加了個但書——沒有極盛、極衰,那來的復甦?校園民歌出現不過短短十年,觀察起來還嫌太短。
儘管如此,民歌唱片市場曾經由熱轉涼,現在又由涼轉熱,確是事實。再度揚起的歌聲,和十年前有什麼兩樣?
老歌手陳達的琴音已渺,新一代的歌手能否接續他的休止符?(張照堂攝)(張照堂攝)
一樣民歌,兩種情懷
「說不上來,好像不再那麼『清純』了」,一位自稱聽校園民歌「長大」、現年廿五歲的研究生說。
換另一個角度,話也許可以這麼說:「今天的校園歌曲,內容更多元化了。」
在取材方面,現今社會上日益成為困擾的環境生態、交通問題、人際關係……,都能入歌。
感情的表達比較直接、坦白而強烈,有人說更加「驃悍」了。
大環境的日益富裕,使得年輕一代有機會,也有能力學習音樂,接觸更多的樂器。上台表演,陣容無不浩浩盪盪。
因此配樂也由單調轉為豐富,管弦樂加入,還有魔音琴、電腦鼓等新潮樂器助陣……,已非當年的一把吉他所能比擬。音樂性越來越強,有搖滾、爵士、鄉村、民謠、小調……等各種曲式。
演唱技巧漸漸步入專業性,錄音設備更見精緻。整體而言,企劃、製作比以前周全;包裝宣傳更為講究。
此外,年輕一代歌手對幕後工作的參與,也超過以往。
「無怨的青春」主唱之一周秉鈞在製作過程中就充分地投入。「大家嫌我囉嗦!」他自我解嘲。
比如他對編曲有意見,便希望和編曲者溝通,甚至「說服」他加加減減。多番糾纏,最後逼得負責編曲的蕭唯忱向製作人葉佳修告饒:「請把你的學生帶回去,好不好?」
楊弦是校園民歌的「始祖」,他掀起了台灣創作歌曲的熱潮。(謝春德攝)(謝春德攝)
一個比一個投入
唱「愛的真諦」、「守住這一片陽光」的許淑絹即將灌錄一張個人專集,她把自己平日寫的一大疊紮記,送到作詞者葉佳修面前,供他創作時的參考,希望歌詞能更切合她的心境。
「一生情一生還」主唱范怡文選歌的原則是,唱自己「有感覺」的歌。她說:「一首可能有市場價值的歌,若我對它沒有感覺,就寧願捨棄。因為如果不能感動我,我的表達又怎能感動聽者?」
唱歌前,她還和所有的詞曲作者見面溝通,務求深入瞭解歌曲的精神;有時甚至共同創作。
例如她新專輯中有首「說愛」,描述一個女孩很喜歡一個男孩,但她卻深知自己並非對方所愛的那種典型。
歌還沒出爐,作者李宗盛問范怡文:「假如你很愛一個男孩,可是他不甩你,你會怎樣?」「我會向他表白。」「如果他還是不在意呢?」她想了想說:「那就算了!」
於是李宗盛依照她「不行——就算了」的個性,發展出這首歌來。
這樣的敬業精神和工作態度,直接或間接地提高了作品的可聽性。
淳樸容顏不再?
雖然新人新氣象,然而,也有不少人認為,校園歌曲的內容不如以往深刻。「現在的作品內容寫實,但不像早期的民歌那麼細膩、含蓄,令人回味」,曾經製作過數集「金韻獎」校園歌曲唱片的益友唱片公司副總經理姚厚笙說。
「人文精神、思想性的東西似乎較缺乏」,寫過「月琴」、「秋瑾」、「漁樵問答」、「中華之愛」的蘇來分析:「描寫的感情或社會現象比較浮,好像搔不到癢處。」
他沉思了一下,自問自答:「是不是現代人的心情,就是這樣。」
剛從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的丁曉雯,詞、曲、唱都有一手,她有點疑惑:「為什麼現在的學生接觸面比以前廣,創作的內容也比較多樣,但卻沒有以前深刻?」
當年寫了一首情歌「恰似你的溫柔」而崛起歌壇的梁弘志認為,以前的民歌手創作是為了抒發內心的感動,根本不知能得到什麼報償;成名獲利多屬偶然,因此在過程中功夫下得較紮實。現在則因發表管道暢通,不少人在寫作前已想到向那家公司投稿、出唱片,難免帶點功利色彩。
新近以一首「三分之一的時間」竄起的林隆旋也坦承:創作時,有時會不自覺地考慮市場走向。
「其實,現在的民歌手並不比以往差」,冠音錄音室的徐崇憲從事這行已十多年,灌錄的國語歌曲唱片不計其數,他說:「會讓人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現在的音樂水準普遍提高,民歌手的表現就不像過去那麼突出。」
「鄉愁四韻」唱出新聲歌
「過去」,也不過是大約十年以前。那時,國語流行歌曲調通俗,歌詞多是郎情妹意,青年學生多不屑聽之,轉而沉迷在西洋音樂中。
英文歌聽多了,終於他們拿起吉他,自己譜曲、寫詞,唱起了自己的歌。民國六十四年,楊弦發表了他所譜的第一首歌「鄉愁四韻」,為民歌的興起揭開了序幕。
唱和之聲,從各個校園響起。唱片公司見事有可為,陸續舉辦了「金韻獎」、「民謠風」等校園歌曲比賽,比賽的優勝者也獲邀灌唱片,像陳明韶、包美聖、齊豫、李建復、施孝榮、鄭怡、蔡琴、王海玲、蘇來、葉佳修、潘越雲、王新蓮、邰肇玫等,都是其中佼佼者。
民歌手幾乎都能自己作曲填詞。他們沒受過正規的音樂教育,曲調變化較少,歌詞內容,則從民族之愛、時事到聯考、求婚、失戀、失業……等,應有盡有,生活化而不失清新、雅緻。
校園歌曲的大受歡迎,促使民歌手走入歌廳、餐廳演唱,與工商業活動結合。到了民國七十年左右,突然間,民歌演唱的場所減少了,標榜民歌的唱片也不再暢銷,原來頗受歡迎的民歌手,畢業後有的出國念書、有的轉業改行……。不免令人驚嘆:民歌沒落了嗎?為什麼?
沒落了嗎?
光美唱片製作部經理于仲民認為,民歌剛出現時,像國語歌壇的一股清流。但年輕人急著發表作品,思想、感情沒有足夠的醞釀時間,品質難提昇,久而久之,清流漸成死水,就可能被淘汰。一窩蜂的趨勢,造成產品良莠不齊,更加速市場的「彈性疲乏」。
蘇來覺得校園民歌確有中斷的嫌疑,「唱不出新東西,走不出死胡同嘛!」他解釋,一首好歌應具有思想性、生活性和原創性。思想性指言之有物,生活性是把生活的細節,嚴謹地篩選組成有意義的東西,且須淺白和口語。
原創性也是蘇來十分在意的原則。「就是寫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的歌曲」,他強調,自己的作品中,別人的影子越少越好。
「風櫃之後」的詞曲作者詹育彰覺得:「經過不斷的反省,較能避免寫出無病呻吟的東西。」
事實上,校園歌曲有沒有沒落並不要緊,重要的是它的確提供了人們另一種選擇;它也悄悄在為國語歌壇進行「換血」——這也是校園民歌最重大的影響。
妾身難明
校園歌曲的清新,無形地滲透到流行歌曲的肌理之中;也逼得原被稱為「靡靡之音」的國語歌招架不住,不得不變。
民歌乍紅時,唱片公司甚至回過頭來,要求唱流行歌的歌星嘗試民歌。陳淑樺的「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灣」,銀霞的「蘭花草」,迴響熱烈。
到後來,校園民歌與流行歌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梁弘志的「恰似你的溫柔」、「抉擇」、「讀你」叫好叫座,原是校園民歌,卻成流行曲。
當年民歌大將至今活躍國語歌壇所灌錄的歌曲,如蔡琴的「最後一夜」、潘越雲的「天天天藍」、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乃至最近甚受歡迎的「這些日子以來」、「無怨的青春」,就更模糊了。
最近不過是因為幾張暢銷唱片的主唱者都仍在念書或離開學校不久,歌曲內容也多繞著學校生活打轉;加上前二年投入國語歌壇的校園新人不多,國語歌唱片銷路也走下坡,青年學生又回頭聽西洋歌曲;因此如今趨勢就讓人有「校園民歌又興起」的感覺。
幕後「英雄」吃香
民歌為國語歌壇帶來的另一轉變,是幕後人物地位的提昇。「以前大家只注意唱歌的人是不是大牌,誰會留心幕後工作者?」姚厚笙說。
校園民歌的興起,帶動了創作風氣,也讓人開始重視一首歌的作詞作曲者和製作人。
過去是歌星「掛帥」,現在製作人的名字和歌手並駕齊驅,甚至有人是因先「相」中製作人而指名購買的。幕後英雄在聽眾心目中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
許多幕後「英雄」,果真不是無名小卒。叱吒幕前的第一代民歌老將不少轉往幕後發展,或仍創作不輟,偶而忍不住又粉墨登場一番;或製作唱片,培植起第N代的民歌手。這些受過校園民歌洗禮的人,對音樂更有概念,「有所為有所不為」。
曾製作過早期「金韻獎」專輯的光美唱片公司製作經理于仲民作了個比較:「過去唱片的製作人多半是公司老闆,可能較關心市場;民歌手製作人則較強調音樂性,為音樂而音樂。」
「老」而彌堅
施孝榮除了演唱,還作詞作曲,且製作自己的新專輯「你的眼睛」。同樣是他的創作,有些不適合自己演唱的,他仍就事論事,忍痛割愛。
李宗盛本來不是鄭怡專輯「小雨來的正是時候」的製作人,後來因原定人選沒空,他臨危受命,不料「歪打正著」,一炮而紅。從此李宗盛成為炙手可熱的紅製作。然而他「不甘寂寞」,偶爾也走回幕前亮亮相,在他詞、曲、製作一手包辦的個人專輯「生命中的精靈」裡,就能看出他嘗試突破的企圖心。
唱紅「風中的早晨」的王新蓮,也為齊豫和潘越雲製作「回聲」專輯,概念頗為統一、完整。
「就整體而言,他們較有目標、方向和理想。」警察廣播電台「今夜之歌」節目主持人方笛說。
深具鄉土味的葉佳修則成為很多新一代歌手的指導老師。「我是老兵不死」,他開玩笑說。
「過來人彈無虛發」
他目前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一個工作室,訓練歌手,也從事製作工作。
既是過來人,輔導起來就更能切中要害。
他不是學聲樂出身的,但憑多年的摸索,自創一套招式。「我要他們唱歌時把背脊拉緊,就可產生腹腔的共鳴,聲音會比較動聽。」葉佳修自稱這是「旁門左道」,但能治療一些疑難雜症。
他的學生藍麗婷說:「我沒有太多失戀的經驗,之所以能唱出那種『慘痛』的感覺,都是老師逼出來的。」
資深民歌手吳楚楚索性自組了一家唱片公司。他在發行數張品質頗佳的國語歌曲後,最近出版了一張由大學生創作的全國大專創作歌謠優勝紀念專輯,被比喻為「吳楚楚熬原汁」。
既是自己走過的路,自然更知其中滋味,也更能尊重歌曲作者。他公司新出的一首「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完成音樂編曲後,作者林隆旋聽了覺得弦樂速度太慢,有礙原作精神,提出「抗議」。重來雖然花錢費時,經過幾番權衡斟酌,吳楚楚還是咬著牙下令:「換了!」
歌手,不是明星
民歌手的投入,提昇了國語歌曲,也陸續誘使以前只唱西洋歌曲的歌者「投誠」。
以「一樣的月光」一炮而紅的蘇芮,在唱國語歌曲前,已唱了十多年的西洋歌曲。
學生時代只聽西洋歌曲的李壽全,退伍後考入新格公司當校園民歌唱片製作人。他憑著從西洋歌曲吸收的「營養」,卻前後製作了頗具中國風味的「龍的傳人」、「樵歌」、「天天天藍」、「夸父追日」等專輯。
長久「為人作嫁」不能過癮,最近他乾脆出版個人專輯「八又二分之一」,製作、作詞、作曲、演唱一手包辦。
而梁弘志、鈕大可、陳志遠、曹俊鴻、陳復明等五位也曾浸淫西洋音樂的作曲者,最近更合作完成「我們」專輯。
他們的外型都不漂亮突出、打扮也不新潮拉風,唱片卻依然有不錯的銷售量。這也為國語歌壇闢出了俊男美女、偶像歌星外的一個空間——歌手。
民歌的「漢高祖」
有前人的軌跡可循,新一代歌手省卻不少摸索的時間。雖然前進途中也遇到不少險路,但歌總是不停在唱著。而老少歌手的嘹亮歌喉,就這樣把近年的國語歌壇唱得生氣盎然。
從校園歌曲開始哼唱至今,「至少可以面無愧色地向歷史交待——這一段時間的國語歌曲,我們曾努力過」,冠音錄音室的徐崇憲表示,若以現在的基礎再往前發展,再創的高潮一定更勝往日。
當然,以十年的時間來等待一位英雄,未免太短。
「陳勝吳廣」在中國歷史上,只是草莽英雄。
誠如作家蔣勳所言,如果我們接下來想建立穩定而持久的局面,「中國現代民歌」恐怕就需要更有遠見、對專業知能要求更嚴格的民歌手。
「不但要做楚霸王,更要有抱負當漢高祖,開一個三百年基業的盛世。」
且看明日之歌壇,竟是誰家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