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台灣採行「計畫經濟」的同時,也計畫了高職教育的走勢。曾經,國中義務教育結束後,高達七成的學生捨棄漫長的升高中、擠大學之路,轉進高職。這個比例近年雖逐漸調整到五成左右,但相較於世界各國多在三成以下,依然偏高。如今產業升級,高等教育之門大開,人力需求素質提高,此一影響往下延伸,中等教育階段中,高中、高職延後分流的呼聲亦隨之頻起。高職該何去何從?是否應該就此功成身退?已引發各界爭議。
根據國立高雄師範大學科學教育研究所助理教授劉嘉茹的研究,台灣技職教育體系的走向與經濟發展密切相關。
民國四十年代,為配合政府「以農業培育工業,以工業發展農業」的政策,農工兩類職業教育積極擴充,以培育農工發展所需要的基層技術人力。五十年代,我國經濟發展轉以擴張出口為導向時,又積極擴增工業職業科班。六十年代,產業重點轉為石化工業,此一階段,技職體系開始大量增設專科學校,並將高中、高職比例調整到三比七。七十年代,我國重點產業轉為電子資訊業,技職體系也因應產業自動化趨勢,推展資訊教育。
民國八十年代開始,我國進入全面轉型、產業進一步升級,到如今,知識經濟震天價響,生物技術、奈米科技、與更細密的晶圓科技當道,在這些高科技廠房中,即使中低階技術人員,都不是現有高職生可以擔綱的,因此,過去培育基層技術人力的高職,將何去何從?
普通教育與技職教育要在哪一階段分流?技職體系要如何轉型?教育的目的又是什麼?值得大家深思。
功成身退,走入歷史?
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主張「讓高職成為歷史名詞」,高職會不會真的成為歷史?應不應該成為歷史?持正、反意見者都有。
台中高工校長陳金進認為,技職教育體系是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第二條國道,是國家重要的命脈,豈可輕言廢除。「台灣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傳統產業,廢掉高職,傳統產業人才如何培育?豈非又要逼產業出走?」
台灣師大工業教育系主任田振榮認為,廢高職,台灣產業的人力培訓會產生缺口,此一缺口若沒有其它的彌補管道,將產生嚴重後果。
或許有人認為,引進外勞是解決基層人力不足的最佳法寶,尤其在世界走向地球村、產業分工後,人力跨國流動已是必然趨勢。但田振榮認為,即便將來基層人力需求減少,但有些工作仍無法完全由外勞取代,因此政府應調整技職教育的方向,而不是廢除。
田振榮以健康照顧業──看護為例,此種服務人的產業,因為牽涉文化與語言,不應該全然借助外勞。然而,在護專紛紛改制為技術學院後,護理人才轉向管理系統,走臨床的人將逐漸減少。這次SARS風暴中,部分具有大專資歷的護理師不願擔負第一線的照護工作,正凸顯出這種危機。
高職培育的幼保人才,既要會音樂、跳舞,還要會帶小孩,幾乎是文武全才。
升學高中,也是高職?
不贊成廢除高職者有之,但站在「延後分流」的角度,支持廢高職者更不乏重量級的學術界人士。
中研院院士朱敬一就認為,不應讓孩子在未了解主觀性向和客觀選項之前,就被強制投入慘烈的分流競爭中,只有在盡可能地接觸多元而豐富的文化面向,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與優勢後,才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去高職化是對的,」私立開平高中校長夏惠汶也認為,十五到十八歲的學生不需要太早分流。但他提醒,在台灣,普通高中也是一種「職業教育」──專門學習聯考技術,「統一的學科本位課程標準、文憑主義,以及入學考試,三方掛勾,使學校教育長期淪為學科考試機器的訓練場,」夏惠汶覺得,反倒是高職提供孩子較多的創造力和想像空間。他認為,高職無論存廢,「職業教育」是生涯教育中的一環,必須納入十五至十八歲發展階段的課程資源中。
其實,人何時能立定志向,因人而異。
就讀景美國中三年級、今年即將畢業的林峻宏,自己選擇參加「國中技藝班」,每星期二到開平高中學做蛋糕。他說,爸爸開小吃店,而自己對餐飲也有濃厚的興趣,小小年紀的他早已決定將來要走這一行。
由中研院社科所轉任景文技術學院校長的朱雲鵬則認為,何時該分流,爭議已久,德國分流早、美國分流晚,各有特長。他認為,更重要的是,分流之後還隨時有機會可以交錯跨越,而不是一條單向的不歸路。
換句話說,第一國道和第二國道間要多設連結的交流道,才不會形成無法跨越的鴻溝。
汽車修護是一門實用的技術,私立南強高職的汽車科強調「畢業即能就業」。
高職不死,只是凋零?
撇開分流時機不論,近年高職的萎縮已是不爭的事實。
教育部技職司專門委員林騰蛟指出,高職目前已面臨招生困境。民國八十年以前,每年國中畢業人數在四十萬人以上,到九十年,只剩三十萬二千餘人,幾乎少了四分之一。國中畢業生減少,首當其衝的就是高職。
民國八十一年,高職入學生人數為十七萬人,比重超過當年國中畢業人數的百分之四十五;九十年,下降到十一萬五千人,佔畢業人數的百分之三十八。
高職市場不僅大幅萎縮,有的學校甚至還招不到人。根據統計,九十學年度,中等技職體系招生缺額達百分之二十五•四,招生不滿一百人的高中職就有二十五所。
全台灣規模最大的職業學校──育達商職,全盛時期日夜間部學生合計有一萬五千人,目前人數只剩一半。
粥多僧少的情況下,學校使盡各種招數來招攬學生,有的校長、老師聯袂到府拜訪,有的祭出「學費全免」的優渥待遇,還有學校興建「五星級」宿舍來吸引學生就讀。
學生來源減少之外,高職生的出路也影響學生的就讀意願。
「現在『去高職化』已經很明顯,只是缺乏配套措施,」育達商職副校長陳鐘恩坦承,目前高中升大學的升學率已接近百分之百,高職怎麼可能競爭得過?一旦大家都是大學畢業生,高職畢業生能從事什麼工作?
陳鐘恩舉例,過去航空公司招考空姐還會要高職生,如今學歷普遍提高,高職生已經被排除在外。不僅就業管道受影響,就連在學期間的實習工作機會也減少,過去育達與便利商店合作,讓學生到店裡實習,去年起便利商店已「提升等級」,改與專科學校合作。
高職的資訊處理科旨在培養基層技術人員,只是近年高職生多放棄就業,轉以「升學」為目標。
與其就業,不如升學?
在出路日益減少的情況下,越來越多人選擇繼續升學。以育達為例,陳鐘恩指出,過去學生畢業後百分之百選擇直接進入職場就業,會計、業務助理、總機、中文輸入、秘書、保育人員等行業裡,有大量的育達畢業生。如今育達畢業生選擇升學的人大幅提昇,從八十一學年度的一百九十多人,到去年增為一千八百多人,比例從百分之八,提高到百分之七十五。
技職生紛紛轉向升學管道,「先天」不良的第二國道因此更為萎縮,加上官方資源「落井下石」,兩條教育國道間的落差愈形劇烈。
田振榮指出,雖然說技職體系是第二條國道,但經費、機會都不如第一條國道。他指出,按理說,社經地位差、學習能力較不足的學生,政府應提供較多的協助及優待,但長期以來,公立的一流高中往往成為富家子弟的天下,反而他們卻被「篩」到學費較貴、師資素質較差的私立高中職。
此外,升學機制對技職生也不公平。按理說,學生分流進入職業體系後,未來的升學進路就不應該以一般科目來決定,「但不管是護理師、土木技師等檢定考試,也不管是報考技術學院或科技大學,到哪裡考試,都考國、英、數,根本不注重專業能力,」田振榮說。
對此,新竹師院校長曾憲政則認為,高職生的國、英、數等基礎若不夠,將影響其未來學習新知的效果。
「以今日科技發展與變遷的速度,高級技術人員應該具有靈活的應變能力,才能吸收新知,適應新技術並解決問題。因此在高職階段應該加強基本學科能力,而不是學習一些不久就會被汰換掉的專業技能,」曾憲政認為。
建教合作等無人
雖說在中等教育階段,學科與術科的合流、分流見仁見智,但市場存在著淘汰機制,只要缺乏市場需求,自然而然就會消失,而高職校園中原本也就存在著學科起落的自然現象。台科大機械系教授黃佑民指出,車床就是最好的例子,由於現在產業全都採用電腦控制的車床,不再使用人工車床,車床科自然就被淘汰了。
相反地,有些傳統職能因永遠有需求,因此沒有被淘汰的疑慮。教育部中部辦公室第三科科長吳榕峰指出,像汽車修護、玻璃、美容等職類,都難以機械化,永遠有存在必要,「從事這些工作並不需要台科大的畢業生,高職生就可以了,」他說。
然而,越來越多的高職生選擇繼續升學、不願就業,使得過去與高職建教合作的產業現在都「等無人」。
吳榕峰指出,高職和產業人力供需失調問題日益嚴重。「部分傳統產業仍有意願進用高職生,反倒是學校、學生興趣缺缺,」他舉例,前不久,鑄造業公會透過教育部中部辦公室,邀集設有鑄造科的高職洽談建教合作,卻因為學生一心想升學、學校也興趣缺缺而做罷。
教育部中部辦公室第三科專員林琴珠也指出,目前只有餐飲和美容科的建教合作比較容易推展。一方面產業的需求量大,一方面學生可以在工作中學習,是互利、雙贏的最好合作模式。
至於科技類產業,如電子業,一來因為資訊類產品要趕時效,再加上生產多已自動化,學生能在工廠中學到的技藝相當有限,建教合作的機會不多。
綜合高中,兩頭落空?
為解決高職的困境,教育部從民國八十五年起,開始輔導高職轉型為綜合高中,提供給試辦學校一年五、六百萬的補助經費。
所謂的綜合高中,採行「高一統整、高二試探、高三分流」政策,高一修習基本能力科目,高二後才開始學習專業科目。然而,有人直言,綜合高中只能招收到中等素質的學生,要求這些學生雙向學習、多方試探的結果,更造成他們普通科目不如高中生,技能科目又不如高職生的「兩頭落空」景況。
九十一學年度,職業學校已從原先的兩百零三校,遞減為一百零七校,高職轉型試辦的綜合高中合計有一百四十三所,其中全校辦理的有三十六所學校。
已有五十四年歷史的育達商職,三年前也開始轉型,副校長陳鐘恩指出,雖然綜合高中是未來中等教育的主流,但招生不易,去年育達預計招八班,結果只招滿四個班。
此外,教育部也在積極規劃建立淘汰機制。林騰蛟指出,現在台灣的教育已是買方市場,一切以迎合學生需求為主,學校已經沒有太多發展空間。過去,我國私立學校並不能隨意解散,只有「捐」給當地縣市政府或其他教育事業團體一途。在教育市場自由化的趨勢下,林騰蛟認為,應儘速修訂私立學校法,建立公平合理的「退場機制」,允許私立學校有整併或停辦的空間。
決勝的關鍵──精緻化
至於部分存留下來的高職,未來將朝精緻化的方向發展,「建立特色才有存在的價值,」林騰蛟說。
依據教育部的規劃,目前高職的七大類、七十科,將訂定不同的發展方向,例如海事類科及護理類科將全面提升到具有高等教育水準的專科程度,部分工業類科也將調整為專科以上層級,商業、家事類科以培育服務業所需人力為主,而為了因應加入WTO的需要,農業類科將朝精緻農業教育發展。
「人數盲目的擴充,是技職最大的問題,」國立暨南大學教育政策與行政學系主任張鈿富指出,過去技職學校動輒上萬人,並不考慮市場的接納能力,未來應該採精兵主義,走向精緻化,才是技職學校的決勝關鍵。
十二年前創立餐飲科的私立開平高中,走的就是「精緻化」路線。校長夏惠汶指出,他努力要建立一種「餐飲人文」,於是將餐飲科的定位提升到「廚藝師」(內場)與「食品顧問師」(外場)的境界,並引進西德的「三明治教學」觀念,讓學生先在學校學習理論和通識教育,再到職場上實際磨練技能、驗證所學的理論。
經濟非教育目的
張鈿富指出,今天產業的變化快速,未來前景不明,大家都在摸索,哪裡有利就往哪裡走,人才培育也是如此,大家一直在探索方向。面對這種情況,老牛拖步的教育界就顯得應變不及,「要靈活面對產業的變化,」他強調。
「經濟發展不是教育的目的,」中央研究院院士朱敬一為文公開表示:「教育的目的是人,教育的效益並不只是就業市場上『供需配對無誤』而已,」而且,勞動市場自有其調整機制,不需過於操心。「當某種技術人力不足而產生供不應求時,『行情』自然會看好,也會吸引更多學生投入這個技術行業,一年半載後,人才供應便會有所調整。」
朱敬一指出,一九九八年諾貝爾經濟獎得主沈恩,曾經說過「經濟發展的目的是為了實踐與保障自由」,那麼,教育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值得大家思考,也或許是一切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