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秋勤的本土嘻哈

創團於2003年的拷秋勤，由fishLIN及范姜兩人領軍。他們在台下講話與思考的速度，跟在台上饒舌唸歌的節奏一樣快，但在西式的外貌與裝扮下，卻有著一顆重視傳統的心。

身兼詞曲創作及主唱的他們，最早相識於台北市民大道籃球場一場freestyle嘻哈聚會。所謂的freestyle，指的是一種不受拘束的即興創作，就像美國饒舌天王阿姆在自傳電影《街頭痞子》裡的場景一樣，通常會是DJ先定下節拍，然後參與競技的兩人會半唸半唱地針鋒相對，或針對某一特定主題爭辯對錯，藉著這種即席「對嗆」來增強自己的饒舌功力。

不「嗆」不相識的兩人，發現彼此對音樂的想法相近，於是決定組團合作，並取名為「拷秋勤」。這個團名是個雙關語，表面上取自農業作息「春耕、夏耘、秋勤、冬藏」中的「秋勤」，意指農家辛勤收割稻米，「拷」字則代表農夫手持鐮刀收割的動作。

實際上，「拷秋勤」3個字若用台語發音，則會從原本典雅莊嚴的勞動形象，瞬間轉變成粗鄙直接的「打手槍」之意。范姜與fishLIN取了個這樣的團名，正好也契合了他們有點正經，卻又頑皮搗蛋的音樂風格。

拷秋勤剛組成時，成員只有主唱fishLIN與范姜兩人，去年負責電腦與唱盤音效的DJ j.little，以及負責演奏傳統樂器的阿雞與尤寶陸續加入，但5人只有在大型正式表演時才會全員到齊。

混雜西方嘻哈與台灣傳統音樂的拷秋勤，團員包括唸歌手范姜（後排左一）、主唱fishLIN（後排左二）、樂手阿雞（左二蹲者）、尤寶（左三），及唱片操盤手DJ j.little（左四）。

音樂啟蒙

范姜與fishLIN是拷秋勤的創作核心，兩人都出生於民國69年。從小喜歡音樂的他們，有著類似的啟蒙經驗。國中時，正好是第四台開始風行的年代，MTV頻道裡出現許多美國黑人音樂節目，內容包括嘻哈、饒舌、節奏藍調音樂等，讓他們眼界大開、印象深刻，「當時覺得好聽極了，但因為都用英文唱，所以完全不會想去模仿，」fishLIN說。

當時的台灣樂壇，也開始出現一些台裔美籍的ABC（American-born Chinese）饒舌團體，例如黃立成三兄弟組成的LA Boyz，以及羅百吉的The Party，都曾掀起風潮，但他們洋腔洋調的詞曲，還是讓人覺得「隔了一層」。范姜說他當時只會跟著英文歌詞「碎碎唸」，但都搞不清楚到底在唸什麼，更沒有想過，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玩嘻哈。

真正讓范姜與fishLIN覺得「有為者亦若是」的本土嘻哈樂手是「MC Hotdog」。現在以「熱狗」之名走紅歌壇的他，2001年發行了以39元低價促銷的迷你專輯，裡面用國語演唱饒舌歌曲，歌詞裡對空有外表卻無內涵的偶像型歌手冷嘲熱諷，造成轟動。當時念大三的范姜，第一次發現用中文也可以唱西式饒舌歌曲，MC Hotdog的專輯裡還附了兩首純演奏的卡拉OK曲，范姜就試著練習，「結果發現自己也會饒舌，拍子都對得到！」

MC Hotdog之後，來自南台灣的「大支」，則用閩南語唱出了〈台灣Song〉，而朱約信（豬頭皮）一系列以「笑魁唸歌」（Funny Rap）為題的饒舌專輯，裡面嬉笑怒罵地嘲諷社會現象，並且大量混雜國、台、英語及嘻哈、搖滾、台語老歌等音樂元素，對拷秋勤也是很重要的啟蒙。

拷秋勤小檔案

母語嘻哈

大四時，范姜與fishLIN開始嘗試創作，剛開始以國語為主，但他們很快就發現，只有「四聲」的國語，對重視語調高低起伏，表現唸唱趣味的嘻哈歌曲來說，實在是太「平」了。相對而言，台語和客家話裡有「八音」，可以將語言的「表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譬如用國語講「我跟你說」，聽起來很平順，但若用台語的「挖嘎哩貢」、或客語的「崖同汝供」來表達，最後一個字都有重音，聽起來比較有力，唱起來也比較過癮。

范姜與fishLIN認為用國語寫詞，為了克服只有四音的限制，常要刻意地裝腔作勢，甚至用老外講中文的洋腔洋調，或者話劇式的誇張口吻，來讓語句音調多些變化，聽起來反倒做作。

fishLIN的母語是台語，范姜的母語是客語，兩人又是受國語教育長大，這使得拷秋勤的歌詞，有著「多聲道」的表現方式。例如他們的歌曲〈後生人唱火大〉，「後生人」為客家話中「年輕晚輩」的意思，「唱火大」則是台語裡「一吐為快」的感覺，他們用3種語言流轉不停地唱道：「（客語）大家來唱山歌喔，（台語）汝佇唱啥我都聽攏無！（客語）大家來唱山歌喔，（國語）不過聽起來還不錯！」藉此期許台灣各族群相互尊重，融合共生。

唱起來宛如連珠砲的嘻哈歌曲，極為重視語言的流暢性，但對一般年輕人來說，母語已經不是他們每天習慣使用的語言，fishLIN與范姜也不例外。他們雖然愛用台語及客語寫作，但平常還是只能用國語進行反射性的思考，理論上應該最能「脫口而出」的母語，反倒要靠多寫多練習，以及盡量和家人用母語溝通來「惡補」。

例如客家子弟范姜在創作時，常會想像自己與爺爺正在對話，這樣「用的字句會比較道地」，而不只是用國語思考後才翻譯出來的「二手客語」。譬如〈汝介名，叫做台灣人〉裡，范姜用客語唱道：「汝做得賣田，毋過，汝做不得賣祖公言」，意指「你可以賣掉祖傳的田地，不過你賣不掉祖先的語言」，這是范姜爺爺常掛在嘴邊，告誡晚輩不可忘本的客家諺語。

曾在學校修習台灣文學史的fishLIN，則大量閱讀賴和、王禎和、黃春明等作家用台語書寫的小說，來增強自己的母語功力。有時碰到路邊阿伯在用台語大聲吵架時，他們會悄悄走到旁邊「偷聽」，因為老一輩人用台語互罵，「不但用語妙，力道強，而且講話都有節拍，超嘻哈的！」fishLIN打趣地說。

相對於台語的使用者眾，范姜說客語由於使用者少（30歲以下的客家人僅有3成聽得懂客語，能流利使用的更只有1成），表演時的「笑點」有時候會出不來。例如有句客家笑話，音唸作「爛爛的七霸很好吃」，原意是「軟軟的麻糬很好吃」，但發音神似在用台語罵髒話，對不懂客語的人而言，就無法領會語言轉換的笑點。

老調復刻

拷秋勤的本土嘻哈，不只展現在使用語言的多樣化，還表現在樂曲中不斷出現的台灣傳統音樂元素，例如南管、北管、歌仔戲、客家八音、山歌、勸世歌等。

fishLIN剛開始練習作曲時，就發現很多傳統音樂類型的節拍很「重」，相當適合改編成嘻哈音樂。例如他和范姜所寫的第一首歌〈丟丟思想起〉，就是某次兩人在練彈宜蘭民謠〈丟丟銅〉時，突然銜接上了恆春民謠〈思想起〉，於是加上輕快的舞曲節拍，並穿插「超級瑪莉兄弟」與「快打旋風」等遊戲機的特殊音效，來完成這首緬懷童年生活情趣的作品。

另一首歌〈逆天〉裡，開頭採用卑南族的樂曲歌頌自然，主旋律則取自已故民謠大師陳達的〈長工歌〉，將他厚重悲壯的傳統月琴聲，配上沈重的bass低音作為全曲骨幹，中間並搭配悲淒高亢的嗩吶獨奏，來感嘆台灣環境生態被破壞的窘境。

〈汝介名，叫做台灣人〉裡，則把歌仔戲裡演員唱的「台灣」兩個字，加以取樣拆解後，節拍錯亂地當成前奏，令人莞爾。〈大紅包子高高掛〉裡，則大量使用古代音色，例如揚琴、笙、三味線、太鼓等樂器來借古諷今，批判傳統「紅包文化」之橫行。

他們用「復刻」一詞，來形容自己對古老音色曲調的態度：不只是單純的原音重現，更希望能把這些「陳年舊貨」擺在當代的脈絡裡，賦予其新風味。

他們不但使用嘻哈音樂常見的「取樣」（sampling）手法，將有趣的傳統樂曲片段，重新剪裁修飾後塞入他們的曲調裡，還在樂手陣容裡加上兩位熟悉國樂的成員，舉凡嗩吶、笛子、笙、月琴等傳統樂器，如今都在他們的嘻哈音樂裡佔有一席之地。

融合古老與現代，拷秋勤帶著音樂走唱台灣各地。由上而下依序為淡水瓦窯坑、苗栗「土地之歌」音樂節、台北「向閃靈致敬」演唱會，及美濃菸樓改造的錄音室。

「取樣」精神

fishLIN與范姜對傳統音樂的興趣，主要來自家庭背景。fishLIN的父親愛聽南北管，他從小覺得有趣，就跟著聽了一些；范姜則喜歡客家人的傳統山歌，「因為以前爺爺每天都在聽」，兩個人懂得嘻哈的「取樣」技巧後，更把蒐集老唱片當作汲取靈感、尋找創作元素的重要管道。

一般嘻哈團在取樣時，都喜歡找國外樂團的片段，來展現自己酷炫流行的品味，但拷秋勤的取樣幾乎都來自台灣老唱片，並且一定會標示出每段音源的出處。熱愛傳統音樂的他們說，取樣的目的，「是希望觀眾喜歡我們取樣的歌，」范姜比喻，「拷秋勤是橋，希望帶大家瞭解傳統音樂的美好；一旦走過了，把我們這座橋拆掉也沒關係。」

一般的嘻哈團體，多將自己取樣的音源當作「秘密武器」，絕不輕易對外透露，拷秋勤卻反其道而行。他們在現場表演時，有時候會先播放取樣的樂曲，讓樂迷可以先領會傳統音樂的魅力後，並自行體會傳統版與嘻哈版間的差異，「這就是愛屋及烏，希望觀眾也能愛上我們所熱愛的傳統音樂。」

門派眾多的傳統音樂裡，范姜最「尬意」勸人為善、重視說唱功力的勸世歌，fishLIN則鍾情北管，因為「唱的人假音都飆很高，過癮極了！」而搭配的樂手，通常沒有固定的拍子可以跟，只能憑著默契和經驗來彼此搭配，裡面蘊含高度技巧。

對他們來說，傳統音樂裡很多音樂元素，放到今天依舊沒有退流行，例如已故的說唱藝人呂柳仙，常一口氣唸完四十幾段歌詞而臉不紅氣不喘，「用今天的角度來說，根本就是超強的饒舌歌手嘛！」他們打趣地說。

毀譽參半

並不是所有人都欣賞拷秋勤融合傳統與現代的樂風，典雅南管與嘻哈節奏的混種，也被台灣嘻哈圈的一些人批評是不倫不類，宛如「加了巧克力的陽春麵」，但也有人盛讚他們東西合璧的樂風嗆辣夠味，彷彿「加上酸菜的香辣牛肉麵」。

事實上，在國外嘻哈圈裡，將傳統元素大膽解構，然後再拼貼到電子節奏裡，早已是司空見慣的創作手法。例如日本出身的國際知名藝人DJ Krush，就在自己的嘻哈音樂裡大量添加東瀛傳統器樂如尺八、三弦、太鼓、古箏等，匠心獨具廣受好評。

反倒原先認為可能會有意見的長輩，大多對拷秋勤的音樂表示肯定。「畢竟我們現在使用的傳統素材，正是這些老人家年輕時的『流行音樂』，」他們說。

范姜的爺爺曾在客家電視裡看到拷秋勤的表演，非常讚賞自己孫子「顛覆」客家山歌的勇氣。而有一次拷秋勤在花蓮鳳林的客家庄表演，老先生們只要聽到傳統橋段改編版一出來，不是情不自禁地擺動身軀，就是狂笑不止，結束後一擁而上搶著買CD，並且豎起大拇指說「好！不錯！」

巡迴演出的拷秋勤，現在不大以嘻哈團體自居，而改稱自己是「台灣傳統唸歌團」。認同本土的他們，認為「嘻哈」一詞洋味過重，「聽來好像只會嘻嘻哈哈跳來跳去，沒有更深一層的人文關懷，」反倒是「唸歌」一詞，不但國、台、客語都有對應詞，又可上接到勸世唸歌的傳統裡，正巧契合他們的風格。

融合古老與現代，拷秋勤帶著音樂走唱台灣各地。由上而下依序為淡水瓦窯坑、苗栗「土地之歌」音樂節、台北「向閃靈致敬」演唱會，及美濃菸樓改造的錄音室。

從形似到神似

傳統音樂或許在節拍或唸誦上，與嘻哈有形式上的相似處，但就精神面來說，這些來自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音樂風格，究竟有何共通處？

對拷秋勤來說，碎碎唸的勸世歌就像Rap，叮叮噹噹的北管很像重金屬，典雅優美的南管則神似交響樂，而注重唱腔的客家山歌，則接近節奏藍調。就像國外的嘻哈音樂裡，會不斷向傳統音樂裡的老東西「借光」，藉著回收、反芻，讓已經過時的舊音樂能重新發光發熱，那為什麼台灣的嘻哈音樂，不能向自己的前輩如呂柳仙、或以〈倒退嚕〉一曲在庶民階層大受歡迎的黃克林等人尋找創作靈感？

嘻哈文化如今全球當紅，模仿風也席捲台灣，但很多人只是在外表、動作、談吐上下功夫，套上大衣服、掛上大項鍊、戴上大帽子，甚至覺得仿效美國饒舌歌中常著墨的金錢、女人、幫派、狂歡等主題，就等於嘻哈。

很多人因此批評拷秋勤翻玩本土老音樂的行為「不夠老黑」，背離了國外嘻哈文化的精神。但黑人的嘻哈傳統裡，也多的是取樣藍調、爵士、靈魂音樂裡的傳統資產，歌詞也是充滿社會意識，拷秋勤認為自己在精神與態度上，與西方嘻哈文化並無差別。

對他們而言，嘻哈的核心就是「創意」與「融合」。音樂上沒有任何限制，藉著巧思把所有古今元素融合在曲中，最重要的是「keep it real」──誠實地面對自己，並尊重所有樂風，而且不偏頗、不歧視。

Keep it real

拷秋勤2005年自行製作發行的非正式專輯《復刻》，雖然限量1000張，卻得到樂迷與樂評的極高評價，被認為是台灣嘻哈團體中，少數在模仿西方音樂時，開始思考如何融合本土傳統元素的組合。

他們的近作〈黑心肝〉，則融合歌仔戲的唱腔，批判社會中各種黑心商品層出不窮，令人無法安心生活。

目前范姜經營錄音室為生，fishLIN則努力在學業與音樂間保持平衡。誠實面對老祖宗音樂遺產的他們，正在籌備樂團的首張正式專輯，而無論如何怎麼走，拷秋勤為嘻哈本土化所做的初步嘗試，都已足以在台灣音樂史上留名了。

融合古老與現代，拷秋勤帶著音樂走唱台灣各地。由上而下依序為淡水瓦窯坑、苗栗「土地之歌」音樂節、台北「向閃靈致敬」演唱會，及美濃菸樓改造的錄音室。

外表嘻哈的拷秋勤，卻自我標榜為「台灣傳統唸歌團」，希望賦予傳統音樂新生命。

拷秋勤小檔案

融合古老與現代，拷秋勤帶著音樂走唱台灣各地。由上而下依序為淡水瓦窯坑、苗栗「土地之歌」音樂節、台北「向閃靈致敬」演唱會，及美濃菸樓改造的錄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