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的音樂,會被他極具穿透力的歌聲,震懾;看他的演唱會,會被他墨鏡遮掩不住的雙眼所流露的真摯神情,感動。有位憂鬱症病友,為了親臨他的演唱會,克服了7年不曾坐捷運的障礙,步出家門,告訴自己:「煌奇可以,我也可以!」
盲眼歌手蕭煌奇,其歌,其人,就這樣撼動了無數心弦。
2008年5月17日台北國際會議中心現場,蕭煌奇正進行今年的巡迴演唱。當熟悉的〈你是我的眼〉渾厚歌聲響起,舞台下的聽眾有默契地閉起雙眼,感受「看不見」的氛圍。當〈阿嬤的話〉唱到「希望後世人,阮擱會凍來乎妳疼,作妳永遠的孫仔,擱叫妳一聲阿嬤......」尾音時,台下熱淚盈眶、拍痛手掌,台上的蕭煌奇也難掩激動,哽咽落淚。
稱不上是歌壇偶像,也不屬於市場主流,蕭煌奇偶爾被看見,卻更常被忽略。今年3度入圍金曲獎,終於以「真情歌」拿下台語「最佳專輯」與「最佳男演唱人」雙料大獎,和一起出席的爸媽歡喜慶祝。
蕭煌奇樂觀開朗,完全沒有視障者畏縮保守的心態。圖為他和石牌國小的師生相約見面,分享彼此的生活經驗。
滄桑小歌王
蕭煌奇出生時因先天性白內障雙眼全盲,4歲開刀後恢復了一些視力。暗沈世界中,聲音成了他探索人生與表達自我的工具,而且從小就喜歡唱歌,架式十足。每當客人來訪,絲毫不以他的殘缺為忤的家人,就會以獻寶的心情,推他出來娛樂嘉賓。小學5年級時,他請媽媽買卡拉OK伴唱機,製作「個人專輯」送給親朋好友,大受歡迎,成了大家口中的「小歌王」。
國中時,蕭煌奇到處參加歌唱比賽,國二參加全國視障歌唱比賽,一舉擊敗啟明學校的老師和學長,勇奪第二名。國三參加民歌比賽,參賽者超過1,500人,包括當今偶像歌手王力宏、張震嶽等人,蕭煌奇擠進前10名。決賽時,為了凸顯自己的用心,他與同學接龍、自填詞曲創作〈風雨未了情〉參賽,雖不幸敗北,卻奠下了未來音樂創作的基礎。然而經常參加比賽,也會因為「贏太多」而遇到尷尬,有次發現學校的聲樂老師竟是競賽對手,結果學生第一,老師第二。
愛唱歌加上生性樂觀,蕭煌奇成為學校「勵志人物」代表。每當有外校生前來啟明學校參訪做報告時,蕭煌奇就是不二人選。事實上,家境清苦,才是督促他比一般學生早熟的真正動力。
由於父親經商失敗,家中經濟全靠媽媽做水泥工支撐。為了改善家計,國中時,父親帶他去康樂隊跑婚喪喜慶,走唱賺錢,3首歌1,000至1,500元,賓客一高興會舉行「頒獎」典禮,一大杯酒下面墊著小費,從四、五千到一萬多元,很吸引人,可是要一口氣喝完才能拿錢。
國二升國三,他應學長之邀到小酒館駐唱,從酒客言談中發現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感慨、放蕩、怨憤與孤獨,冷「眼」旁觀眾生相,讓他後來譜出了招牌歌〈黑色吉他〉:
哀怨的歌憂愁的歌阮唱嘛唱袂煞(唱不完)一暝唱甲(到)天光阮嘸知塊(在)唱啥孤單的我傷心的我袂(要)唱乎誰人聽?
只要有歌聲相伴,黑暗世界也一樣開闊!
天空,忽然暗下來......
高一那年,有一天蕭煌奇與同學在籃球場打球,當他準備飛身施展最擅長的抓籃板功夫時,突然籃球縮成一個小點,明亮的天空也瞬間暗了下來,當球往他這裡落下時,他害怕的縮身閃掉這一球。原來,心中揣摩過千百次的「這一天」真的發生了,他,從弱視變成全盲──因為一個暑假放縱自己貼近任天堂螢幕,蕭煌奇失去了僅存的一點視力。
從「盲人中的明眼人」到與多數同學一樣成為全盲,這號風雲人物自尊心受創,又對自己的魯莽與粗心悔恨不已,內心充滿了焦慮、恐懼、憤怒、不甘;當這些情緒漲滿時,他就爬上學校頂樓,用力嘶喊、彈奏吉他,藉以宣洩心中悲憤。可是,當他面對同學時,卻又擠出昔日的一臉瀟灑。
為了隱瞞,他避免與同學接觸,只走熟悉的動線以免誤撞別人。大家都發現蕭煌奇變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說不出是哪裡改變。直到4、5個月後,老師從他猶疑變慢的腳步中看出端倪,給了他當頭棒喝:「你必須承認自己全盲了。自怨自艾,只能退縮過一輩子。看不見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法面對自己的命運。去學習新的生活技能吧!」
從此,蕭煌奇身邊多了手杖。自在的行走,加上同學不再有異樣眼光,他重拾自信;而內心從徘徊掙扎到坦然接受,歷經了整整兩年的調適。為了未來生計,他還努力學習按摩,畢業前就取得了執業證照。
眼盲心不盲的蕭煌奇,樂意嘗試各種舞台挑戰,期盼自己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全方位藝人。圖為高雄「城市光廊」奧多咖啡的音樂會現場。
音樂,終身的依靠
可是,「按摩」並非第一志願,音樂才是他始終不變的追求。蕭煌奇說,在人生最驚恐的時期,音樂讓他暫時忘掉「看不見的每一天」,只要陷入低潮,他就伴著吉他大聲唱,唱完就覺得心情又變好了。音樂是他的依靠、他的嗎啡,他不由自主地朝著音樂愈黏愈緊,最後決定另闢「險徑」,不跟循多數盲生選擇按摩一途,他要走音樂這條路。
畢業後,他積極應徵民歌餐廳駐唱。只是電話彼端聽到「眼睛不方便」時總是當場回絕,連試唱機會都不給,「真是一次又一次令人心碎的震撼教育啊......」憶及過往,蕭煌奇一聲輕嘆。
終於,因為出色的歌聲,蕭煌奇破例進入木吉他西餐廳,可是一週只有一班,且是冷門時段,但蕭煌奇卻興奮不已,即使台下只有寥寥幾位聽眾,他依然努力唱,結果反應奇佳,相繼有人找他代班,甚至開始在其他餐廳駐唱,四處趕場。
後來蕭煌奇一度帶領高中時籌組的「全方位流行音樂樂團」,南北走唱,可惜收入不佳又屢遭歧視,曾有音響公司人員以「伊目睭(眼睛)看沒,青菜(隨便)調調就好啊啦!」讓團員飽受羞辱。為活動進行暖場時,大牌藝人一來,他們硬被刪歌喊卡,匆匆下台;甚至有次台中跨年演出,他們準備坐飛機北上趕場,竟被航空公司以「無自主能力」為由,要求全體下機。
直到後來觸角伸到中、日、英、法等多國,「全方位樂團」才有了知名度,5位團員在各方邀請下,走進國內監獄、學校、社區、軍隊,以音樂教化心靈。
你是我的眼
小學5年級DIY「個人專輯」、國二時土法煉鋼自譜詞曲,對邁向音樂創作的蕭煌奇而言,「出專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在朋友推薦下,他開始興沖沖找唱片公司合作,結果全被打回票,理由是:「你的音樂很好,可是我們沒做過盲人歌手,不知道要怎麼推......」
2002年,蕭煌奇創作首張個人專輯〈你是我的眼〉,把對前女友的深情感懷濃縮在歌聲裡,終於獲得唱片公司青睞,還一舉入圍當年金曲獎最佳詞曲創作人。可是他獨特而單純的樂音,加上「賣相」不佳,在充斥著商業化嘈雜虛矯的歌壇中孤掌難鳴,之後向唱片公司推薦的專輯,也全部石沈大海。
他決定自己發行。領出戶頭僅剩的幾十萬元存款,自己錄音、壓片,在沒錢宣傳的情況下,一有演出機會,就帶著專輯到現場一片一片賣。「我相信,只要能被聽到,就會有人喜歡!」說到此,戴著墨鏡的蕭煌奇一臉篤定。去年,星光幫小天王林宥嘉唱了〈你是我的眼〉,感動不少人,讓蕭煌奇意外走紅,從電視、企業到校園邀約不斷,一天動軋5、6個通告,蕭煌奇的歌成了媒體和網路的熱門話題。
我的生活,我的歌
很多人對「奇歌」的定位是:簡單、直接、寫實,唱進了市井小民的心坎裡。蕭煌奇說,因為看不見,他的世界沒有明眼人開闊,只能靠日常生活當底子,細細咀嚼每句話、每個感覺、每種氣味和動作,再將它們化為音符。歌中描寫的世界,就是他接觸的世界,一切都是活生生、有血有淚的。
〈你是我的眼〉寫自己的愛情故事;〈阿嬤的話〉則寫他與阿嬤的深刻情感。
蕭煌奇表示,阿嬤對他的照顧勝過一般人,以前住校時,每週只能回家一次,一到家裡,阿嬤就會把他帶到房間,拿出「私藏」──別人給的禮物、送的水果......,偷偷塞給他,要他不能說出去。她知道「阿奇」喜歡吃麵包,即使身邊沒什麼錢,也一定會花5元買麵包給他吃。「因為阿嬤在,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不覺得孤獨。」
1996年,蕭煌奇代表國家柔道隊,赴美國參加亞特蘭大殘障奧運賽,拿了第7名。返台途中,醫院發出阿嬤的病危通知,回國當天阿嬤竟然辭世,令蕭煌奇哀痛不已。「當我帶著勝利想和阿嬤分享時,她卻離開了......」。後來他創作了〈阿嬤的話〉這首歌,曾讓已故的人權作家柏楊激動地牽起他的手。
走鋼索也願意!
對蕭煌奇來說,專輯是創作理念的完整呈現,然而他最大的期望卻是:站上舞台,用聲音、表情、肢體揮灑音樂,證明「即使是盲人歌手,也能有演藝效果,也可以融入主流。」除了自彈自唱,他也力求肢體上的突破。
5月份在台北國際會議中心巡迴演唱現場,主辦單位首次設計了「音樂導盲磚」,讓蕭煌奇不只定點演唱,還能「跳舞」。
談到學舞蹈,蕭煌奇說,一般人比個「前腿彎,後腿繃」的弓箭步,可能只須幾秒功夫,「我光是這招就練了數十分鐘!」因為沒「看」過弓箭步,要從口頭指導中揣摩動作、找出施力點,「簡直比學音樂還難」。雖然演出當天「笑」果百出,蕭煌奇覺得大家開心就好,只要能帶給觀眾快樂,「我什麼都願意試。」他不僅想繼續學高難度舞步,「就算要在舞台上走鋼索,我也願意試試看!」
此外,能夠感受觀眾的情緒並獲得迴響,也是他愛上舞台的原因。有次在高雄辦演唱會,有台北歌迷不惜當天往返北高兩地,「我何德何能,可以讓不認識的歌迷如此熱情支持?」也有觀眾為了寄卡片給他,特地學點字,而且一字不差,「想到我小時候花了好幾個月才學會點字,歌迷的用心真的讓人感動......」
不過,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最近有一名憂鬱症病友寫信給他,自述自己7年來不敢出門,不敢坐捷運,也不敢面對人群。為了是否參加他的巡迴演唱會,這位病友在電腦前猶豫不決,買票的動作數度確定又取消,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出門。「看到你如此努力,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再封閉下去......」
「特別幸運」的人生
樂觀、親切、搞笑、反應機靈,是蕭煌奇給人的普遍印象,甚至有人好奇地問:「蕭煌奇真的看不到嗎?他跟主持人講話時好像都會『看』著對方啊?」蕭煌奇自己也說:「我的悲觀只出現在剛陷入全盲的那一、二年。」
他認為自己承襲了父母親好客、誠懇待人的個性,儘管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但每天依舊快樂,「總的來說,是幸福的!」因為用交朋友的態度真心對待每個人,就算回報不如預期,「也OK啊!」這樣的心態,讓他覺得自己「特別幸運」。
回首音樂路,他只有一點小小感慨──台灣盲生的資源太貧乏了。在啟明學校,生活圈子小,資訊又少,即使很多同學喜歡玩音樂,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在流行什麼。加上當時以「按摩」為主的盲生教育政策,如果沒有強烈的勇氣與信念,很難走出不同的路。
蕭煌奇當年的人生賭注,不僅為國內歌壇寫下傳奇,如今他的收入「是過去的10倍以上」,不僅好過以按摩為業的同學,甚至好過一般人。
最後被問及,如果當年那個「不敢接球的下午」不曾發生、如果他的視力正常,他還會選擇音樂這條路嗎?蕭煌奇的答案是:「不會!」最可能的結果是跟著父母親當水泥工,或是做運動教練吧!他說,因為看得見的人,會往看得見的方向去發展,「看不見時,想法受到限制,沒有那麼多分心和誘惑,只能勇往直前。」
因為有了音樂,眼盲成為一種祝福,蕭煌奇藉著歌聲將這份力量傳播出去,希望大家一起來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