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來了,就在山上,我打到了一隻山豬!」水璉部落阿美族英雄開心地說,據說這是部落裡近年來難得的大豐收。(卜華志)
去年奧運宣傳影片上,響起阿美族天籟般歌聲,來自台東馬蘭的主唱者里望等人,一時之間成為新聞人物。坊間的阿美族音樂也因此成為唱片市場大熱門。
歡慶的活動熱烈地展開。山豬肉已煮熟、米酒一杯又一杯,歌曲一支接一支,在東海岸的寒冷冬天,熱了身體暖了心。(卜華志)
最近一張包括台灣阿美族與新幾內亞原住民歌謠的唱片出版,又將阿美族歌聲推上新聞話題。在民族音樂學上,位於遙遠南太平洋的新幾內亞與台灣原住民部族間,有什麼關連?這張唱片又訴說了什麼故事?
故事要從「檳榔兄弟」迴古、阿比的一張唱片說起。關鍵人是一位美國音樂博士羅白華。
羅白華來自美國加州,今年剛過四十,擁有美國紐約茱麗亞音樂學院作曲及低音大提琴雙重博士,十五年前得到一筆基金贊助,到新幾內亞中部的星辰山脈,及其中一個島嶼──超布連島做原住民歌謠的研究,幾年來共蒐集了數百首民歌,並且完成歌譜、歌詞的彙整。
但羅白華的故事並未在新幾內亞結束,九年前為學中國傳統樂器古琴,他來到台灣,一次出遊中,他在花蓮一家飯店裡,聽到來自水璉的阿美族原住民阿比(漢名張子祥)等人的演唱,常戲稱是「靠耳朵吃飯」的他,直覺的反應是:「怎麼跟新幾內亞的歌謠這麼像?」強烈的好奇心使他跨進了阿美族音樂的研究之路。
姆伊家族的大事
阿比家族便是開啟他瞭解阿美族音樂的一把鑰匙。
談起水璉的阿比家族,在台灣一些研究民族音樂的學者口中,並不陌生。阿比的父親是水璉部落的老頭目,村莊裡大家都叫他姆伊(王金村),他在部落的豐年祭中,本是公認的優秀領唱者。
姆伊的雙胞胎兒子迴古(張輝國)、阿比,前者的吉他演出有職業水準;後者則從小學開始,就是老師口中「很會唱歌的小孩」,長大後的阿比就被網羅到花蓮幾家觀光文化村中,擔任歌舞教席,經常代表地方,出國參加原住民歌舞表演。
雙胞胎的表弟之一瓦拉(潘仁義),會拉低音大提琴,曾經組過西洋歌曲樂團,瓦拉懂樂理,能自寫套譜,常開玩笑說自己是家族樂團裡受「西方文化影響最深者」。
羅白華坦承,在來台灣之前,他對台灣原住民音樂認識不多,認識阿比等人之後,才開啟他對阿美族音樂的研究之路。七年來,他在台北、花蓮、新幾內亞間來去,最大的願望是,「這樣美好的音樂,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為世人知道。」而出版唱片便是他所知最好的途徑。
對阿比家族來說,多少年來,一直有人情商他們出唱片,但阿比等人都不為所動,「如果是唱一些攙了色素的,如加了日文或國語歌詞,或是太過商業性質,我們沒興趣,」阿比說。這次會答應羅白華,是因為這次「不僅是出唱片,還做學術,」阿比說。
或許也就因為這樣的「學術」期待,使得「檳榔兄弟」這張唱片在出版前,就被賦予許多文化色彩。
像在哪裡?
大家感到最好奇的問題是:假使如人類學家所說,新幾內亞與台灣原住民,在千年以前,的確同出一源的話,那麼,他們之間的歌謠,有何共通之處?
羅白華的研究顯示,花蓮及新幾內亞超布連島的歌,常在曲子最末,以一再重複強調三個音後作結束,告知歌者劃下句點。若聽原住民的演唱,這樣的特性很快被帶過,並不容易察覺,但若將原住民的「歌曲」記下樂譜,這樣的變化卻很明顯。羅白華確信,這就是兩地文化同出一源的標記。
羅白華的看法,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
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就表示,通常講兩個文化相像,很難說是一個音很像,或是哪個音階一樣,就說這兩個文化系統有雷同之處。
就像過去有人說南美與大溪地一種排簫的曲律,因為兩者有類似之處,就判定這兩個文化之間很可能有交流,這種說法遭到很多質疑,因為類似這種曲律的相似之處,在全世界各地的民族音樂中,例子一大堆,要這樣類比,那文化之間的交流說不完。
他認為,只有透過原來族群的文化系統來瞭解,也就是瞭解音樂在各原住民生活扮演何種角色等,透過這些途徑,各種文化之間的關連性,才能有更清楚的圖像出來。
一切都是為了──講故事
在音樂理論上,這兩個族群的音樂比較,的確還有許多亟待釐清的問題,但是之於聽眾,就欣賞音樂的「直覺」來說,卻不難感覺到兩者的相似之處。
「曲調、聲音都很純粹嘛!」大大樹音樂圖像出版公司的企畫林麗英說。
「不管詞或曲,我覺得他們都在講自己的故事,」連續趕了好幾場「檳榔兄弟」的現場演唱會、反反覆覆聽了好幾遍唱片的一位聽眾說。
聽眾的耳朵是精明的,他們一下子就抓住了《檳榔兄弟》所要傳達的訊息:講故事。
在無文字的原住民社會,歌謠及神話是傳達他們族群規範、倫理跟歷史的重要方式,藉著口傳,原住民社會裡,家族及族群的記憶被保留下來了。
在《檳榔兄弟》專輯,也就是羅白華採集、出版的歌謠裡,叫大家著迷的也是這樣的「說故事」方式。
「一掛上檳榔袋
老人家一掛上檳榔袋
裡面會裝些什麼呢?──檳榔、荖葉
那是用來作什麼的呢?──是老人用來刷牙齒用的。
一掛上檳榔袋
老人家一掛上檳榔袋
裡面會裝些什麼呢?──米酒和一隻盛酒用的貝殼。
那是用來作什麼用的呢?──慢慢消除疲勞用的。」
(檳榔袋)
這是花東地區的阿美部落,人人耳熟能詳的一支曲子。阿美族歌謠多半旋律悠緩,曲調簡單,這首歌也不例外。根據老人家的說法,這首歌詞涵義約在光復前後「定型」。
民國五十三年,民族音樂工作者顏文雄在「中國一周」發表的「阿美族民謠」研究,就收錄有這首歌。內容是藉著孩子好奇地探問老人家「檳榔袋」的用法,及老人家帶點幽默的解說,來傳承阿美族文化裡,有特別涵義的檳榔袋用法。
「小小一個檳榔袋,裝著多少阿美族的愛與感情,」十二月間,阿比在台北都會的唱片促銷活動,背著色彩鮮豔、棉布製成的檳榔袋,對著觀眾這樣說。
阿比表示,在阿美族的文化裡,吃檳榔是結交朋友的一種方式,檳榔袋不僅「很實用」的被用來裝檳榔及酒器,也有文化的象徵。
「在豐年祭裡,一背上檳榔袋,就表示成年了,在這個社交場合,成年的阿美族女孩,會將檳榔或酒放在他喜歡男孩的檳榔袋裡,所以檳榔袋又稱『情人袋』,這是阿美族從古至今明朗而開放的交友文化,」阿比說。
每個人都是音樂家
「那會是什麼?
那會是什麼呢?
一串項鍊
一串娃姚戴的項鍊
如青蛙眼睛般明亮
我多麼想想念她
真的想念她」
(那會是什麼)
也是阿美族流傳甚廣的一首情歌,詞義不多,主在描述想念情人的心情。「如青蛙眼睛般的明亮」,歌詞裡有原住民對生活環境的體驗。
「這杯酒真好喝
喝一杯 只有祖先,和我
我回家 搖晃著身體
左搖搖 右擺擺
在路中央 醉醺醺地返家
回到某種凶惡的
來自我老婆的指責」
(飲酒真暢快)
跟如今部落的現實情境有許多雷同吧,這首歌阿比等人非常喜歡唱,而且迴古還將它改成國語,「這杯酒真好喝,就把他一杯一杯喝下去,結果掉進水溝裡。回家睡不著,乾脆睡在太太的大腿上。……」每次一唱到這裡,三兄弟就會跟著聽眾哈哈大笑。
跟阿美族歌謠相較,感覺上,「阿比等人的聲音較圓潤,新幾內亞原住民的聲音較粗獷,或許是新幾內亞的人受外來的影響較少?」曾在中央研究院民族所任職,專攻音樂人類學的范菁文猜想。
但是從歌謠的功能來看,新幾內亞與阿美族藉歌來講故事的內涵卻是一樣的。例如這首用作求愛、唱時通常伴隨著舞蹈的「一夜」,羅白華說是他初到新幾內亞時,跟當地原住民合奏的第一首曲子。「當弦樂響起,我發現所有人都是音樂家,」羅白華描述他當時的驚喜。
「一夜 我正好眠
夢中猶如你我相守一起
我所有的思緒都圍繞著你
我的最愛
明月沈入海中
皎潔之光誘人
靜悄悄
當所有人都沈睡時
忽然間我從睡夢中站起來
明白
是我的夢在捉弄我
我所有的思緒都圍繞著你
我的最愛……」
(一夜)
總有淡淡哀愁?
跟在台灣花蓮一樣,羅白華在超布連島一起研究音樂的對象,也是一個由家族成員衍生的音樂團體,稱為「孔摩孔摩樂團」。
這個樂團由一位老者多布娃基創始,創團的原因,是因為多布在中年時要追一個鄰村的年輕女孩,但女孩始終不為所動,於是他以檳榔袋為樂器敲打,為她編唱了許多情歌,最後終於贏得美人芳心。消息傳出去以後,同村的年輕男孩開始纏著多布,詢問如何編唱這類歌謠的祕訣,這些成員湊起來,促成了孔摩孔摩樂團成立。
在《檳榔兄弟》的專輯中,所收錄的幾乎是孔摩孔摩樂團的「樂團史」,例如「孔摩」有機會離開家鄉到新幾內亞其他島嶼演唱,樂團在等待演出時,在碼頭離別時,或是離家後思念家鄉時,都作了許多歌,伴隨著吉他及羅白華的低音大提琴,這些歌聽起來,曲調看似輕快,但表達情緒非常直接,團員們扯著嗓子唱開,很是暢快。
相較於阿美族的歌謠,「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對自己族群認識較多,感覺起來,總覺得阿比他們的歌聲,有一股淡淡的憂愁,」一位聽眾說。
例如這首「蕃薯寮」,內容是描述光復後水璉部落的原住民受雇於當時的伐木場蕃薯寮,為漢人工作的心情。
當時,花東海岸公路尚未開通,要從蕃薯寮回到水璉村,得翻過一重山,返家探親不易。水璉的原住民在結束一天工作後,三五成群的回到工寮,當晚上火把熄掉後,一大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想起思慕的女朋友,想到工期結束後,就有錢買禮物給她們,於是姆伊等人便作了這首歌。「這是記憶父親走過的歲月,我們作兒子的,一定要將它學起來,」阿比說。
「民國五、六十年代後,經濟發展的腳步開始進入花蓮,阿美族社會開始『邊緣化』了,這類描述族群在時代的變遷裡情感波動的歌,仍有阿美歌謠典型的田園色彩,但已經有了一絲惆悵,」任教於花蓮玉山神學院,多年來研究阿美族歌謠變遷歷史的吳明義說,「蕃薯寮」是典型的曲子。
用歌聲寫日記
又如另一首迴古在台東學的「乘涼的老人」,全曲皆用「嘿、嘿、哼、吼」等聲調串成。迴古表示,這首歌沒有詞,只能用心靈唱出在大熱天下,老人家辛勤的工作,但是鬧旱災,看到天不下雨,田地都枯乾了的心情。曲調的音階高高低低,很難用吉他伴奏,當迴古以低沈、渾厚的嗓音唱來,幾乎不用解釋,大家也都能瞭解這是一首不快樂的歌。
民族音樂學者明立國指出,以《檳榔兄弟》裡一些他瞭解的阿美族歌謠來說,許多曲調,都是阿美族部落通行的曲調,「就好像語言一樣,人人熟悉,」他說,只是姆伊家族將它填上詞,唱出來而已。
當然,隨著部落生活的大幅轉變,阿美族的歌謠也有一些變異。
例如迴古所唱的「乘涼的老人」,這首歌是流行於台東一帶的南部阿美曲調,「原先還有領唱與答唱的部份,這才是阿美歌謠的特色,」明立國說,迴古他們卻將它省略了。
又如另外一首「等待你的地方」,原先老人家比較熟悉的唱法有四段,充滿了風聲、月亮、星星等大自然的色彩,「這才像原住民的生活,」吳明義說,但在阿比他們的錄音裡,卻簡省成僅有描述「風聲」的一段,吳明義認為,《檳榔兄弟》有點辜負了先人的傳承。
而就阿美族傳統歌謠的變化來看,《檳榔兄弟》所收的歌大多已填了固定的詞,又加上吉他的伴奏,雖然曲調還是傳統的,但已經有了許多外來影響。
誰解原汁原味?
「以前很難說原住民有『一首』曲子的,通常都有領唱、答唱,一個接一個唱,歌曲結束的時間有長有短,極有彈性,」明立國說,阿比他們的唱法是傳承從日據到光復,將一般歡聚用的曲子,截出一段的做法,可算是「記錄」傳統阿美族歌謠的時代變異。
而就歌謠的功能來看,往昔阿美族無詞意的歌謠,在各種場合均可唱合,表現了阿美族文化原始的創發性,如今阿比他們所唱的歌謠,凝聚情感的功能尚在,但敘事的功能則日益清楚,包括曲調、歌詞日益固定,從表現及創造力來說,都跟現代的歌曲日趨同質。
明立國認為,在文化的意涵上,這是很重大的事情。「就好像阿美族的豐年祭,原先女人是完全被禁止參加的,日據之後,女人可以在祭典裡歌舞,這代表母系社會的系統已逐漸被打破(豐年祭本由男性主導,這是阿美族藉由儀式,來平衡族群兩性權力的設計),男女嚴防的界線已不再那樣清楚,」明立國說,阿美歌謠成為固定的「一首歌」,顯現了工業文明對它的影響。
但是對於阿比他們來說,在當下的時空裡,管他唱歌的「文化意義」是什麼?能唱歌,而且自認是「原汁原味」的,就很過癮啦!
羅白華表示,以他修習古典音樂的背景來看,阿美族與新幾內亞的音樂,才是「真的音樂」,是來自叢林、海邊,「從家裡出來的音樂」,都一樣令他難忘。只是時空環境不同,比起花蓮,新幾內亞的樂音的確更有「原鄉」的感覺。
在《檳榔兄弟》的唱片裡,有一首超布連島的歌謠:卡屋亞努巴。羅白華表示,那是新幾內亞的一種歌曲類型,歌曲裝載著對逝者的記憶。
在超布連島,太陽沈沒在圖馬島的方位,那兒同時也是逝者靈魂的歸處。這首歌描述一位想要再見到逝去女友的男子,正通過神蹟與女子說話。在喃喃唸出咒語的同時,圖馬島一種娃那花的香氣也會製造出神奇之效。夜闌人靜時,男子幻變成精靈,聆聽並傳自圖馬島的話語。在精靈的世界,人已回到年少的模樣。
「對那女孩的話語,男孩應答,他們的神蹟,透過花的香氣顯現……」超布連島的老者投伊雷枸古拉沙啞的嗓音在雷射唱盤裡迴盪著。
永恆的時空
藍天當空、鳥聲鳴叫,山風輕輕吹拂著,迴古、瓦拉的吉他彈撥起來,在水璉老家的稻埕前,就坐在泥土地上,阿比拉開嗓子,再次唱開起來。他的歌聲明亮而柔美,充滿了田園的風情;旁邊,一頭蓬鬆金髮的羅白華擺好錄音機、麥克風,按下了鍵盤。
「我在這兒等待著你
每一個夜晚
等待……」
p.107
在台北東區人潮聚集的藝文中心,「檳榔兄弟」高聲歡唱,讓更多都會人瞭解阿美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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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經來了,就在山上,我打到了一隻山豬!」水璉部落阿美族英雄開心地說,據說這是部落裡近年來難得的大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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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慶的活動熱烈地展開。山豬肉已煮熟、米酒一杯又一杯,歌曲一支接一支,在東海岸的寒冷冬天,熱了身體暖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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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臨,四周點起了火光,人群逐漸在我的大提琴周圍聚集,細雨輕撫著我們的肌膚,年輕人抱著吉他,我打開了錄音機的電源,……」──羅白華訴說他在新幾內亞的經歷。(大大樹音樂圖像提供)
p.111
超布連島的原住民在舞蹈時所持的傳統鼓。(羅白華的母親,派翠希亞•希爾絲繪圖)
新幾內亞超布連島的檳榔袋。(派翠西亞•希爾絲繪圖)
對阿美族來說,請吃檳榔,是交朋友的開始。
p.112
水璉部落的老頭目姆伊,是阿比的父親,也是部落裡公認的優秀領唱者。
p.113
羅白華與「檳榔兄弟」在部落裡到處採集樂音,全靠迴古賴以維生的這部計程車。
p.114
就在阿比水璉老家前的空地上,多少歌聲就這樣被錄下來了。
「當夜晚來臨,四周點起了火光,人群逐漸在我的大提琴周圍聚集,細雨輕撫著我們的肌膚,年輕人抱著吉他,我打開了錄音機的電源,……」——羅白華訴說他在新幾內亞的經歷。 (大大樹音樂圖像提供)(大大樹音樂圖像提供)
(卜華志)
超布連島的原住民在舞蹈時所持的傳統鼓。(羅白華的母親,派翠希亞.希爾絲繪圖)(羅白華的母親,派翠希亞.希爾絲繪圖)
新幾內亞超布連島的檳榔袋。(派翠西亞.希爾絲繪圖)(派翠西亞.希爾絲繪圖)
對阿美族來說,請吃檳榔,是交朋友的開始。(卜華志)
水璉部落的老頭目姆伊,是阿比的父親,也是部落裡公認的優秀領唱者。(卜華志)
羅白華與「檳榔兄弟」在部落裡到處採集樂音,全靠回古賴以維生的這部計程車。(卜華志)
就在阿比水璉老家前的空地上,多少歌聲就這樣被錄下來了。(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