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羅斯福路拐進舟山路,再轉進台大農場,小徑的左側有一間台灣杉打造的日式平房小屋,自1925年起它靜靜的在那兒,伴隨著農場的春夏秋冬,凝視著附近由農地變道路、高樓;做為台大農藝系的育種作業室,無數的學子曾在這兒準備田間工作,「它」不曾被廢棄,卻始終沒有人細探「它」的身世。直到2003年,時為農藝系助教的劉建甫自暗房中發現的書籍與手稿,關於「它」的故事才漸漸被挖掘出來,與台灣蓬萊米的一段淵源才漸漸為世人所傳頌。
走入那個自學生時期進出多次的育種作業室,劉建甫可能沒想到會再喚起社會大眾對台灣稻作歷史的注意。從頗具歷史感的櫃子中翻出的日文書籍與泛黃手稿,上面有朱紅色「磯」字的壓印,「因為文件上那個圓形的磯字印鑑,讓我隱隱覺得這可能與磯永吉有關。」劉建甫說。
發現疑似磯永吉的文件後,劉建甫馬上跟農藝系反映,可惜年代已久,系上知曉這位日籍教授的人無幾,再三追溯,最後一位師承磯永吉的台籍學生陳炯松也已過世十餘年了。
「磯永吉」何許人也?1886年出生於廣島,1905年入學札幌農學校,1911年畢業時該校已升格為東北帝國大學農科分校(北海道大學的前身)。1912年來台,任職於台灣總督府農業試驗場,1957年退休返日,從事台灣稻米研究達45年之久。他創立的台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熱帶農學第三講座是台大農藝系的前身,他也是戰後少數被留任在台灣的日本人,只是他在台大授課時間極短,即被借調至臺灣省政府擔任稻米生產的顧問,致使這位日籍教授的事蹟漸漸為台大人所淡忘。
整備「磯小屋」
發現磯永吉手稿文件的育種作業室,經文獻考證,原屬於舊台北高等農林學校的校舍,該校之後被併入台北帝大,作業室因此成為台灣大學最古老的建築之一。
從外觀看是一棟長條型的全木造建築,山形的簷梁、竹編夾泥牆,整體以台灣亞杉為建材,只有農作物貯藏室為磚造,裡頭藏有許多功能性的空間,如雨天作業室、農具室、實習準備室、農夫室等,許多農藝系學生都在這裡經歷他們的求學時光。
但近年因校舍空間的不足,育種作業室差點被拆除,是農藝系老師們的努力,才保存下來。2009年,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公告舊高等農林學校作業室為直轄市古蹟。2013年,磯永吉學會成立,整理了作業室的空間做為展廳,他們暱稱此為「磯小屋」,想藉由棉薄之力,把屬於台灣稻米的故事說下去。
當初發現的手稿內容涵蓋當時的實驗紀錄、總督府公文、南洋農業的調查報告等珍貴文獻,共有四千多件,已由台大圖書館特藏組典藏,成立了「磯永吉文庫」。農藝系名譽教授謝兆樞花了兩年多的時間,翻譯編目這批文件,並藉由每年的年會,說一段台灣稻米的故事。
磯永吉學會將小屋部分空間整理為展廳,陳列著稻米標本、古典農學儀器與當年實驗紀錄的珍貴文件(左圖,磯小屋提供),彷彿凍結了時光,還能嗅著歲月的氣息。
「秈梗事變」
日據時期,日本以「農業台灣,工業日本」為口號,引入許多日本稻品種進行改良,希望種出合於日本人口感的稻米。日本稻品種為稉稻,台灣稻則是秈稻(在來米),稻外形較渾圓,口感Q黏;秈稻則是細長型,口感較硬,兩者食味不同主因在直鏈澱粉與支鏈澱粉的比例不同所致,支鏈澱粉越多,吃起來就越黏。
磯永吉學會祕書長彭雲明教授指著磯小屋前種的越光種,「所有在台灣種植的日本稻都有同樣的問題,就是太早抽穗,其缺點一是植株長得還不夠壯;再者,結的粒數也少,充實度不夠。因此,日本人到台灣來時,引進日本稻想在台灣育種改良。」
謝兆樞以「秈梗事變」比喻1926年前台灣稻作研發的情形,當時日本專家分為兩派,一派主張直接引進日本稻改良種植,以時任總督府殖產部長的橋口文藏為首,藤根吉春繼承其遺志,進行日本稻在台灣的培育。
鑒於日本與台灣氣候殊異,學者們尋找與日本九州氣候相似的地方,在台北附近的陽明山竹子湖、淡水、金山等丘陵地,栽植日本稻,雖有不差的量產,如中村、江戶等品種,但平地栽種還是全軍覆沒。
另一派則主張台灣稻的改良,以總督府殖產局農務課技師長崎常為首,他們在台灣最主要的功績是品種純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秈稻中有一個特別的品種「短廣花螺」,其外型長寬比跟日本稻非常接近,這給了學者一線希望,認為可以此品種進行改良;但事後卻證明,不管怎麼改良,「短廣花螺」在食味上一直沒進步,改良台灣本土品種在來米的途徑也遇到瓶頸。
1914年,磯永吉調任台中州農事試驗場,擔任米質改良農務技師。他在此遇到了研究上的好夥伴末永仁。
謝兆樞笑著揣想磯永吉當時的心境,藤根吉春和長崎常都是磯永吉在札幌農學校的學長,但是藤根吉春是學畜牧的,長崎常的專長是農業經濟學;要改良水稻,當然得靠農藝本門。因此儘管在1910 年,總督府明令不獎勵日本稻的改良育種,磯永吉還是持續投入日本稻的研究。
他從總督府鼓勵栽培的547種在來米品種中,挑出17個性狀,進行相似性分析,其中包括日本稻的「中村種」,做為對照組。
這是一項龐大的研究,且曠時費日。謝兆樞從磯永吉的手稿中讀到,嗜酒豪飲的磯永吉因進行相似性分析的演算而節制貪杯的念頭,否則隔天的工作常會出錯。
研究結果發現,「短廣花螺」的外形特徵在在來米中屬特例,從學理上檢證了「短廣花螺」無法藉由改良育種成為食味好吃的日本稻,從而也粉碎了長崎常一派的夢想;而對照組「中村種」在演算中也得出與其他在來米種無交集,證明分析的準確性。
磯永吉學會將小屋部分空間整理為展廳,陳列著稻米標本、古典農學儀器與當年實驗紀錄的珍貴文件(左圖,磯小屋提供),彷彿凍結了時光,還能嗅著歲月的氣息。
蓬萊米問世
1923年末永仁接受磯永吉的鼓勵指導,提出「幼苗插植法」,即是藉由縮短秧苗的培育周期,改變植株的生理周期,延遲抽穗,從而改善日本稻在台灣氣候下提早抽穗的問題,成功的在台灣的平地栽培「中村種」。
劉建甫說:「『中村種』在台灣稻米史上的意義像是搶灘部隊」,證明日本稻可利用改進耕作方式成功在台灣落地生根。1926年伊澤多喜男總督依磯永吉的建議,將在台灣種植生產的日本稻命名為「蓬萊米」。
其後,末永仁又將日本稻「龜治」與「神力」兩品種雜交育種,於1929年成功培育出產量高而且食味良好的「台中65號」,其適應性強,除了是當時在台灣栽培面積最廣的品種外,也曾在日本、琉球、尼泊爾、伊朗等國經濟栽培。
關於「台中65號」還有一個插曲,「神力」與「龜治」兩者都具有對日照長度敏感的特性,在台灣種植會有提早抽穗的現象,但「台中65號」卻呈現對日照長度不敏感,使得它的抽穗時間變得較正常,經分析發現,「台中65號」竟染有台灣山地陸稻的基因。不管是花粉汙染還是其他原因,這都是上帝給的恩賜,謝兆樞這樣說。
磯永吉學會祕書長彭雲明教授為了保存這幢對台灣稻米深具意義的磯小屋付出許多心力。
中村回家
物換星移幾度秋,台灣的水稻在磯永吉時代奠下了科學研究的基礎,後人接棒的研究使台灣稻的品種在香氣、食味、品質上漸入佳境。唯當年與蓬萊米相關的歷史與空間卻無人聞問了。
竹子湖當年因氣候近似日本九州,天然的地勢有阻隔的功能,可避免品種自然授粉雜交等問題,極適合做為原種田,1921年,竹子湖開始做為原種田使用。1923年,竹子湖原種田事務所成立。
台灣自日據時期開始採用三級繁殖制度,即是原原種、原種、採種三級,以保持水稻的品種及純度。原原種多是由農改場培育、純度最高的種子。原種在日據時期就是由竹子湖區的農民培育平地需要用的稻種種子,為避免汙染,「原種的採集都是非常精細,由當地人人工一穗一穗去拔。」劉建甫解釋著。
竹子湖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永如,他爺爺當年也是栽種原種田的農夫,「應該蠻驕傲的吧?」陳永如點點頭。但自1976年收割了最後一畝田的水稻後,竹子湖改種高冷蔬菜、海芋等經濟作物,至今已有40年沒有種稻了。
隨著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公告北投穀倉、磯小屋為古蹟,指定竹子湖蓬萊米原種田事務所為歷史建築之際,台大農藝系退休教授賴光隆發起「台灣北部蓬萊米走廊」,以此紀念當年來來回回奔走於此路段的育種家與科學家們。
竹子湖社區的居民才意識到他們擁有如此寶貴的文化資產,在地的居民發起「竹子湖蓬萊米原種田穀東俱樂部」,由社區居民群策群力,先由穀東出借的2 分地開始復耕稻米,另方面也結合鄰近湖田國小及薇閣國小的食農教育,讓孩子腳踩溼軟的泥巴,體驗田間工作,才知道為了不踩到秧苗,插秧時都是倒著走的,體悟「退步原來是向前」的意思。
2016年,竹子湖還有另一件大事,就是「中村種」回家了。
「中村種」這個在台灣蓬萊米歷史中不斷出現的名詞,末永仁提出的幼苗插植法讓中村成功在台灣平地栽植收成,但中村不耐稻熱病的危害,終致在台灣稻田裡消失。
2013年,復育「中村種」成為磯永吉學會的心願。謝兆樞幾經奔走,自日本國立遺傳學研究所獲贈10顆中村種子,然這批種子已冰藏了30年,理論發芽率只有30%,因此全軍覆沒。2014年,再度獲贈了50顆中村種子,這一回,成功的育出3株已沉睡30年的中村幼苗,在磯小屋前少量種植,2015秋季,磯小屋歡呼收割了久違的中村種。
2016年,中村種回到了它在台灣最初的歸所──陽明山竹子湖。4月中旬插秧,6月初植株約30 公分高,要收割還得再等等,但是中村種回家了,回家的意義在於重新植回我們對於這段稻米歷史的記憶,並感念這路程上所有人以生命歲月為代價的付出。
「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瞭解台灣稻米的歷史,重讀這詩句時,「粒粒」的辛苦,不只是農人付出的勞力,更是無數科學家、育種者以數十年為單位的犧牲奉獻。下回當您手捧一碗白飯,別忘了細細品嘗、慢慢咀嚼這來自土地且得來不易的好滋味。
竹子湖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中,以模型展示人工 撥穗取種的樣態。
竹子湖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中再現1916年臺中州農事試驗場的場景,右白衣者為磯永吉,左坐者為末永仁。兩位對蓬萊米的育種改良有極大的貢獻,後世尊磯永仁為「蓬萊米之父」,而稱末永仁為「蓬萊米之母」。
2016年春,「中村種」在雲霧渺渺、細雨綿綿的天候中,回到它在台灣最初的歸所──陽明山竹子湖。謝兆樞教授(中)是「中村種」復育最重要的推手。(磯小屋黃錫柱攝)
磯小屋前復育的「中村種」。
手握著一把已成熟的稻穗,腳踩著溼軟的泥土、植株幾乎有半身高,薇閣國小的學童實習田間工作,這是城市孩子少有的農事經驗。(薇閣國小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