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以歷史小說「賽金花」得到中山學術文化獎章的女作家趙淑俠,旅居瑞士數十年,廿年前因羈旅鄉愁提筆寫作,作品在海峽兩岸及其它華人城市,都有相當可觀的讀者群。近年來她並冠夫姓以蘇絲.陳之名,將作品德譯,打入歐洲文壇。
從描寫成長歷程的長篇小說「落第」,到勾畫海外留學生、華人生活情感心靈的諸多散文、小說,直到最近上溯八國聯軍華洋接觸的「賽金花」,趙淑俠以文會友,聊以忘憂,也為所有羈留海外的華人寫出了他們心上的負累和問號。
看趙淑俠的檔案照片,任誰也要驚豔一番:五○年代的髮式眉型,配上姣好面容;典型的含蓄微笑中,又帶幾分說不上來的抑鬱。帶著這份印象去電連繫採訪,話筒媔ヮ茠滌冀O她東北人特有的爽朗聲調,說著只聽她喊說:「你能不能等一會兒呢?起風啦!雨要打進來,我得上樓關窗去,馬上就回來。」
在溫特士市政廳裏,趙淑俠曾經代表新入籍公民演說。(鄭元慶)
紫楓園媗市B織夢
下雨了,得關窗去,登時想起她的「西窗一夜雨」、「翡翠色的夢」,想起「我們的歌」堥漕Ъ普頃S風的浪漫名姓。趙淑俠在嫁作人婦,復為人母,在阿爾卑斯山下的紫楓園埵角F鞠躬盡瘁的歐式主婦,張羅著一家四口還加小狗的心情起居後,居然還能聽雨、織夢、唱歌……,正派經營起她清清爽爽、思親愛國的鄉愁來,如今更是爬梳中外史料,寫出了得獎的歷史小說!
提起「賽金花」,她不忘強調:我的東西一向乾乾淨淨,父母可以放心給孩子看的,可是賽金花既是清末名妓,完全不提床第間事,未免不大真實……,再聽她說起版權賣給了李翰祥拍電影,不免為她捏把冷汗!
溫特士書店裏也陳列著蘇絲.陳(趙淑俠)的小說。(鄭元慶)
「他們」瑞士人
從蘇黎士搭火車到附近人口十萬的工業城溫特士不過廿分鐘光景。瑞士的好山好水,寧靜安詳,果然得天獨厚,教人忍不住想起電影「第三者」堥滬蚨諰Ц仴t兼主角的名言來——「義大利卅年血腥動亂孕育出米開朗基羅、達芬奇、文藝復興!瑞士五百年民主和平又創造了什麼?——咕,咕,鐘。」
語中帶著十二萬分的捉狹。若要問一向受夠了戰亂流離的中國人,恐怕任誰也寧可選擇勤勤懇懇製造些可愛的咕咕鐘,再拿餘錢餘閒到鄰邦去享受一回他人血淚交織的苦難結晶罷。
趙淑俠準時出現在火車站,她穿著端莊入時,相片中的神貌舉止猶清晰可辨。巧逢小城節慶,街道上掛滿了各色小旗,也滿佈吃喝玩樂的小攤兒,這份熱鬧在一向平靜無波的瑞士可真難得,趙淑俠顯得很興奮,建議我們何不就在街上邊逛邊聊。
介紹起小城風土民情,經過她曾經代表新入籍公民講演的市政廳,和陳列著蘇絲.陳小說的書店,此時的她是個有條不紊的瑞士好公民;坐在咖啡店看鄰座比起多數大城堛澈C年要收斂得多的乾杯喧嚷,她皺起眉頭說:瞧「他們」瑞士年輕人!
趙淑俠為讀者簽書。(趙淑俠提供)(趙淑俠提供)
飲過長江水,鄉愁似水長
趙淑俠的這份「自外」心情,事實上不只是面對「他們」瑞士年輕人時如此,在她的作品堣]時時可見。到慕尼黑見台灣留學生,她想的是:「這些代表新生代的人物,比我們所屬的一代人幸福得多,他們在安和樂利的環境中生長,未經戰亂浩劫,沒看過大地泣血、風雲變色的悲愴景氣……」電視堿搢鴘囍縞ぜ暌搳A她寫道:「我常想,這一代的孩子,這一代的年輕人,與我們中年的一代相比,是多麼的幸運,夢堛囍縣籊s竟只是夢裡,可以帶給人幾分輕愁,幾分幻想,幾分得意,不似喝過長江水長大的人,心上像是被重重的巨石壓著,壓得你焦慮,壓得你痛苦,壓得你忿怒。」
趙淑俠生於九一八事變那年,孩提時住在北平大宅,家中管教極嚴,以至於「故都胡同堛漕漕レY食玩意兒,我一樣也沒有享受過」,她形容當時自己總是趴在外門縫婺r慕小朋友「背著口袋」上學去,甚至自己掏錢買吃食。
在一場號啕大哭後,父母總算答應由佣人陪著上學去,可惜正當她享受著上學生涯的時候,那個好脾氣的老師哆嗦著雙下巴宣布:「孩子們啊,咱們到底抗戰啦!」
什麼是抗戰?
「咱們中國老受外國的氣,鴉片戰爭、八國聯軍……現在日本人老欺負我們。抗戰就是他們怎麼來,就把他們怎麼趕回去,不受小鬼子的氣!」孩子們一時興奮得很。
趕上了抗戰,錯過了童年
沒料到的是,「日本人沒被趕出去,我們倒先給趕出來了」,她記得一家人匆匆拋下了偌大宅院,清早擠上連門窗外也攀掛著難民的火車,開始了「剛逃過難,又忙著逃難」的日子。她親見打劫燒殺,也這麼錯過了童年和少女時代。
輾轉來台時她上高中,仍然是個相當抑鬱的孩子。家中姐妹多,母親自然無法個個顧全;她藝文傾向的志趣,又在父親絕對務實的堅持下,難以伸展。高中畢業,她擔任過電台播音員、編輯、銀行職員,存了些積蓄,終於負笈巴黎,重拾畫筆。
到巴黎的第二年,她就戀愛、結婚,婚後隨夫移居瑞士,又進入瑞士應用美術學院,並取得設計師執照。此後的趙淑俠擁有一位蜚聲國際的科學家丈夫,一對聰慧過人的兒女,一張總也不老的姣好面貌,又入籍瑞士,享盡太平盛世的湖光山色;只是,一份經過戰亂驚惶的「千斤重擔」,壓在心頭揮之不去,使她總顯得自外於眼下的新鮮繁華。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一九七二年,她領著一雙兒女回台探親。才下飛機小傢伙就不約而同,毫不體恤地對母親的故鄉「水土不服」起來。而趙淑俠自己,竟也出了門找不回家來,叫了日思夜想的辣味牛肉麵,卻食不下嚥,「好像什麼都變了,什麼都留不住」,她回憶說,「當然,對自己的青春已逝也有些傷懷。」
回到瑞士後,她開始起早摸黑,在打點家務外提筆寫作。從描寫徬徨少年的第一個長篇「落第」開始,一直寫到留學生活、華人圈。「我們的歌」在中央日報連載出書,反應熱烈,終於驅散了她長久以來的孤寂感。
一九八二年,她又鼓起了勇氣回大陸探親,卻是「流著眼淚進去,又掉著眼淚出來」,三星期的旅遊,她一路只想回家——瑞士的家。「如果萬里歸來的目的是尋根,這趟是徒勞」,她形容,「終於看清了,我的根已經整個被斬斷、掘出。」當她走進北平機場瑞航班機時,竟然頓覺鬆了口氣,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樂不思蜀?也難!
瑞士果真是扎根篤定的家嗎?卻又不然。
逢到瑞士國慶,家家戶戶掛國旗、放煙火、烤腸子,「我們也掛上紅底子白十字旗子,點上燈籠,跟著慶祝嗎?總覺得那很不自然,作不出來;完全不理不睬當沒這回事嗎?又覺得很不應該……」她形容。
當隔院鄰家升起大旗,掛了滿院子紅底白十字燈籠,正邀朋引伴,喝酒烤腸子,談天說笑以示慶祝,她的傷懷又一湧而出:「那家的男人不過在工廠裡做個工頭,就可以過這麼無憂無慮的生活了,這太平無事的國家的國民是多麼得天獨厚!」
不僅在瑞士如此,趙淑俠到歐洲其他地方演講、座談、旅行也總是觸景生情,處處驚心。漫步雨中劍橋,看到劍河邊上的大葉柳樹,她想的是遠隔萬里的故土北地:「這塊廣大土地上的人,也該有條件作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這土地上的子民盡在流血流淚……炎黃兒女們活得不幸福,一直在痛苦中翻滾……」
民族主義,憂患「框框」?
趙淑俠的鄉愁自然也時時出現在她的文章裡,成了有名的「民族主義」者。「也有人說我的文章擺脫不了憂患的框框」,她解釋,民族主義不是義和團,「我愛孕育我、生長我的民族,有什麼錯呢?對於我所屬的民族,有份真正的感情,真心的關愛,我喜歡寫文章,就要在文章中提醒人們的民族意識,這不過是忠於個人良知,盡一個文人的心意而已。」
近年來,她的「民族主義」更進一步踏進了歐洲社會。一九八六年開始,她將作品譯成德文出版,得到可喜的成果,也就此進入了當地的作家協會和國際筆會等組織,並受邀到各地參加文學會議、演講、新書發表會,也藉此機會與歐洲讀者談人類互愛,東西文化異同的問題。她告訴他們:「我之所以喜歡描寫海外華人和他們所居住的國家,是要增加新移民與當地人民的了解,建立更深厚的感情。」
打入歐洲文壇,為華人說出心中話
打入歐洲文壇成果得之不易,趙淑俠時有孤軍奮戰的吃力,好在新書接二連三地順利問世,近作「賽金花」故事涉及八國聯軍時中德之間的一段公案,更是相當被看好,將分別譯為英文和德文出版。
從徬徨少年的「落第」,到「我們的歌」裡留學生的家國情感,「翡翠戒指」的歸鄉夢醒,直到往溯八國聯軍時代的中西糾結。趙淑俠寫下心頭上的千斤重擔,事實上也說出了所有海外華人心上的負累和問號。
她近來又忙著奔走籌組「歐洲華人作家協會」,以改善大家各自孤軍獨鬥的局面。她說,組織起來大家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樣聚在一塊兒談談說說,交換經驗,當然,也解解鄉悉。
〔圖片說明〕
P.128
這張檔案照片,可不教人驚豔!(趙淑俠提供)
P.129
在溫特士市政廳裡,趙淑俠曾經代表新入籍公民演說。
P.130
溫特士書店裡也陳列著蘇絲.陳(趙淑俠)的小說。
P.131
趙淑俠為讀者簽書。(趙淑俠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