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民間每逢神明誕辰,信徒就以妝扮富麗的「藝閣」和包羅萬象的「陣頭」表演,喜洋洋地遶境遊行,敬謝神恩。
藝閣和陣頭合稱藝陣。傳統的藝陣不僅有深厚的宗教意義,也有值得欣賞的藝術風貌;創新的陣頭大多有趣,也反映部分時代現況。在新、舊藝陣都不斷蛻變下,本刊開闢「台灣藝陣系列」為其留下紀錄。
當打臉師父以油彩在家將成員的臉上,描畫出一張張威武嚴厲的臉譜後,成員們就不能再任意開口,更不得隨意坐躺或抽菸、喝水,因為他們已經由凡人過度成為神明座前的差將,要出發為神明追緝妖魔鬼怪。
在廟會中看到「八家將」,人們最常發出的疑問是「怎麼不一定是八個?」
的確,家將團的成員不一定是八個,它可以是四個、六個、八個成陣;也可擴大到十人、十一人或十二、十三人皆可,只是八人的編制較常見,因此大家習慣叫它「八家將」。
絢麗多彩的臉譜,不僅增加家將的藝術性,也使家將嚴肅的神格更為明顯。(薛繼光)
天上的警備總部
家將團可說是藝陣中,宗教意義最濃的一種,因此演出進行中,禁忌也特別多。當臉上畫著威赫臉譜的家將排好陣勢後,他們瞠目怒視,低身一個弓箭馬步、起跳時舉臂如鶴。隨著什役擔挑刑具所發出的節奏聲,相互對打易位,變幻著七星、八卦等除煞隊形時,自有懾人心神的威嚴在。這時一般閒雜人等禁止從陣中間穿過,以免壞了陣勢。而他們身上披帶一整串的「鹹光餅」(繼光餅)可不是自己充饑果腹用,而是供大人小孩索取,據說大人吃了保平安,小孩吃了好養育。
家將的主要任務是,在於主神出巡前一天晚上,先行捉拿妖魔鬼怪,為神明開路叫「暗訪」;或於出巡時領命捉妖並將收伏的毒煞瘟鬼押解上王船,遞解出境,就猶如古代的「巡捕堂」、今天的「檢警」單位一般。
在中國民間信仰中,神界的職司體系就是人間的翻版。在維護安全的武力系統上,除了有天軍、地兵與五營神兵之外,還有一支具司法性質的捉鬼大隊,負責治安工作,就是家將。因此擁有這種神警配置的神明,大多是負責獎善罰惡的城隍爺、青山王,或是驅除瘟疫,維護地方治安的王爺、境主公。其他以慈悲救助為主要任務的女性神祇,或各種職業神就不會配有這種警力。
家將是藝陣中宗教性很高的一種,團員們手上拿著貼有符咒的刑具、武器,腳上穿著草鞋,在一切裝扮完成後還須「過火」(跳過燃燒的金紙),才能出發。(薛繼光)
畫臉有譜
這支神明的捉鬼大隊,出團的人數不定,以十三個人陣為最完整的編制。這十三人不但在隊形排列上有職責先後順序,在臉譜、武器上都富有特別意義。
一般所謂的八家將是指甘、柳、謝、范四將為「外班」,負責捉拿與刑罰;之後是春、夏、秋、冬四季神為「內班」,負責盤查審問。
在這八家將之前,走在最前的是一個擔負卅六種刑具的什役,跟在什役後頭是負責傳令的文、武差。而走在四季神後押隊的是判刑收押的文、武判。如此十三人,從接到主祀神明的令諭,到執行捉拿、刑罰,再到問案判罪,組織嚴密與人間法警的執行過程並無二致。
而其中四季神的服裝顏色、臉譜象徵也非胡亂畫、隨便穿。例如春神居東方、木性,屬龍主青色;所以家將中的春季神便畫著蓮花般的龍面,穿著青色服裝,手拿木桶。相同的夏、秋、冬神也都依著中國五行觀念而各有特別穿著。(詳見附表)
家將團職司、位置及裝扮圖 (注一)家將之臉譜、刑具、服裝各團略異,但四季神的一切裝扮來自五行之說。 (注二)主要參考資料取自黃文博「台灣信仰傳奇」。 製表.蔡文婷/圖案提供.陳麗娥/圖表設計.李淑玲。(薛繼光)
等無人
每年農曆五月十三日的台北霞海城隍祭,是北部宗教信仰一大盛事,尤其是霞海城隍廟那一位七十一歲的打臉老師傅許連成的打臉技術。許老師傅打臉時,手上無譜、心中有譜,有時以筆細細勾勒,有時以手指粗獷地推畫。許老師傅表示畫臉譜的重要技巧是,在眼皮上加工,使得扮家將的人即使眼睛閉起來,都還和睜開時一樣,如此才能無時無刻都顯得威風凜凜。
老師傅打臉三、五分鐘就畫好一個,然而現在卻是畫了兩三個小時還畫不完,原因並非老師傅技藝衰退,而是找不足扮家將的人手。
對這支至少傳過四代的家將團而言,一年比一年難找到人,這也是台灣民間信仰出現的問題:廟會盛況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要出錢的事再多都有,要出力的工作卻總是難以為繼。「扮家將的人都是自願來還願的,沒錢的。以前來排班等候的有好幾千人呢!」七十六歲的陳老先生表示。他因小時候體弱多病,八歲時發願來扮家將,至今六十多年不曾改變。像老先生這樣的人,在現代社會可以說是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了。
改變的不只是身體力行的參與感,還包括活動的品質。今年獲得教育部薪傳獎的台南白龍庵家將團總教練陳欽明(家將第一次入選薪傳獎)表示,照規矩,家將團在出巡的前七天就會在廟的附近找一個地方設「刑台」,所有家將的成員必須都住在刑台,每天沐浴齋戒並操演練習。新入團的成員還必須在神明面前起誓,既然已為神明的使用人,從今而後只服侍自己的主神,除了謹言慎行,並且不得在外為人出團謀利。
到了出巡的當天,團員們先理髮、洗澡,穿好服裝之後,由面譜師父焚香稟告,燒符念咒替成員淨身,然後開始打臉。扮相完畢,由長者餵食神明賜的酒和家將飯,這一刻起,他們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在城隍爺聖誕的前一天,台北霞海城隍廟夜裡出動家將先行「暗訪」,為城隍爺開路掃除妖孽。(薛繼光)
扮神如神在?
這時家將們一個個在椅子上閉口端坐。即使孩子們一旁好奇觀望,也不嘻笑怒罵。「有時蚊子在咬,也不可打,只可輕輕地抓一下」,陳老先生笑著說。出巡中,只有中午時間,會借百姓家中的大廳休息安頓。大家相互對坐,以袖子或扇子掩面進食。然而真正這樣心誠意正的團體畢竟是少數,現在一般廟會中所見,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開好臉之後,明明已經是神將的化身,卻還是照樣嚼檳榔、抽菸、喝酒;跟在香陣後,看見電子琴花車裸舞表演還會吹口哨;累了路邊隨便就坐下打盹,完全感受不到這是一支「神警」隊伍。「古早扮家將,大家看了就心中很欣羨,如今卻是眾人看了眾人搖頭」,陳欽明感慨地說。
今天加入家將團演出的,大多是身上紋鳳刺龍的江湖兄弟們,秉著年輕力壯的少年血氣,他們在乎的是出場打鬥的兇猛。尤其是接受邀請外出表演、職業性質的家將團,更是互相以見血的多寡來誇耀法力的高強,以增加出團的機會。「看他們跳來跳去,兇很兇,卻沒有一絲威嚴」,陳欽明覺得這些少年家誤解了家將的性格。
在比兇鬥狠的性格下,家將團和另一種由乩童組成的「法仔團」越來越像,也就是以手上各種法器砍殺自己,以證明神明附體、神力無限。甚至連一些才國小、國中的孩子也加入這種鮮血淋漓的表演,難怪在教育部提倡的民俗技藝中,並不鼓勵學生研習家將表演。
「這次薪傳獎遴選過程中,也有評審委員對家將入選有意見,其實家將的藝術性很高,像是這次入選的陳欽明這一支家將團,團員紀律嚴整、謹守傳統規範,並且絕對不玩操刀耍劍的見血把戲」,評審委員蔡欣欣解釋為何特別選出家將表揚的原因。
成串方便攜帶、行軍用的繼光餅(鹹光餅),在家將出巡時,供民眾索取食用,以保平安健康。(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神秘之舞
做過家將研究,並將家將表演放入學校舞蹈課程中傳授的中國工商老師陳麗娥,就不禁讚嘆家將在舉手投足中,表現出陽剛氣質的力與美。陳麗娥表示,家將的演出,沒有任何伴奏音樂,在隊形變化中,全賴舞者相互間的默契。
像是身材高挑的謝將軍,以白鶴展翅的舞姿對應矮壯的范將軍低蹲的猴拳,「不僅舞者性格各自不同,相互之間亦有對話」,陳麗娥指出,並繼續解釋:遇到不同的大小、場合的時候,家將的隊形又可彈性變化。可以說不論是化妝、服裝,舞蹈中所強調的主題或是演出中所呈現的神秘氣氛,家將的表現都令學習舞蹈的人驚豔不已。
對於深入了解民間藝陣的研究人員而言,藝陣富含的技巧與美感,及發自內心的生命力與宗教的神秘感,是美術、繪畫等藝術工作者汲取養分的來源。
然而面對日益流失優美內涵的藝陣表演,一般大眾見到的往往是誇張怪力亂神的部分。這所暴露的問題不是家將本身的問題,而是整個民間信仰形式誇大、內容貧乏的虛熱與變質。在民間藝術面臨質變的時候,獎勵拔選認真用心的團體,無異是最好的鼓勵方式。同時,本刊所記錄報導的「台灣藝陣系列報導」也到此告一段落。
〔圖片說明〕
P.107
在擔挑刑具的什役帶領下,這支神明的捉鬼大隊出發了。(黃丁盛攝)
P.108
絢麗多彩的臉譜,不僅增加家將的藝術性,也使家將嚴肅的神格更為明顯。
P.108
家將是藝陣中宗教性很高的一種,團員們手上拿著貼有符咒的刑具、武器,腳上穿著草鞋,在一切裝扮完成後還須「過火」(跳過燃燒的金紙),才能出發。
P.109
家將團職司、位置及裝扮圖
(注一)家將之臉譜、刑具、服裝各團略異,但四季神的一切裝扮來自五行之說。
(注二)主要參考資料取自黃文博「台灣信仰傳奇」。
製表.蔡文婷圖案提供.陳麗娥圖表設計.李淑玲
P.110
在城隍爺聖誕的前一天,台北霞海城隍廟夜裡出動家將先行「暗訪」,為城隍爺開路掃除妖孽。
P.111
成串方便攜帶、行軍用的繼光餅(鹹光餅),在家將出巡時,供民眾索取食用,以保平安健康。(張良綱攝)
P.112
按規矩,在開臉之後就應該閉口靜坐,然而現在的成員在開完臉後,往往還是抽菸、嚼檳榔不誤。
P.113
受了以操刀見血表演為主的法仔隊影響,家將團也常以這種穿鋼針的「起乩」行為來表現自己的無限神力。(本刊資料)
按規矩,在開臉之後就應該閉口靜坐,然而現在的成員在開完臉後,往往還是抽菸、嚼檳榔不誤。(薛繼光)
受了以操刀見血表演為主的法仔隊影響,家將團也常以這種穿鋼針的「起乩」行為來表現自己的無限神力。(本刊資料)(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