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台東聖母醫院,你要有心理準備──所有人經常都在「外勤中」:
早上8點半,載著修女、醫師、護士各1名的居家照顧車已經在駛往泰源部落的路上,不久後,老人送餐車也準備開拔。上午10點,在金峰鄉嘉蘭村的日托關懷站,醫院社工員及芳療師正帶著數十位原住民阿嬤進行團康及保健按摩。下午,內科的林瑞祥醫師在社區進行糖尿病衛教,副院長陳良娟則悉心為遠來訪客導覽即將啟用的「健康農莊」及研習中心「培質院」,順便預約來年的健康促進課程……
如此朝氣蓬勃的景況,讓人很難想像,這家醫院過去7年內歷經了兩次關門危機,被專家判定「沒有條件活下去」。事實上,世界各地許多曾經照亮偏鄉、歷史悠久的教會醫院,近年或因經營不善或跟不上環境的變化而紛紛熄燈,連教友們都說:「是天主的旨意,要我們休息了。」
然而,這個運作體質更像家、醫護人員情同手足的「小」醫院,卻奇蹟地實現了艱難的重生與轉型,還把夢想越做越「大」──不僅服務腳蹤遍及幅員遼闊的台東縣,更立志成為整個台灣東部的安寧療護及健康促進中心。
故事得從半個世紀前,2位歐洲傳教士撒下的種子說起……
副院長陳良娟說:「聖母醫院始終關注小人物、小事情,但在『小』的背後,卻讓大家學到生命真愛的大道理。」有機會來台東,歡迎你到聖母醫院走走!
後山醫療的曙光
在聖母醫院隔壁,有一片幽靜的庭園,花樹掩映中有棟白色房舍,現仍住著4位年高七旬、視台東為第二故鄉的「天主教白冷外方傳教會」(以下簡稱白冷會)會士,長年低調地關懷著本地的原住民、外勞等弱勢族群乃至自然生態。
白冷會源自19世紀末法國神父巴拉爾在瑞士創辦的國際性傳教學校,依據會旨,在此完成培訓的成員除了要到沒有神職人員的外地去傳教,還必需儘量融入當地文化,為弱勢族群及邊緣人服務。
1953年10月,「白冷會」的兩位會士錫質平神父及司路加神父,從排斥外籍傳教士的共產中國遷徙到台灣台東,而後引來更多伙伴,他們除了到原住民部落宣講福音,也投入醫療、教育、社會關懷乃至語言及風俗研究等事業。
1961年,白冷會向海外募資,在台東市街上興建了「台東聖母醫院」(即如今院區內作為修女宿舍的2層樓小白樓及一座聖堂),一開始只有1個門診與4張病床。
當時台東僅有一家署立醫院,人員、設備不足,台籍醫師也鮮少願意留在後山服務。因此,早年聖母醫院的經費完全仰仗國外捐款及外籍信徒醫師的駐院奉獻,另邀請到兩位「聖母醫療傳教會」的愛爾蘭籍修女主持產科部門。
特別的是,由於台東地區族群多元,日常使用的語言複雜(包括國、閩、客、日語,以及6種原住民語言),因此,修士及修女們從一開始就致力於培訓本地的護佐,以便同時協助護理及翻譯工作。
由修女一手調教,服務年資超過40年的鐘光美、施秀英及綽號「大黃」的黃秋珍猶記得,早年(1970年代)薪資約是每月台幣4,000元,住宿及伙食都由醫院包辦,晚上9點設有門禁。修女每週為她們上2堂護理課、2堂英文課,白天則在診間擔任助手,打針、配藥、支援麻醉及接生樣樣都學。
在規律而緊湊的工作之餘,修士、修女們也會抽空安排自娛娛人的調劑,像是開車載十幾個小女生去兜風野餐,或是午休時間搭公車到美麗的杉原海濱游泳消暑。那段師徒緊密相依的時光,給她們最大的影響是:「學習到病人優先及愛的精神」。
「聖母健康會館」將「健康促進」的理念行於無形,希望喚起每個人心底對生命的熱忱與盼望。
別人不做的,我做!
1975年,源自法國的醫療福傳組織「仁愛修女會」接掌聖母醫院,當時在醫護人員努力下,聖母醫院已擴建為擁有30張病床的婦產專科醫院。
在仁愛會經營下,聖母醫院開展出另一項創舉,即是由來自美國的第二任院長馬克斐修女及1979年來台的艾珂瑛修女首開先鋒、至今不輟的居家照護服務。
在交通不便、城鄉資源差異頗大的1970年代,馬修女經常搭船到蘭嶼探視及宣導衛教知識,平時遇有蘭嶼達悟族人到醫院來看病,也會替他們安排吃住,然而有時碰到堅持「開放式」居住方式的族人,馬修女也會尊重他們的意願,於是醫院門口的大樹下經常可見到有人露營、野炊,醫院廚房也會出現飛魚等用來答謝的野味。
念護理時主修麻醉的艾修女,則是第一個開車跑遍山巔海角、在台東建立居家護理模式的人(她謙虛地說,這是因為當年唯有她會開車)。早年她常一個人開車跑一整天,車內裝著病歷資料、醫療器材及藥品,除了要找路辨方位,中途還要隨時停下來借用部落的教堂打電話回醫院,「一旦有緊急案例需要麻醉開刀,我就得立刻趕回去支援。」
在艾修女的服務對象中,常見家境困難的原住民,年紀輕輕就因酒醉駕車或疲勞駕駛,而不幸成為半身癱瘓的脊髓損傷者,因此,居家工作往往綜合了護理(除了清瘡、指導復健,有時甚至幫獨居者洗衣、清掃環境)、社工(例如尋找補助資源、協助子女就學),及心靈上的撫慰。
「修女們總是叮嚀大家,別人不去的,我們去;別人不做的,我們做!」2006年底加入成為生力軍的聖母醫院執行長陳世賢解釋,這也是為什麼,別的醫院視為畏途、成本又高的居家照護,會在聖母醫院手中越做越大──服務範圍北從台東、花蓮交界的長濱鄉,南至台東、屏東交界的達仁鄉這段綿延190公里的海岸線,以及約需1.5小時車程才能到達的山區部落,再加上外島的蘭嶼、綠島,每年共約150位案例,都由聖母醫院居家團隊負責。
值得一提的是,聖母醫院至今「不肯」依照健保規定,另向服務案主收取一趟150~500元不等的「交通自費額」,「免得窮人為了省錢,強忍需要不向外求援,」艾修女說。
在門診及住院醫療之外,聖母醫院特別看重「行動服務」,強調「他們來不了,我們過去!」藉由部落關懷、送餐服務、老人文康活動及居家照護等,積極守護社會中弱勢團體的健康。
修女也瘋狂
1990年代,隨著全民健保開辦,免除了大部分民眾就醫的經濟障礙,但偏鄉的社會服務與醫療仍有很大的改善空間。
以台東縣而言,根據1995年的統計顯示,該縣每10萬人口死亡率(無論是哪一項死因)比台灣地區高出很多,罹患惡性腫瘤的人口比率竄升速度亦是全台之冠,如今每年平均仍有600位癌末病人,平均餘命則比台北市民少了10年以上。
此外,台東縣的青壯年人口因意外事故死亡的人數,以及罹患心臟血管或腎臟方面的慢性病症患者比率皆居高不下,表示有許多人經年累月得背負沈重的生活壓力及心理困擾,也顯示社經不平等對「健康」的妨害甚鉅。
在此同時,被貧苦大眾視為身心靈安定力量的聖母醫院,自90年代中期開始卻也顯露入不敷出、「跟不上時代變化」的窘態。
陳世賢解釋:首先,依隨天主教的「自立自養」政策,聖母醫院自1980年代後逐漸斷絕海外募款,本土捐款卻始終極少;其次,在國內醫療體制掀起「企業化」與「市場化」潮流下,公益性格的聖母醫院連原先的產科強項都漸漸動搖。
獲頒2003年度「衛生署」全國醫療奉獻獎、現年76歲的菲律賓籍修女蕭玉鳴則回憶道,1990年代「醫院評鑑制度」實施後,大夥兒還得面對「調整醫院體質」的嚴苛挑戰:當時評鑑結果指出聖母醫院必須改進多項「缺失」,包括:組織管理有欠秩序、病歷資料及申報保費未按「國際疾病編碼」加以分類建檔、醫護品質有待提升(包括護士的「無照」問題需解決)、醫院建物老舊需加強消防設施等。
個性耿直的蕭修女說,那時評鑑委員要求說明醫院的組織架構,「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只能說,聖母醫院是『扁平化管理』,每個人都得身兼數職,負責到底!」
她也記得,那段時期修女們日夜奔忙,有人熬夜整理病歷檔案、有人學習電腦、有人去上消防課;為了協助資深護理人員順利考照,還邀請北部護理補習班每週末前來授課……,種種努力,終於在第3次評鑑時達到了改進要求。
聖母醫院於6年前成立安寧療護病房,以人性尊嚴為關懷病患重點。黃冠球醫師(右一)謙卑地說,醫師在減緩生理疼痛上能替病人做的有限,然而「善終」卻是一門關於愛的功課,包括病患、親屬乃至醫護、牧靈都需參與其中,並都將有所成長。
醫院哭了?轉型大考驗
諷刺的是,從1990年至2001年,聖母醫院陸續有6位同仁榮獲「醫療奉獻獎」,是全台灣「獲獎率」最高的醫院,然而,卻在2003年禁不住嚴重虧損,連醫護人員薪水都發不出來,而終於來到存廢抉擇的關卡。
陳世賢描述了當時風雨飄搖的氣息:某大型私立醫院表示想「收購」聖母醫院,但是只要醫院硬體和醫師,其餘80名員工都不要,院長當然不答應;某個下雨天,漆黑的醫院長廊裡空無一人,院外下著雨,天花板也滴著水,全心奉獻、願意堅持到生命最後一分鐘的骨科醫師施少偉也忍不住嘆息:「醫院在哭了。」(施醫師是菲籍華僑,他在2006年診斷罹癌,2008年以49歲壯年辭世,過世前一週仍在看診。)
值此危急存亡之際,幸好當時醫院的兩位大家長──甫上任的天主教會花蓮教區黃兆明主教與前聖母醫院院長鄭雲修女──在勉勵同仁共度難關之餘,提出了明確的轉型方向:善用聖母醫院原有充滿「家庭感」的環境,以及看重心靈療癒的工作手法,在台東推動「安寧療護」與「健康促進」兩大新興醫療領域。
2004年,聖母醫院成立了台東第一間安寧病房,延請到資深開業內科醫師黃冠球及前台北醫學院內科醫師傅珊珊共同主持,同年榮獲衛生署安寧病房評鑑優良醫院。素有台灣「安寧療護之母」之稱的成大醫院趙可式博士,則經常公開讚美台東聖母醫院的安寧療護品質。今年夏天,由中國30家醫院組成的安寧療護考察團即將來台取經,在有限時程中,也指定走訪強調身心靈整合的聖母醫院安寧病房。
座落在後山台東的聖母醫院,每一天都在醫護人員的晨禱聲中拉開序幕。半世紀以來,這家「醫療貢獻獎」得獎次數最多的小醫院,不僅是弱勢人民可信靠的老朋友,更為台灣醫界標舉出一條回歸人性與健康的道路。
愛的接力
順利轉型的聖母醫院,從2005年起,連續4年榮獲台東縣居家照顧服務優等獎,2008年更獲得第18屆醫療奉獻獎的團體獎,是該獎創設以來,唯一以團體名義受到表揚的醫院。
「換個角度來看,這其實是『傻瓜獎』,只有傻瓜才會堅持留在最困難的環境中,去做一般聰明人不願意做的事,」陳世賢笑著說。然而,在功利導向的資本主義社會,這種傻瓜精神卻愈顯珍貴動人,更因此捲動源源不絕的人才與資源前來投效。
舉例而言,5年前,耕莘醫院糖尿病權威林瑞祥教授,每個月自費飛來台東停留1~3天,協助醫院成立糖尿病友團體及推廣衛教,如今已是專任醫師;2008年底,前國泰醫院新生兒加護病房主任喻永生,自願接下癌逝的施少偉醫師的院長棒子;隔年初,前康泰醫療基金會執行長陳良娟,從二十多年的義工身份,正式轉為副院長。
意想不到的「奇人軼事」還很多:2006年,開民宿也善於烹飪的台東人順子,禁不住陳良娟的百般邀請(只因屬意順子民宿那種「親和、放鬆」的氛圍),答應循BOT模式,以換取12年經營權為條件,替聖母醫院在院區空地上建造一間健康中心。
沒想到,求好心切的順子,為了讓這家夢想中的健康會館和醫院融合無間,不僅設計圖越畫越豐富、工期越拉越長,甚至還賣掉民宿自籌3,000萬元資金,2年後蓋出一棟遠比當初約定來得精緻宏大、宛如「聖堂」一般的空間;更沒想到,順子竟主動提議無條件「解約」:「救人何必拖到12年後?」就這樣瀟灑地將建物「歸還」給醫院(院方最後還是籌措到900萬元,以答謝他的慷慨),造就如今以便宜價格向縣民供應有機料理與健康課程的「聖母健康會館」。
再舉一例:2007年初,因參加一場糖尿病「控糖班」活動而跟聖母醫院結緣的病友、同時也是園藝專家的劉家麒,自願花4個月來聖母醫院「做工」,完成了有流水、涼亭及盎然綠意的「心靈療癒花園」,讓久臥病床的患者或是街坊鄰居,都可以就近小憩靜心。
有趣的是,這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中,也有虔誠的佛教徒或其他宗教信仰者,彼此卻建立起由衷的默契與家人般的情感。
「只要我們許下真正有益眾人的美好心願,好像就會有『對』的人與事浮現,」最會「黏」人的副院長陳良娟笑容可掬地說:「這是一種能量凝聚的過程,也是善的循環。」
這一股持續勃發的能量,不僅源自半世紀以來聖母醫院所奠定的社會信任,也反映今日台灣對尋求醫學人文典範的渴望。也因此,當2009年4月,聖母醫院為能順利成立醫療財團法人(包括必需繳納1,600多萬元的土地增值稅)而向外界求援時,竟能在短短8天內籌募到8,900萬元(遠超過原定目標3,000萬元)的愛心捐款!
邁向璀璨新局的台東聖母醫院,其實早就不只屬於台東,也不只是「病院」,而是一處鮮活展示慈愛與人本精神的良心工程。
聖母醫院緣起於半世紀前渡海來台的天主教福傳組織「白冷會」,這批傳教士除了建構東部最早的社福及醫療網絡,也積極融入當地的風土民情。左圖中的神父都已離世,其中有許多人選擇在台東終老(台東聖母醫院提供)。右圖為目前仍掛在白冷會會客室的手繪台東縣地圖。
年高七旬仍樂在服務的修女們,是聖母醫院慈愛精神的象徵。由左至右為:菲籍的蕭玉鳴修女、美籍的艾珂瑛修女,與同樣是菲籍的余淑華修女。
「聖母健康會館」將「健康促進」的理念形於無形,希望喚起每個人心底對生命的熱忱與盼望。
聖母醫院緣起於半世紀前渡海來台的天主教福傳組織「白冷會」,這批傳教士除了建構東部最早的社福及醫療網絡,也積極融入當地的風土民情。左圖中的神父都已離世,其中有許多人選擇在台東終老(台東聖母醫院提供)。右圖為目前仍掛在白冷會會客室的手繪台東縣地圖。
在門診及住院醫療之外,聖母醫院特別看重「行動服務」,強調「他們來不了,我們過去!」藉由部落關懷、送餐服務、老人文康活動及居家照護等,積極守護社會中弱勢團體的健康。
在門診及住院醫療之外,聖母醫院特別看重「行動服務」,強調「他們來不了,我們過去!」藉由部落關懷、送餐服務、老人文康活動及居家照護等,積極守護社會中弱勢團體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