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九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台北市立和平醫院因連串的疏失與延誤,爆發了SARS集體感染而遭到封院。這是台灣流行病學史上沈痛的一天,也是艱苦漫長的防「煞」戰正式揭開序幕的一天。
截至五月二十三日,台灣的SARS可能病例數已達到五百三十八例,死亡人數高達六十人,成為全球僅次於大陸和香港的第三大受害國。在疫情四處蔓延、醫學中心紛紛淪陷的險況下,台灣如何能儘快地重新站穩腳步?我們又能從這次重創中學到什麼?
風和日麗五月天,本來是各行各業欣欣向榮的好季節,然而一場越演越烈的SARS病毒風暴,卻讓台灣全島籠罩在愁雲慘霧中。救護車四處呼嘯、向來喜歡嬉鬧的中小學孩童戴上口罩,捷運上一雙雙冷漠而警醒的雙眼,隨時注意周遭有無異樣,深怕自己會像火車自強號及公路局國光號的乘客「中煞」一樣,成為下一個大眾運輸受害者。
由香港淘大花園社區傳來的病毒,在四月中旬引爆和平醫院集體感染,其後疫情南北竄燒,各大醫學重鎮紛紛陷落。圖為和平醫院封院第四天的情形。(林格立攝)
致命接觸惹「煞」星
回顧疫情,二月下旬,第一位感染SARS的勤姓台商自大陸返國,進入台大醫院就醫,台大立刻以最高防護標準隔離診治。直到四月中旬,雖有零星的大陸入境病例出現,然而台灣一直維持「三零」──零死亡、零社區感染、零境外移出──的漂亮記錄,讓民眾陶醉在「台灣是幸運島」的美好錯覺中。
美好錯覺不堪試煉,四月初,住在台北的一位曹女士,在南下探望生病的婆婆後北返,疑似因和來自香港淘大社區的罹病者搭上同一班火車而遭到感染。曹女士發病後到台北市立和平醫院就醫,和平雖有警覺而立刻將曹女轉送設備更好的教學醫院,然而這短短不到一小時的「致命接觸」,卻可能是讓和平就此淪陷的導火線。
到了四月十五日後,和平醫院幾乎每天都有醫護人員或病患發燒,在院方沒有及時祭出更嚴密的隔離措施下,終至感染蔓延,一發不可收拾。
四月二十四日,和平醫院倉促封院;緊接著二十九日,離和平不遠的台北仁濟醫院也被迫關閉。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幸虧前台北市衛生局長葉金川自願隻身前進火線鎮守,才將局面穩定下來。然而傷害已經造成,迄今仍有六十多位列為可能或疑似病例的和平醫護人員,在病榻上和死神苦苦搏鬥,情況只能用「慘烈」來形容。
防疫如同作戰,然而全民搶口罩、耳溫槍大缺貨,還有第一線醫護人員披著雨衣上陣抗「煞」,政府的調控體系顯然出了問題。
全面大封鎖
五月初,原本疫情似乎暫告緩和的台北市,又因陸續出現數名無明顯感染接觸史的病例而再度風聲鶴唳。五月九日,一位居住在萬華區華昌國宅的獨居老人,被發現已在家中死亡多日、而緊鄰的上下樓鄰居中也有兩名老婦疑似感染(其中一人不久後死亡),整個社區迅即遭到封鎖,七百多人被強制隔離,成為台灣第一個因SARS疫情遭到封鎖的社區。所幸經過清查,發現華昌國宅並無水源或公共設施被污染的問題,於是在全區大消毒後重新開放,前後歷時四天。
醫院失守、社區也被侵入,世界衛生組織(WHO)於華昌國宅封街當天,宣布台北亦屬SARS高度感染區,與大陸北京、廣東、山西及香港並列,「台北封城」之議也成為熱門話題。
然而封城不易,要封住四處流竄的病毒更是不可能的任務。由於和平及仁濟醫院每天正常看診人數達千人以上,加上家屬與探病者,總計應該居家隔離的民眾數量高達一萬二千多人,台北市政府根本無力針對每位隔離者進行徹底的管控與追蹤,少數病患就在不知自己已感染SARS的情況下遊走看病,隨即傳出高雄長庚醫院也慘遭牽連。
疫情至此,已是星火處處,全台感染源不明的病例日漸增加,到院死亡甚至死亡後才被通報的案例頻傳。更糟的是,台灣醫界龍頭──台大醫院──在謠言紛傳多時後,終於確認已發生院內感染,二百五十位醫護人員緊急隔離,相當於全院十分之一人手,而急診室也自五月十三日起被迫關閉兩週進行大消毒。
在此同時,南台灣醫學重鎮──高雄縣長庚醫院──也出現集體感染,情況已達封院邊緣,從長庚「流落」出來四處就診的病患,更造成高雄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及台南縣醫學中心相繼失守。南部疫情來勢洶洶,行政院SARS防治及紓困委員會副召集人李明亮憂心地表示,「這波疫情還會更大,只是我們不知道會有多大!」
國軍派出化學兵沿街噴灑消毒,希望萬華區疫情降溫,早日恢復往昔繁華。
「感染窩」內苦煎熬
台灣疫情為何蔓延如此迅速?追究起來,醫院感染無疑是一大源頭。截至五月二十三日,在全國總計一千五百多名的SARS可能及疑似病例中,醫事人員佔了百分之四十,加上在醫院打掃、看護、就醫或探病卻不幸感染的間接受害者,比例更高達所有病例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事實上,由於台灣遲遲沒有建立一條鞭式的「SARS專責醫院」,導致各醫院都必須承接SARS病患,連目前規劃的全國十家專門收治SARS病患的專責醫院,如台北市松山醫院、台北縣三重醫院等,碰到患者病情惡化時,還是得將他們轉送到醫療水準更高、呼吸治療設備更完善的大型醫學中心。對此,中華民國醫院協會理事長張錦文有著滿腔苦水。
「SARS在緊密接觸的密閉空間中,具有高度傳染性,而醫院正是最危險的地方!」張錦文指出,按照目前的作法,從台大、榮總等一級教學醫院,到國泰、新光、馬偕等中大型醫院,幾乎無一倖免地,都被「強迫分派」到上百名乃至十數名SARS病患,分散醫治的後果,導致風險也無所不在。
分散醫治,又沒有足夠的抗疫資源,使得這些醫院極有可能被SARS「各個擊破」,而各醫院為求自保,更是暗中角力,將病患當「人球」推來推去,又使得少數大型醫學中心負擔過重。
以台大醫院來說,五月中旬院內爆發感染時,副院長陳明豐曾沈痛指出,「台大的醫護人力僅佔全國百分之三,卻收了八十多名SARS病患,等於承接了全國四成以上的SARS重擔!」陳明豐質疑,疫情發生近兩個月了,衛生署對於疑似病患的收治,仍是毫無章法。由於台大具有負壓設備的標準隔離病房不夠,但要轉送到別家醫院竟又處處遭拒,部分SARS疑似病患只好在急診室裡因陋就簡地安置,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侈談杜絕院內感染?其後疫情向南延燒,台大的質疑也變成全國各大醫學中心共同的痛。
根據目前研究,SARS似乎不太侵襲兒童及幼兒,不過為了讓家長安心,幼稚園裡的安全措施還是不可少的。
千變萬化「非典型」
此外,「照顧SARS病人是很辛苦的,」張錦文表示,每次進出隔離病房,都要將密不通風的「太空衣」及雙層手套穿、脫一次,臉頰也因長時間戴著N95口罩而過敏發癢,而採集病患喉頭檢體、或是因病患呼吸困難必須「插管」時,往往引發患者劇烈咳嗽或嘔吐。如果以「每一滴痰都含有上億隻病毒」來推測,醫護人員再怎麼專業、小心,也可能有「中煞」的危險。
以香港為例,香港早期曾有「救一名病患要倒掉三名醫護人員」之說,目前香港的醫護人員感染情形已幾近於零,而台灣卻頻傳醫院缺乏隔離衣、護目面罩及攜帶型氧氣筒等防護設備,醫護人員為保命而出現大規模離職潮,看來台灣對這些抗疫尖兵的教育訓練及防護措施,還有待加強。
另一方面,各大醫院奉命收治SARS病患,其他的一般病患,不管是要進行心導管手術的、要作癌症化學治療的,甚至需要長期拿藥的慢性病患,都為了怕受感染而不敢上醫院,醫院的原有功能癱瘓,民眾的醫療需求被犧牲,衍生出的國民健康後遺症將極為驚人。
張錦文強調,沒有一條鞭式專責醫院的另一個壞處,是醫院每天仍有眾多的例行門診及急診患者上門,例如腎臟病患發燒時,可能會以為是尿路感染的老毛病發作而掛腎臟科門診,等到醫院驚覺這竟然是一名SARS「漏網之魚」時,又得將大批醫護人員隔離觀察,讓人手調度更形吃緊。
尤其醫界發現,SARS病毒進入台灣後似乎千變萬化,許多患者在發病初期完全沒有典型的肺部浸潤現象;加上春夏季節交替時,本就是各種病症復發及病菌活躍的時候,無怪乎誤診事件頻傳。
第一位因SARS罹難的公務員、公路局周姓科長,曾因自覺感染而前往台大急診求治,沒想到前兩次都被醫生打了回票,直到第三次才得以入院,不久便病重身亡。同樣的遺憾,還出現在高雄長庚、署立台東醫院等醫療院所,足以顯示早期診斷的困難。
大眾運輸警訊頻傳,購物辦事處處危機,不知這場夢魘何時度過,讓生活回歸正軌?
「一條鞭」專責醫院
「與其每家醫院都怕自己成為『SARS感染窩』而提心吊膽,何不仿效新加坡,要求所有發燒病人一律打專線電話,由救護車依據電腦序號分送到指定的專責醫院。到了專責醫院,再經由仔細的門診篩選,來確定患者是否感染SARS?只需要留院觀察,還是必須送進負壓隔離室進行治療?」
張錦文呼籲,在這種一條鞭式的專責醫院中,從初診鑑定、疑似病列、可能病例,一直到重症病例,都有分級分區的專屬樓層來救治,並給予最充分的隔離防護及治療設施,一方面避免感染擴散,一方面病患就留在此地安心就診,不必像現在這樣轉來轉去。
當然,「SARS專責醫院」是一個難以承受的重擔,醫護人員必然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專責醫院的醫護人員應由各醫院派員支援,以「輪調抗疫──隔離休假──返回原院」的方式進行,再輔以最好的保護設備及優渥獎金,才能讓醫護人員的焦慮感降至最低。
將病患儘快找出,並有效隔離在醫療院所內,只是防疫的第一步。其次,以病患為源頭,將相關接觸者均予隔離觀察,則是防疫的第二步。
別再「趴趴走」!
理論上來說,除了少數難以解釋的「超級傳染源」案例外,一般的SARS感染率並不高,「和病患同住的家人中,會受到染感的比例,大約只有百分之四,」中研院院士、五月中旬才臨危受命,接下衛生署長重任的陳建仁表示。
即使如此,和病患有過接觸的應隔離者仍是SARS高危險群,隔離政策的落實是不能打折扣的。要做好這一點,則繫於全國民眾的公民意識與守法觀念。
在疫情未升高前,許多民眾的確不把居家隔離當一回事。幸好,隨著疫情一波波加溫,民眾對「自我隔離以保護別人」的政策已經能夠認同,像是華昌國宅封街時,大部分民眾即使擔心自己工作不保、孩子課業會跟不上進度,然而抗爭與抱怨已大幅減少。為了落實居家隔離政策,五月十二日開始,對於一萬多名有接觸過病患的A級居家隔離者,內政部更進一步啟動「視訊追蹤管制系統」,以免他們「趴趴走」,對社會造成威脅。
遺憾的是,當國內全力防堵疫情漏洞時,五月中旬,一位馬偕醫院醫師休假赴日本旅遊時出現發燒症狀,他以為自己只是感冒,服用退燒藥後還繼續遊完全程,之後才發現自己接觸的病人中,有人已因疑似SARS而病亡。這件事情引起日本朝野緊張,我國隨即向日本政府致歉。目前事件雖已平安落幕,但如何提高醫護人員乃至於全民的警覺心和公德心,又如何在個人權益和社會安全間取得平衡,都是更迫切的問題。
「夕陽學科」人才凋零
從如火如荼的抗煞之役中暫時抽離,平心而論,台灣和其他同樣疫情吃緊的國家相較,究竟有哪些長處和缺失?
「我們的缺失,其實是過去的優點造成的,」因統籌工作難以推動而在抗疫戰爭中黯然離職的前衛生署署長涂醒哲指出。過去大半個世紀,台灣成功滅絕了天花、霍亂、瘧疾及小兒麻痺症等傳染惡疾,公共衛生方面的成就在全球首屈一指。
弔詭的是,傳染病防治做得太成功的後果,是病人日漸減少,年輕醫師紛紛改走時髦的文明病及老人慢性病專科,病毒、細菌及流行病學等一度被視為「夕陽學科」,學界和醫界也出現嚴重的斷層,專家聚會時往往「舉目所見皆白頭」。
此外,以往在台灣傳染病防治上曾負起第一線重任的各傳染病專責防治機構,如肺結核病院、痲瘋病院,甚至性病防治所等等,也都在營運壓力下一一歇業、轉型;起而代之的一般新建醫院大樓,儘管有著一流設備,卻沒有足夠的、具有負壓設備及獨立空調的隔離病房。有些教學醫院雖重金配置了觀察病毒用的高倍數電子顯微鏡,卻因為無人使用與維修而早就宣告失靈。
長期缺乏疫病經驗,導致官方、醫院及民眾都對周遭的各式傳染病缺乏警覺,民國八十七年腸病毒大流行時,官方就曾一度因為延誤疫情通告而引發軒然大波。此次上至行政院、下至各地方政府及各大醫療院所,幾乎每天固定舉行記者會,疫情資訊的透明度不錯,然而,數萬人居家隔離、封院、封街、全校停課、專責診治,甚至口罩及防護衣等抗「煞」物資的徵用與分配、受害產業的補償紓困等等,SARS牽連規模之大,層面之廣,都是前所未見的。涂醒哲坦承,「大家都在摸索」,只希望能儘快從跌跌撞撞中找出一條生路。
兩岸命運一線牽?
此外,目前SARS既然無藥可醫,因此遠離疫區、隔離病患,讓病毒無法找到下一個宿主而自然滅絕,就成為唯一最有效的防疫手段。偏偏這點,卻是台灣的「罩門」所在。
素有「台灣疫苗之父」尊號的台大醫學系名譽教授李慶雲感嘆,台灣實在和大陸走得太近了,即使疫情已達高峰,在進出兩岸各需隔離十天的情況下,還是有許多人穿梭往返。截至五月二十日,全台從港澳等疫區回國的B級隔離者累計高達二萬五千多名,所幸這些人迄今尚未傳出病例,情況還算良好。
星、港、大陸等地的疫情逐漸平息,反倒台灣的病例數節節上升,已被WHO宣告為全球「疫情傳染最快速」國家,而病毒南北合擊,連官員都忍不住慨嘆自己「追不上SARS的腳步」。難道,台灣疫情的平息竟會遙不可及嗎?
「不必悲觀,」負責SARS病毒檢驗的疾病管制局昆陽辦公室研究員陳豪勇表示,冠狀病毒再怎麼變異,畢竟是一種感冒病毒,而眾所周知,一旦進入夏季,感冒患者就會大幅下降,SARS疫情也可望緩和。
其實你早已得過?
陳豪勇以「疫情氣象師」比喻:要判斷疫病會不會流行,氣候,抗體和病原體是三大指標。
以SARS來說,在攝氏三十五度高溫、或是濕度六十度以上時,病毒的活性明顯減低、存活時間也大幅縮短,尤其在空氣流通的環境中,不到半個鐘頭病毒就會死亡。
至於抗體,也是一項預測疫情的可靠指標。別看SARS令人聞之色變,事實上,再怎麼凶猛的病毒也有人可以不為所動,不會引發重大病徵,這也就是所謂的「隱性患者」。
以民國八十七年的腸病毒七十一型大流行來說,由於此種病毒在台灣絕跡已久,一般孩童體內都缺乏抗體,在當年造成了七十八名嬰幼兒死亡,另有四百多名重症兒留下了終身殘缺。然而三年後,當疾病管制局進行大規模篩檢後,發現在十五歲年齡層的孩子中,竟有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已有腸病毒七十一型抗體,表示許多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已安度危機。
有了前例,「SARS病毒會不會也是如此?」和涂醒哲同時離職的前任疾病管制局局長陳再晉指出,目前雖說SARS可能病患的死亡率約在百分之十至二十間,然而這個比例可能嚴重高估。由於大規模的抗體檢測試劑尚未發展成熟,專家學者最好奇的全民感染率一直是個未知數,「既然不知道全國感染者的確實人數有多少,又如何估計死亡率?」
陳再晉質疑,像是中國大陸廣東省,在缺乏強力隔離措施、公共衛生資源也不足的情況下,疫情似乎已自然降溫,這是否表示其實大多數人已在輕微感染後痊癒,病毒找不到體內沒有抗體的「新鮮」宿主,只好知難而退?
全力防疫,正常生活
至於偵測疫情的病原體指標,往往可藉著所謂的「中間宿主」來判別。譬如每到夏天,衛生單位就得四出搜尋白線斑蚊與埃及斑蚊,「病媒蚊」指數高的地方,就是可能爆發登革熱的高危險區,必須全面撲滅蚊蟲。
可惜的是,SARS是一種「人對人」的傳染病,少了中間宿主,就少了一項可供監測、示警與隔離的指標。目前學界普遍認為,SARS在此次首度現形、並造成全球近七百名死亡病例後,未來極有可能轉成「風土病」、不時引爆一陣小流行。果真如此,則屬於高危險區的台灣,顯然亟需建立一套有效的流行病學監測方式,才能在下一波疫情出現時早作準備。
疫情走向變幻莫測,台北該封城嗎?台灣該停止上班、上課,關閉公共場所,暫停一切工商活動,讓全國「淨空」十天,讓病毒塵埃落定嗎?面對種種呼聲及建議,前任疾病管制局局長陳再晉以新加坡資政李光耀的八字真言──「全力防疫,正常生活」──為圭臬, 希望民眾能定下心來,不要自亂陣腳。
瘟疫儘管可怕,然而只要釐清癥結,據此制訂政策並落實執行,SARS的傷害應可有效降低。期待疫情退燒後,一個更凝聚、更寬容也更成熟的台灣社會,能隨之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