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教授,會被農民視為救星,又被農藥商恨若讎寇?什麼樣的教授,會身懷幾瓶廉價神奇菌種,全年無休全台走透透,連春節假期也要留在辦公室裡應付各種「急診」需求?
深知農民辛酸,發願將台灣農業打造成「綠金產業」的中興大學植病學系主任蔡東纂,不僅是植物良醫,也由此守護農民、守護台灣生態與消費者的健康。
歲末隆冬,當冷氣團以攝氏10度以下的低溫籠罩全台之際,國立中興大學校園在寒風中搭起帳棚,展售由蔡東纂所研發、採用生物防治法「蔡18菌」加「生物鈣」等方法施作,並經農藥殘留檢驗合格的農產品,以學院背書方式,為農民與消費者搭起互信的橋樑。展場買氣熱絡,許多攤位短短兩小時就銷售一空,農民個個笑顏逐開。
校園一隅,植病學系10樓的國際會議中心裡,正舉辦每月一次的「農民學堂」,全國各地遠道而來的農民擠滿會場,並將自家的「發病」植株帶到現場,希望透過專業診斷找出對策,讓農作起死回生。
講台長桌上排滿病株,蔡東纂不但一一講解植株所感染的疾病,並當場提供解決方法。例如蕃茄罹患「細菌性葉斑病」,解決之道就是種子要完全消毒,並購買市售的消毒水加以稀釋,種子浸泡15分鐘後,用清水洗至無味,陰乾後即可育種,既安全無毒又省錢。若遇蟲害問題,則由昆蟲學系的唐立正副教授解答。
與會農民不僅踴躍發問還低頭勤做筆記,蔡東纂有問必答且語帶幽默,但遇有「堅持己見」的農民,他也會發揮超強記憶力,細數他們「屢勸不聽」的錯誤行為,讓這些農民在滿堂笑聲中尷尬不已。
被農民視為救星的蔡東纂,全年無休全台走透透,提供正確資訊與專業輔導,要讓台灣農業轉型為安全高品質的綠金產業。
多年來,蔡東纂與一群承襲興大農學院「心繫農民」傳統的教授們,走出學術殿堂,捲起袖子和褲管,走進農園。興大團隊不但整理出包括如何對付病蟲害、何時施肥、如何提高生產量等整套簡易可行的模式教導給農民,還進一步指導農民以蔡18菌來取代傳統的農藥與施肥。
其實「蔡18菌」並非18種菌,而是一種單一的「放射線菌」,加水與黃豆、砂糖混合醱酵10天後,至少可分解出多種胺基酸、3種基丁質分解酵素,和一些蛋白質分解酵素、油分解酵素等,可以幫助植物「開根」(幫助根系發展),效率為市售開根素的6倍以上,並可抑制(類(紅蜘蛛及棘粉蝨)、降低線蟲密度,還能促成「轉色」,提升風味,有助水果熟成,可提早採收上市。跟其他有益菌比較,價格也相對低廉。
蔡東纂解釋,傳統式慣行農法中,每分地肥料費至少4,000元,蔡18菌發酵後可稀釋50~100倍使用,每公升自製成本不到10元;1分地若用6公升最多60元,加上100~120元的「基肥」,也不過200元。「生物鈣」的功能則是幫助植物細胞表皮健全、提升糖度、增加脆度,幫助果梗夠堅韌,有助於採收後的貯存。一般市售鈣粉1公升約1,200~1,400元,蔡東纂教農民用醋加石灰自製,1公升只需4~5元!
如此一來,不僅農藥與肥料減量,降低生產成本,同時也降低施藥風險,保障農民健康,農地也能漸進式地有機化,大約5年就能變成真正的有機農地,維護生態永續經營。
中興大學每月舉辦的「農民講堂」總是座無虛席,可見農民對專業資訊的需求與重視程度,而且這裡還替植物問診看病,讓農民心裡有一個依靠。
據統計,70%以上的農民認為,病蟲害問題是台灣有機農業推行的最大瓶頸。
溫帶國家有寒冬可滅除部份病菌及害蟲,但在高溫多雨的台灣,即便農民有心做有機,一來難逃病蟲害,二來難逃鄰近田間「飄」來的農藥與化肥,除非擁有廣大的隔離田區,否則根本是空談。但台灣地狹人稠,廣大隔離田區難以取得,因此蔡東纂認為,最好的解決之道是教所有農民階段性、逐年地減少農藥和肥料的施用,從「安全農業」做起,才能兼顧生態與生計。
在台中縣新社鄉種了四十幾年葡萄和枇杷的徐俊明,以前每年噴灑農藥,多則二十幾次,少則15次,長期下來健康大受影響。6年前發現罹患肝腫瘤,開刀治療後,他發願不再使用農藥,經農會輔導改以有機栽培,卻又遭病蟲害侵襲,不僅8分地的枇杷葉片全衰弱下垂,出現「敗株」現象,收成量更只剩3成,向相關農業單位求救也苦無對策。
2007年,徐俊明從報端看到蔡東纂以「蔡18菌」救活台中縣東勢鄉柑橘園的報導,才燃起一絲希望,上門求救。
「枇杷是淺根性植物,比蘋果還好照顧,但一旦罹病,根系『敗』得也特別快。」蔡東纂解釋,徐俊明戒施農藥後,線蟲、根腐病等病蟲害隨之出現,若不及時對症下藥,產量會大幅縮減。徐俊明改採蔡18菌加上生物鈣,再配合液肥,短短兩個月嫩葉便慢慢長出來,生長情形也恢復正常。
興大團隊因地制宜,為每項農作物量身打造不同的栽種SOP,結實3,000顆的梨山蜜蘋果(左)、果型碩大的摩天嶺甜柿(右),都是近年台灣的水果新寵,市場接受度極高。
2006年台中縣豐原公老坪農民打電話向蔡東纂求救,現場勘查後發現,公老坪的柑橘這幾年逐漸「敗株」,其實是「忌地」現象(植物為了「佔地盤」而分泌有毒生物鹼)引起的連作障礙,引發真菌、細菌及線蟲等感染,若不救治,再過幾年質量驟降的幅度可能高達90%。
「一般農民在果樹植株受到嚴重病蟲害,出現微量元素缺乏、生長受阻、根系伸展不佳或腐敗情形時,往往病急亂投醫,濫施肥料或盲目噴灑農藥,不但浪費錢,更可能延誤了正確治療的時機,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蔡東纂回憶,接獲求救電話之時,果樹花期已過,他教導公老坪果農把生病的果樹削皮後擦藥,並贈送蔡18菌當藥方,短短4個月病情就獲得控制。產銷班涂姓果農使用蔡18菌照顧的柑橘,其中一株當年收成高達1,000斤,每斤賣到30元高價,口耳相傳下,來求助的人更多了。
這幾年,每到柳丁產季就出現生產過剩、農民賤價求售,甚至因不敷成本棄收,滿樹柳丁任其凋落腐爛的畫面,讓人看了既心疼又無奈。蔡東纂嘗試把柳丁和紅柑嫁接在一起,並用蔡18菌栽培,所產新種紅柑不僅風味獨特、產量增倍,價格更高出椪柑4倍;3年前在嘉義縣竹崎鄉沙坑村成立「紅柑專業區」,每年每甲地的收成可達台幣200萬元。
蔡東纂的研究室裡,經常有來自全台各地的農民,帶著自家生產的蔬果前來請益,即席展開一場蔬果品評大會。
這種被農民封為救命仙丹的「蔡18菌」,發現的過程頗富傳奇性。
1952年生於台南白河的蔡東纂,父親是國中教師,家裡種植芝麻、蓮花當副業,辛苦耕作卻不賺錢,讓他從小就對農民的辛勞感到不捨。原本考上醫科的他,眼見大哥讀私立高雄醫學院的學費已讓家中不勝負荷,遂放棄醫科重考,隔年考上中興大學植病系,專攻微生物研究。考研究所前,他和兩位好友特地到台中「醒修宮」向關聖帝君發誓:「要不計名利幫助人民。」
令人好奇的是,考研究所為何要到廟裡發誓?
蔡東纂表示,小時候經常看到地方仕紳欺壓販夫走卒,9歲那年,目睹友人被無理欺負,卻在流氓的解圍下脫困,因此在作文「我的志向」中寫下「當流氓」3個字。
「當時父親看後大嘆:完了!祖父卻大表贊同,還鼓勵我,要當就當『大尾』的!」祖父特地聘請老師教他拳術,大學時在太極拳老師介紹下,又開始修「崑崙仙宗」,習觀音法門。
宗教上的修持,讓他常懷慈悲濟世之心,希望自己所學能利益眾生。取得台大植病博士學位後回母校任教,從小就練拳習武的他,身強體壯,但當助教時要做農藥田間實驗,沒想到竟因噴灑農藥過量前後中毒4次,每次緊急送醫都福大命大逃過一劫。
躺在病床上他反覆思索:「如果像我這樣鐵打的身子都受不了農藥的毒害,一般農民怎麼受得了?」1981年他決定研究生物防治法,並獲柯文雄老師鼓勵。
興大團隊因地制宜,為每項農作物量身打造不同的栽種SOP,結實3,000顆的梨山蜜蘋果(左)、果型碩大的摩天嶺甜柿(右),都是近年台灣的水果新寵,市場接受度極高。
研究過程中發現,癥結點是找到能夠激發植物免疫力的「益菌」。1983年他再度來到關聖帝君面前,希望帝君指點迷津,「籤文居然要我晚上等祂指示。」當晚打坐時,帝君要他隔天往東走,一早醒來他騎著摩托車便往東走,中午在竹東范姓農民的柑橘園吃便當時,無意間一抬頭,看到樹葉上浮覆著一層白色粉狀的菌體和孢子,他驚喜不已,直呼:「就是這種菌!」
這種由一群絲狀菌所組成、外觀類似黴菌的「放射線菌」,全球已知約有9,000種,但因為缺乏詳盡研究,目前被運用在農業上的只有3∼4種,「蔡18菌」即是其中一種。
事實上,從發現、鑽研到應用推廣,蔡東纂足足耗費了18年歲月,所以取名「蔡18菌」。但最早在他指導下使用這種菌種的農民,卻是因種植的西瓜與柑橘健康有活力,猶如18歲的青少年,才以此傳頌蔡18菌的美名。
難能可貴的是,當時還在付房貸、車貸的他堅持只送不賣,完全自掏腰包。十幾年來,他帶著寶特瓶裝的菌種,跑遍全台各地一千多個產銷班,成為農民心目中「聞聲救苦」的活菩薩。
多年來,他每天早上5點半就到校,晚上12點以後才回家,且一周7天從不休假,方便農民隨時到校諮詢;若接到求救電話,再遠也會趕去,常常一大早趕到南部勘查果園現況,中午再趕回學校授課,他卻不以為苦。因為他深知,果園若因病蟲害無法收成,不僅攸關一家人生計,還會間接影響到孩子,就有多位農民當著他的面告訴孩子:「你們今天有書可讀,都是蔡教授的功勞。」
然而,造福農民的蔡18菌,卻因擋了農藥商的財路,讓他多次遭受威脅。設有兩家武館的他,雖練就一身好武功,但「暗箭難防」,家人的擔憂讓他深感歉疚,還曾有業者開價6,000萬元想買斷專利權,他也不為所動。
面對利誘威脅,蔡東纂未曾忘懷當年「不計名利幫助人民」的誓願,接受他輔導的農民,有時一年收益是他10年的薪水,只見他不改草根性格地說:「農民賺到錢,我賺到個『爽』字!」
中興大學每月舉辦的「農民講堂」總是座無虛席,可見農民對專業資訊的需求與重視程度,而且這裡還替植物問診看病,讓農民心裡有一個依靠。
跑遍各地農村,蔡東纂發現農民的資訊普遍不足,其中尤以原住民為最。
「資訊不足,導致農民過度依賴施肥和農藥。」有位種植蔬菜的原住民農民告訴他,5天內在所種的5分地裡共噴灑了價值7,000元的農藥,他不禁質疑,這樣收支如何平衡?
「我們這裡務農的人,根本賺不到錢,而且還負債!」原住民無奈的語氣讓他心生不忍,於是提出架構資訊平台、組成專業團隊幫助農民的構想,獲得中興大學農資院(農業及自然資源學院)同仁的大力支持。
興大團隊自2005年開始在全台推廣安全農業,每月固定舉辦一場「農民講堂」,除了邀請專家針對不同蔬果作專題演講外,還當場診斷農民帶來的病株。
「農民真的很無奈,不但要投資金錢、花心血照顧,還要看老天爺臉色;好不容易有了收成,又得讓市場來決定價格。」
為了竭盡所能幫助農民,興大團隊不但犧牲休息時間,還自掏腰包巡迴各地,並因地制宜,為每一種農作物量身打造不同的栽培方式,即便是離海只有1公里的雲林口湖鄉,高鹽分的土壤中也能種出香甜多汁兼「爆漿」的「玫瑰蕃茄」,一上市就賣到缺貨。
添加生物鈣的葡萄,不僅提升糖度、增加脆度,堅韌的果梗更有助採收後的貯存。
興大團隊還強力推動俗稱「坐月子」的清園方法。
所謂「清園」,是在採收後配合整枝修剪、合理使用肥料及農藥,不讓病蟲在果園越冬,感染源密度降低後不再繁殖,春天植株就不易發病。蔡東纂表示,在正確使用下,肥料減量可達50%,農藥減量更高達70%,不僅幫農民省下大筆金錢,還可避免土壤酸化,挽救大地危機。
率先接受輔導的台中東勢柑橘農張朝獲表示:「過去習慣每個月噴一次農藥,時間到了不噴藥就不放心。」2007年採收後,一個月內連續「清園」兩次,並使用蔡東纂推薦的即溶肥料(每分地約100 元)搭配蔡18菌,兩甲地總共花費12萬元,相較於過去基肥及化肥就要23萬元,成本降低且產量逐年增加。
消息傳開後,全國各地農民蜂湧而來,甚至有人半夜從花蓮開車趕來興大參加「農民學堂」,學習如何幫果園「坐月子」,蔡東纂也曾一天接獲四百多通諮詢電話。
中興大學每月舉辦的「農民講堂」總是座無虛席,可見農民對專業資訊的需求與重視程度,而且這裡還替植物問診看病,讓農民心裡有一個依靠。
「台灣茶農農藥濫用問題存在已久,主因是茶樹(害嚴重,讓他們很依賴殺蟲劑。」以生產高山烏龍茶的南投仁愛鄉為例,小小一個鄉居然有25家農藥店。蔡東纂鼓勵茶農在冬茶採收後「清園」,使用低毒性、易分解的農藥,並以蔡18菌取代殺(劑,成效極佳。
一般低緯度山區茶園,每年約採收5~6次,南投民間鄉茶農余金炘使用這套方法後,茶園年年採收11次,且風味好、產量穩定、檢驗無農藥殘留,不但外銷日、德、英,連捷克及蘇聯茶商都搶著下訂單。仁愛鄉原住民高俊德接手父親的茶園,2008年改用這套栽培方式,去年春茶比賽獲獎,讓他直呼:「6年賠的,一下子全賺回來了!」
蔡東纂語帶自豪表示:「全國七萬多戶農民中,接受過興大團隊輔導的,超過4萬戶。」從這個數字也不難看出,農民對正確資訊與專業輔導的渴求程度。
去年獲得我國10大傑出農業專家的興大昆蟲學系副教授唐立正也感慨,台灣農技雖好,卻缺乏專業的「植物醫生」,病蟲害的診斷和處方往往由非植病專業的農藥店執行。這種球員兼裁判的不合理現象,直接受害的就是農民,不僅成本增加、危害健康、破壞環境,農藥過度使用下,連消費大眾的健康也跟著遭殃。他建議政府相關單位,農藥店的證照數量應逐年縮減,並建立健全的植物醫生考試制度。
為了方便農民購買,蔡東纂將「蔡18菌」的技術轉給安晶公司發酵生產,成品可分成4公升裝和20公升裝,20公升售價約2,000元,加水稀釋後可用於一公頃的耕地,等於一分地(300坪)200元。
為了鼓勵改採安全栽種方式、生產高優質產品的農民,只要產品通過興大檢驗無農藥殘留,即授予標章,提升消費者的信心,並自2008年開始與高速公路服務區合作,將這些「安全水果」送進國道沿線的泰安、清水、古坑3個點銷售。
有鑑於農民權益常因種種考量被犧牲,2009年7月,蔡東纂更發起成立「台灣安全高品質農業推廣協會」,除了持續提供專業諮詢外,還透過「蔡18」部落格與農民互動,代銷會員生產的蔬果、花卉,並以頂級禮盒之姿,推銷到國外市場。今年度又與興大食品科學系的江伯源教授合作,指導農民將農產品加工成水果酒、水果醋、泡菜等,提供消費者更多樣化的選擇。
訪談過程中,蔡東纂的研究室裡來自各地的農民進進出出,還帶來自家生產的蔬果。蔡東纂從外觀就能一眼判斷是否患病?好不好吃?若吃到美味水果,他也會當場讚美。看到被稱讚的農民臉上流露出小學生站上司令台被表揚時,那種既驕傲又羞赧的神情,讓人對台灣農民又疼惜又敬佩。
總是叼著煙斗綻放笑臉,隨時準備捲起褲管打赤腳,蹲在農地和農民一起討論的蔡東纂,今後仍將繼續率領專業團隊,走遍全台每一吋土地,讓台灣的農業從夕陽產業,成為最有生命力的綠金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