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星期一,炎夏在屏東提早來臨。清晨5點,余廣亮醫師就起了大早,搭車遠赴台北展開一整天的行程。
他先到位於永和的好消息電視台錄影,中午趕至台大校友會館開會,下午上廣播電台通告,傍晚接受雜誌專訪。奔波了一整天,帶著睏倦的眼睛又搭著高鐵南下,近午夜時分他才回到屏東家中。
馬拉威深受愛滋病所苦,在余廣亮努力下,姆祖祖中央醫院首開彩虹門診,推動雞尾酒療法。
余廣亮為什麼要如此奔忙?
2008年,馬拉威與台灣斷交,原先駐點於北部最大城市姆祖祖中央醫院的我國醫療團不得不從該國撤退。消息傳開後,醫院人員全哭了,著急地問余廣亮:「你們走了,此後我們怎麼辦?」姆祖祖郊區的一位村長更用卡車載了數十位村民前來送別,大家執手相看淚眼,村長痛哭說:「你走了,我就如死人一般。」
當時余廣亮萬千不捨,在心裡許下「一定要再回來」的心願,然後自掏腰包,為醫院人員留下6個月的員工薪資,確保半年內我國醫療團建置起來的組織都可持續運作,回台後積極奔走,最後發現NGO是突破外交困局最好的跨國救援模式。
幾經籌備,今年3月由屏東基督教醫院出資的畢嘉士基金會成立,7月初正式對大眾募款。為了爭取曝光機會,原先生活低調的余廣亮不惜現身說法,上遍各大媒體通告。
一諾千金,一願萬力。對余廣亮來說,6月初這南北奔波忙碌的一天,身體雖然疲憊,心中卻無比喜樂,因為他不只實現了個人的心願,還將為馬拉威帶去台灣民間萬千民眾的關懷。
愛滋病友自力成立豆漿店,展開脫貧工程。
1958年次的余廣亮出生於香港,彼時正當香港經濟快速起飛,貧富懸殊議題浮上檯面,弱勢族群漸被關注,「服務人群」的概念風行起來。他感染到這股社會氛圍,中學時便積極參與身心障礙社團的服務。1980年,以僑生身分到台灣就讀高雄醫學院,立志行醫救人。
畢業後,他留在高雄醫學院任職,專攻麻醉科疼痛領域,長期研究安寧病房照護。從陪伴癌症臨終病人的過程,也逐漸發現,「一個人在面對死亡時,最難面對的並不是生命的消逝,而是自己未曾活出生命的價值。」於是,年少時服務人群的初衷開始又在他心裡翻騰。
他積極參與偏遠醫療援助,曾在1999年的921大地震後,定期到南投埔里災區義診,也曾遠赴泰國北部的佤邦服務。2003年,我國開始對馬拉威進行醫療外交援助,余廣亮接下團長職務,統籌當地事務。
出發前,許多人叮嚀他,到了馬拉威,與一般疾病無關的事務都儘量不要碰、別參與,尤其是愛滋病議題,若涉入其中發現問題千頭萬緒,會容易因為處理不了而被無力感擊垮。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當時馬拉威的愛滋病感染率高達15%,是當地民眾最大死因。然而,台灣醫療團門診接觸的病人,感染率卻遠遠高於這個官方數字,外科病人中有35%是愛滋病帶原者,內科病人超過六成,幼童則有二成五染病。這裡,簡直被愛滋病的陰影緊緊籠罩。
余廣亮到達馬拉威後第一天看診,其中1位就是愛滋病患,而且在看診的過程中就活生生死在他面前。死亡的氣息同樣沒有放過孩童,沒多久一位已經4歲、體重卻像1歲的小朋友被媽媽抱來看病,在醫院確認感染愛滋病後,也是當場死在診間。
孩童短暫的生命裡,無時不輾轉在愛滋病的折磨中。臨死前,懷抱他的母親用手指沾了一點果汁讓他嚐,孩子才在甜蜜的滋味中安詳闔眼,這為余廣亮帶來無比的震撼!
他開始思考,愛滋病是馬拉威醫療最核心的問題,不參與解決,只能被動等待死神從手中把一個個病人奪走,他非想辦法不可。
余廣亮慈愛溫柔,生病的小朋友一遇到他都會變得無比乖巧。
「在非洲, 愛滋病不只是個人的問題,也是家庭、經濟、社會等等面向的核心議題;一個疾病橫行的國家,是不可能不反覆在悲劇中並自立脫離貧窮的,」余廣亮說,正當他憂愁著如何籌措雞尾酒療法的龐大醫藥費時,2004年國際間正好出現革命性的突破。
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在多次痛責歐美藥廠不顧非洲廣大需求者的性命、不願意降低藥價後,便決定責成世界衛生組織統籌,在印度將歐美仍掌握專利權的治療藥物破例用學名藥方式大量製造,並成立「全球基金」募款購藥,讓開發中國家的愛滋病患每人每月藥費從120美元,降到20美元。
非洲醫療情勢也為之丕變,各國政府與國際醫療團決定正面迎擊愛滋病,成立合作平台,在各自區域推廣用藥,台灣醫療團負責的馬拉威北部地區迅速於2004年7月成立愛滋病「彩虹門診」,取意《聖經》中,上帝以天上彩虹作為與人立約的憑據,代表愛滋病患永不被遺忘,隱喻醫者與病者同享上帝恩典。
彩虹門診運作後,一道道醫療的關卡逐步浮現,一條條解決的路徑也顯明出來。醫療團以愛滋病醫療作為有效施力點,將援助行動從醫療擴張到金融、社工、幼教、公共衛生等多元領域,為紛雜的社會議題梳理出條理分明的解決方法。
首先,馬拉威沒有國民身分證,為了持續追蹤用藥狀況,在我國衛生署贊助下,醫療團建制出一套指紋辨識系統,做為病例依據。
接著,病情獲得改善後,病患消化吸收能力變好,食欲大增,糧食不足議題也浮上檯面。余廣亮便向美國衛生部疾病管制暨預防中心(CDC)申請營養品補充協助,發給罹病小孩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脂肪三合一營養品,並持續追蹤小孩的臂圍有無增加。
若小孩體重沒有增加,還需查明原因。追查後,醫療團發現原來是拿回家後被家人一起吃掉了,又進一步揭開愛滋病家庭缺乏工作機會的真貌。於是,台灣醫療團開始提供小額貸款,協助當地人創業,以提高就業率的方式從根本解決困境。
另一方面,由於男性患者礙於面子問題,較不願意到醫院就醫,死亡率偏高,「寡婦團體」和「孤兒群」的社會現象也出現了。醫療團便決定優先協助寡婦自立,以保障幼童成長。
就在一切逐步上軌道之際,台馬斷交消息卻突然傳來。至此短短近5年時間,台灣醫療團已協助超過5,000名馬拉威愛滋病患存活、健康、自立,並發展出社區相互協助的活力氛圍。
余廣亮是敬虔的基督徒,愛人是他的人生價值。
每當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是打開另一扇窗的時候。余廣亮雖為醫療團的撤退而難過,但另一個更宏觀的救援行動已等著他去展開。
國際間在看待愛滋病議題時,常以個別國家數字為依據,卻忽略人口流動的事實與風險。以馬拉威為例,保守估計一年至少就有3%的人口在邊境非法遷移,這也表示有約3萬名愛滋病患會因為跨國流動而無法持續用藥和追蹤,造成防疫缺口。
於是,台灣醫療團提出在南部非洲建立國際性的「愛滋病患跨境就醫(HIV Cross Border Patient, HIV CBP)議題」會議構想,由各國衛生部門官員列席,針對健康追蹤責任、非法移民匿名取藥、藥物經費負擔歸屬等議題共尋解決方法。從2009年起,每年舉辦一次,至今已舉辦4屆,會員國從7個增加到11個,余廣亮是邀請講員兼列席諮詢顧問。
預計,今年底在南非開普敦舉辦的會議中,將有具體共識成形,並在「南部非洲發展共同體」會員國間報告,以利付諸實施,前期試點開辦城市將擇定在馬拉威北部與南非靠近辛巴威邊境。
「參與國政府對愛滋病跨境議題的認同度超乎預期,讓大家都非常興奮,」余廣亮說,愛滋病跨境會議也跳脫出國際論壇完全由各國政府主導的框架,為非洲跨境議題建立了一個嶄新的跨國、跨組織合作模式,包括屏東基督教醫院、畢嘉士基金會、我國衛生署、美國衛生部、挪威和愛爾蘭NGO在內的單位都扮演了積極角色。
台灣醫療團在余廣亮的帶領下,為馬拉威打下良好的公共衛生基礎。
當共同效力的組織變多了,資訊的流通也變得更容易,台灣醫療團多年在馬拉威耕耘的成果與模式開始被國際間發現與重視,余廣亮成立NGO畢嘉士基金會的構想終於建置成熟,當年「一定重返馬拉威」的心願實現了,而且這回不只他回去,還要帶著台灣民眾滿滿的愛心和他一起回去。
生於香港,扎根台灣,關愛非洲,在國際醫療援助中,余廣亮謙稱自己是個永遠的「異鄉人」。因為身為異鄉人,才會用不同視野看世事,放下自我成見;身為異鄉人,便會體悟自己講話的份量是有限的,謙卑才是待人的基本原則,世俗名利猶如浮雲。
余廣亮最喜歡《聖經》裡的一段話:「耶和華專愛你們,揀選你們,並非因你們的人數多於別民,原來你們的人數在萬民中是最少的。」他說,台灣是一個人口不多的國家,愛心與創意卻從來未受侷限;愛揀選了我們,我們也擁抱了愛,即使非洲在千萬里外,距離也擋不住我們這群「異鄉人」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