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歲的共產中國掌權者鄧小平,終於在他所一手主導而成國際焦點的一九九七年闔目蓋棺。將近一世紀的一生三落三起,眼看著億萬中國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專制、貧窮、戰亂、匱乏、殘酷、冷漠的黯昧年代。他曾經親自打開中國大陸塵封重鎖的紅門,讓中國人重新會笑;也曾經以坦克、機槍對民主說不,讓天安門再度成為中國人永遠的夢魘。
蓋棺不必論定,鄧小平的是非功過是中國轉型期中的必然也罷、偶然也罷,對今人和來人而言,最真實的是,鄧小平的時代確實結束了!
我們從這個角度出發,同時也鑑於今天的中國大陸已是國際社會的重要成員,探看鄧的生死與中國的命運,不能脫離時代縱軸和國際社會的橫軸。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教授余英時的大作,和中國時報副總主筆卜大中與前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的訪談稿,即兼具這兩種特色,因而選作鄧小平的「蓋棺」文選。
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讓億萬中國人從藍螞蟻變成會說會笑有血有肉的「人」。(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治天下」強人之死,結束「革命」時代
余英時我要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過去也曾一再提到過的,即鄧小平是中國共產黨的最後一個「強人」,正如蔣經國是國民黨的最後一個「強人」一樣,這種「強人」的地位是許多不同的歷史因素共同造成的,其中有客觀的條件,也有「強人」本身的主觀努力。以二十世紀而言,世界上威權主義或極權主義國家先後都產生了不少政治或軍事上的「強人」,但是由於各國的文化背景不同,「強人」的性質也因之而異。中國的「強人」除了自身具有的有形實力以外,還必須要有一種無形的「聲望」(或「威望」)。
歷史上所謂「天下蒼生望謝安」的心理便是最具體的例子。鄧小平在文革後期,尤其是毛澤東死亡前後的一兩年中,雖然已再度被打倒,卻是中共黨內以至一般社會上「眾望所歸」的唯一人選,他能在華國鋒已掌握了黨、政、軍三方面權位的情況下,脫穎而出,負擔起為中共統治「旋乾轉坤」的歷史任務,正是由於他擁有一種無形的威望。
中共政權成立四十八年以來,祇產生了兩個「強人」,前二十八年是毛的時代,後二十年則是鄧的時代。雖然一般的劃分是把毛和鄧繫屬於第一代和第二代,但事實上他們是共同「打天下」的同一代的人物。「打天下」是他們成為「強人」的主要條件之一。這個條件今後已不存在了,中共是否還會產生「強人」,至少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任何跡象。從這一點說,鄧小平成了中共體制下的最後一個「強人」,而他的死亡便確確實實地結束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革命」時代。以下將出現一個截然不同的局面。
以「打天下」而言,毛澤東的功績自然首屈一指,遠非鄧小平所能比擬,但一九四九至一九七六年之間毛澤東卻成為「天下大亂」的總根源,這說明他祇能「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鄧小平自一九七七年復出以後則確在努力從事於「治天下」的工作。他撇開了「階級鬥爭為綱」的意識形態,推行了「改革開放」的經濟路線,扭轉「一窮二白」的貧困局面,並從而挽救了中共政權的崩潰危機。他的最深切的關懷也許是中共政權的持續──即「四項堅持」中的共產黨領導。但無論如何,在客觀效用上他的政策改善了中國人的經濟生活,這是不可否認的歷史事實。
今天我看了西方各處電視的報導,都異口同聲地提到鄧小平晚年的兩件大事:第一是「改革開放」的重要成就,第二是天安門屠殺的鐵腕統治。這兩件事一屬正面,一屬反面,譽與毀交織在一起,大致可以算是眼前的「蓋棺定論」。但是我還有一個想法也要趁此機會再說一次,即這一正一反在鄧小平心中從來便是「統一的」。他的政策從第一天開始便是「經濟放鬆、政治加緊」,「改革開放」對他──一個共產黨人──來說,祇能以經濟為限,不可能擴大到政治方面。
中共的最後「強人」消逝了,下面會怎麼樣?權力鬥爭是不是又要重演?我的看法是客觀形勢和一九七六年毛死的時候已完全不同,此下的演變也不可能是過去的重複。大致說來,權力鬥爭是不可避免的,但方式和影響都將趨異。毛死後的權力鬥爭如疾風暴雨,而且幅度廣大,從「四人幫」被捕到鄧小平復出,華國鋒下台,一幕隨著一幕,令人目不暇給。這一次的權力鬥爭,由於已無「強人」作政變的焦點,彼此勢均力敵,將形成一種較長時間的醞釀和佈置。今天的因素太複雜了,如中央與地方的爭持,地方與地方之間的貧富不均,國際經濟力量的深入,軍事力量之不易捉摸,民間社會的重新出現等,都是一九七六年時所不曾夢見的。所以這一次權力鬥爭不致在短期內發生劇烈的動盪,但演變下去卻可能發生更深刻的影響,即「經濟放鬆、政治加緊」已達其極限,不可能長此維持下去。但是經濟局勢已無走回頭路的可能,最後政治祇能向經濟靠攏。
我這樣說並不是對目前的大陸政局表示任何信任,我還沒有證據可以斷定,第三代接班已進入穩定的局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大陸政局的動態大致將處於暗潮起伏的狀態,何時才會表面化尚不易推測。換言之,一種不確定的局面或將持續一段時期。
從後鄧時代開始,大陸才真正進入政治、社會的轉型階段,但距離民主化的道路尚相當遙遠。大陸的真正出路在如何脫離共產主義的極權結構,以十二、三億人口的大國而言,這真是談何容易。未來是不易預測的,我們還是保持冷靜觀察的態度為宜。
大陸的局面日益複雜化,不但是政治方面,社會、經濟、地方勢力、軍人動向、少數民族等,無一不能引發意想不到的變動。所以我們決不能輕信中共已安如磐石、智珠在握,一切可以為所欲為。它本身已處在危機四伏之中,故往往對外作虛聲恫嚇,以致美國和亞洲許多國家都為它的宣傳所誤導,相信它已構成東亞的威脅。台灣對於後鄧時代的大陸一方面固然必須適時提高警惕,但卻絲毫不必懷恐共之心,否則恰好落在它所刻意設下的陷阱之中。最重要的是台灣在民主體制下不斷增強自身的健康活動力,而不應對大陸的任何變動都發生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最值得珍重的古老智慧。
鄧小平「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一句沒有內容的空話。在實踐中我們所見到是「一黨專政」的「中國特色」加上沒有法律根據的「資本主義」而已。中國的前途不在任何主義,而在怎樣建立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文明社會。祇有大陸上的政治力量從橫暴轉向文明之後,兩岸關係才能開始真正的改善。
(聯合報二月二十一日)
許家屯談鄧小平──改革挽人心,有功;鎮壓天安門,失策
卜大中在海外的中共高幹當中,以前江蘇省委第一書記、前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與鄧小平接觸的經驗最多,對鄧的認識最深。在鄧去世之際,許家屯先生最早接受本報訪問,表達了他對鄧本人及今後中國政局的看法。
問:先談談您對鄧小平先生總的看法。
答:他是個高瞻遠矚的大戰略家,沒有他,中國絕不是今天的樣子。
問:您認為鄧的重要性是什麼?
答:對中共和中國歷史而言,鄧的重要性是在文革中受到重創後,整合及持續了中國及中共歷史的發展,文革後當時的中國人心渙散、黨處於半癱瘓狀態,全國經濟處在破產邊緣,左的氣氛仍然很強,鄧在這種惡劣局勢下起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若不是他大魄力的改革開放,中共經濟是禁不起「蘇東波」崩解的衝擊的,更說不上有今日的局面。
問:他在困難局勢下搞改革開放在當時也是冒很大的風險,他是如何度過的?
答:主要是決策正確。他的改革步驟是:先農村後城市、先經濟後政治。十年農村的改革穩住了八億農民,使中國安然度過了蘇東波的大潮。
問:在政治上他最大的貢獻是什麼?是什麼指導思想使他做這些決策?
答:當時是要安定人心和黨心的問題。他的思想路線是實事求是,是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來否定華國鋒的「兩個凡是」,並撥亂反正;也就是否定毛澤東的以階級鬥爭為綱。不搞階級鬥爭,首先使全國人民都鬆了一口氣,再就是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將社會上的地富反壞右的帽子都摘掉,把黨內歷次運動的冤假錯案「一風吹」地統統「吹掉」了,平反了。這涉及到全國好幾億人口,穩定了人心黨心,對恢復人民和黨員的信心,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問:鄧的思想似乎與毛不相同,他在思維上有什麼特質?
答:流行的「貓論」就是不管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這實際是鄧小平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通俗化,表示他是個冷靜務實能將理論深入淺出的人。他提貓論,據我的理解是為了減少阻力,減少教條主義和左的干擾,提出不攪爭論,也就是不搞「姓社姓資」的爭論,一切改革開放措施只看結果,看是否符合三個「有利」,亦即是否對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有利、對發展綜合國力有利、對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有利。「貓論」的精義就在他所說的那句話:「增加生產力的手段可以為資本主義服務,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誰用的好,就為誰服務。」可見他實事求是的務實態度。
其次就是大家熟知的「石論」。「摸著石頭過河」據我所知最早是李先念講的,卻以此強調的是務實的實驗精神,一切通過實踐,成功就推廣,不成功就回頭。「石論」的實驗主要在兩方面:一是農村改革、一是搞經濟特區,其後發展為「建造幾個香港」,實際上是運用香港經驗發展大陸經濟。
問:對香港和台灣問題上鄧也比較務實嗎?
答:確實是的。「一國兩制」是鄧「貓論」和「石論」另一方面的發展,既務實也是實驗,現在正在摸著石頭過河解決香港問題。我順便說一下,鄧並不急著解決台灣問題,他認為這是下一代人解決的問題。台灣沒能在鄧管事的時候和鄧達成諒解是很可惜的事。
問:在外交戰略上他和毛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答:鄧認為世界大戰暫時打不起來,六四後提出千萬不要當頭的戰略,不做世界革命的領頭人,明確當前國際趨勢是和平和發展。在外交上提出「我們誰也不怕,但誰也不得罪,按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辦事」。在這個外交戰略上確立了以經建為中心的戰略,同時強調要抓住現在世界發生的大轉折,就是這個機遇,使中國經濟「上一個台階」。
問:江澤民是不是忠於鄧的路線呢?
答:不完全是。江澤民強調「穩定重於一切」,但過份了就有喪失機遇的問題。鄧曾說:「強調穩是對的,強調過份了就可能喪失時機……,穩是需要的,但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如果江主張穩定壓倒一切是不符合鄧的思想的。
問;你是不是認為鄧在毛澤東去世復出後沒有犯過什麼失誤呢?
答:有的。第一是政治改革上顧慮較多,在黨內某些人的牽制影響下改革步履不前。拉下胡耀邦、趙紫陽是很重大的失策。第二是天安門事件時,在趙紫陽不在國內時,聽信李鵬、陳希同等人片面彙報,誇大了情勢的嚴重性,作出了武力鎮壓的失策。第三是他不該在十四大時要求楊尚昆、萬里退下。這些人如果在台上,可以增加鄧路線持久貫徹的因素。
問:據你和他的接觸,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答:我感覺他為人果斷乾脆,判斷問題深遠明確。向他彙報時他都不插話,專心聽人講,也問些問題,不立即表態,不考慮成熟不講話,一旦講話也簡潔明確,絕不拖泥帶水。因此使人望而生畏,其實他是很隨和的人。
問:鄧在怳迨j前去世,對江澤民應該不利。江的權位穩固了嗎?會碰到什麼挑戰?
答:江澤民的言行和政策是「亦毛亦鄧,非毛非鄧,非常矛盾」。鄧去世後江要面對的問題較過去為多,最關鍵一條是希望他不要偏離了鄧的路線,走回頭路。另外,在怳迨j人事安排上,也會遇到嚴重的考驗。
問:你認為中共會不會在鄧去世後出現「非鄧」現象?
答:我希望不會。對「中國」、中共而言,當前形勢無論內外正處於空前有利的時期。經濟上,正如鄧所言,要「抓住機遇,及時決策」。鄧曾說:「只靠我們現在已經取得的穩定的政治環境還不夠……最根本因素,還是經濟增長的速度……。」政治改革上,循序漸進是必要的,要開步走;反貪腐為什麼越反越深,沒有必要的社會監督,開放必要的輿論監督及一定程度的司法獨立,只靠現行的黨和政府內部的監督,實踐已證明是行不通的。對中國共產黨而言,現在正是實施黨內民主改革的絕好時機。廣大人民對中共雖存有不滿,但因經濟改革上得到好處,對黨仍未絕望。如果乘此時機對黨內民主充分發揚,進行較徹底的改革,這次怳酋_猁漸N表大會,從黨代表的產生、中央委員會、到黨的政治局、常委的產生,都通過黨員或代表提名,而後通過一人一票普選產生,以中共黨員的素質而言,都有一定水平,這樣做正面效果會是主要的,至少對端正黨風會有重大影響。如果成為「程序」而產生黨的領袖會是眾望所歸的,此時「核心」自然形成。中共實行民主改革一旦成功,國家實行民主改革也就有了經驗,人民就有希望了。紀念鄧小平的最好方法,是不失時機,抓住這兩個機遇。
(中國時報二月二十一日)
p.38
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讓億萬中國人從藍螞蟻變成會說會笑有血有肉的「人」。(邱瑞金攝)